第192章 異教:重構始祖
“啊……”孫望之張了張嘴,口中隻吐出了這一個音節,大約是李世默所講於他而言有些複雜,他懵了良久才把那些話消化下去。
“這麽說,天師道這一套東西有些不倫不類?”
若昭點點頭,又自顧自搖了搖頭,“我之前一直好奇,天師道是如何在這二十年間迅速在巴蜀之地發揚壯大的?現在似乎是有些明白了。這類異教得以深入民間,不僅僅是建立起一套自己的武裝,而是在思想層麵構築起他們的信仰。這套理論恰恰是因為不拘於學說之別,什麽容易讓人相信讓人習慣便吸收什麽,所以廣為流傳。
“我打個比方,南北亂世之際,上至君者下至黎庶,為祈求生活安寧,求神者有之,拜佛者也有。魏伯起撰《魏書》,特設《釋老》一誌,大抵是當時風貌。各學說之間本就是互相交融互相借鑒的,說不倫不類?好像也說不上。”
長公主確實有才,孫望之作為和天師道打交道不少的征南將軍杜宇,自詡對這個異教學說還是有一定了解的。但如今聽熙寧長公主說來,卻又是另一番別有天地的滋味。
李世默在一旁輕咳一聲,孫望之興致勃勃地盯著長公主看的表情讓他尤為不爽。
就在三人各懷心思之時,祭場中又傳來吟詠之聲。
“太上老君以下古委懟,淳澆樸散,三五失統,人鬼錯亂,六天故氣,稱官上號……太上患其若此,故授天師正一盟威之道,禁戒律科,檢示萬民逆順、福禍功過,令知好惡。”
聲音的來源是站在高功一側的都講,都講作為“三法師”之一,主管唱儀之事。既是唱頌,和常人說話的語調不同,音調綿長,高低起伏殊為怪異。長長的尾音分明是中氣十足,可唱出來之後便散入群山環抱的山林之中,在山穀之間回轉繚繞。風聲颯颯,混著草木搖落,吟詠唱頌之聲也變得飄渺不定起來,仿佛真的直達雲霄之外的天庭帝君。
李世默眯著眼睛聽著這又響亮又模糊的聲音,仔細辨別這唱誦的內容,似乎是在說天師道上承太上老君建立的初衷,他不由起疑問道:
“據本王所知,天師道的開山鼻祖仇陵,不過是二十多年前逃刑的犯人,怎麽能寫出這般古雅的文字?”
“當然是後人替他寫的,”孫望之無奈地攤攤手,“殿下您可能有所了解,仇陵去世很早,他死後手下一眾將領各自為政,把天師道折騰得四分五裂。後來在劍南道北方活動的天師道餘部想了個辦法,就是折騰出這一套不倫不類的說法,說仇陵原本是受命於太上老君,竟然真的將北天師道統一了。”
“重構始祖。”
若昭一語定論。
“對對對,就是這個意思。原本仇陵並不懂這些東西,都是後人委托他的名字寫的。”
李世默沉沉地注視著祭場上黑壓壓的人群,夜色已深,祭壇上支起了幾個巨大的火盆。燈火明滅不定,照得主祭壇上的人影也有些模糊不清。尤其是三法師,隻剩下黑底金線的影子在火光下反射瑩潤流動的光澤。
“能想出這麽一整套說法來聚合人心,北天師道的後人不簡單啊。”
“嗐!”孫望之尷尬地搔搔腦袋,腦子裏突然湧出一句話來,思來想去覺得說出口不妥,可是他似乎又是實在憋得難受,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
“你們,李家人不是管這個叫異教嗎?”
此言一出,若昭和世默各懷心思。若昭想到先帝靜帝承光年間曾下旨大規模肅清異教,一大原因就是在於二十年前巴蜀之事,張懷恩言巴蜀異教民心不穩,一番神神鬼鬼之說讓當時的陛下大為警惕。旨意一下,張懷恩便如同拿到尚方寶劍,在巴蜀一帶大肆殺良冒功,激起剛剛成立不久的天師道和朝廷方麵軍隊的對抗。另一個遭到衝擊的民間團體便是西陵氏主導的秘門。和天師道不同,秘門多以女子為主,除了精通易容術和一點點醫術以外,並無任何武裝力量。秘門最後一代掌門人,也就是阿瀾姐的母親西陵令容,帶著四十幾口人北上長安逃命,卻被集體屠殺在薦福寺,埋骨於漕渠……
此事,她李若昭確實已經翻了個底朝天,就連當時借張懷恩之手屠殺秘門的杜家兄弟也已經認罪伏誅。可無奈當時查案橫生的枝節過多,就連前工部尚書杜鬆究竟是死於誰手她都不清楚。
她想到這些事情,不由頭痛欲裂地捶捶腦袋。
李世默自然不清楚這些枝枝蔓蔓的細節,他一開始以為天師道是走投無路的百姓自發組織起來反抗地方官吏之暴政,和振臂一呼“伐無道誅暴秦”的陳涉吳廣並無多少區別。後來一路在巴蜀劍南道也算經曆不少,天師道在早期反抗朝廷神策軍之後,隨著奠基人仇陵的去世迅速分裂腐化。北天師道以漢州為中心,派係傾軋,魚肉百姓;南天師道他尚未打過交道,隻聽說在瀘州被公孫梟次子公孫致和剿滅。
如今,剩下的北天師道自稱繼承創始人仇陵的正統,並且以道教學說為主,其他學說為輔重新統合餘部。現任天師道的實際領導者,也就是所謂的“天師”,有想法,也有手腕,絕不是好打交道的人。
孫望之這話說得不妥,但他還是冒險說了出來。他私心裏不過就是想看看,作為李唐皇室的宣王李世默和熙寧長公主李若昭對於被稱為異教的天師道,究竟有何看法。可話說出口,兩人皆是一片沉默,倒叫他有些尷尬起來。
祭壇上都講的吟誦已經結束,接下來便是上香的環節。三禮九叩之後,身披紫緞鶴羽金絲線的高功帶著兩個副手,在一片安和肅穆的樹葉沙沙聲中,手持三支棒香與額相齊,躬身大拜,才將那三支細細的香棒又直又平地插入香爐之中,就連每支香之間的間隔也是剛剛好的一寸。風聲微鳴,明明道袍似隨金絲羽鶴起舞,那高功的上香的動作倒是絲毫不亂。站在一旁諸如侍經、侍香、侍燈等執事更是恭恭敬敬,一動都不敢動。
高功敬香結束,按著世默和若昭對於此等祭禮的認識,多半是眾道士吟誦經典,叩拜之後各自散了。沒想到站在一旁的執事侍香,帶著一眾小道士扛了些絳色致密的木塊來,還未等若昭看清楚那木塊是何物,便一齊投入了祭壇周圍一圈大香爐中。
濃烈的香霧隨著香爐裏隱隱躍動的火衝天而起,一時間整個祭場雲蒸霞蔚。原本是清苦的紫降木香,由於突然投入香爐中的數量過多,口鼻皆被這來勢洶洶的氣息堵上,讓人如墜火場,香氣煙熏火燎一般叫人喘不過氣來。
若昭捂住嘴巴,她原本想把咳嗽聲咽下去,無奈這香味來得又凶又猛,她實在壓不住咳嗽道:
“紫降香味苦性溫,哪是像他們這般用的。”
李世默趕緊上前一步用袖子替若昭遮住口鼻,降香作為一種藥材,行氣活血作用不少。隻是若昭這副身體,哪經得起任何重藥重香的刺激。他也顧不上自己被熏得慌,先將她護在身後。
因為是在天師道隱藏了身份,李世默自然不能穿上平日裏寬袍大袖的錦衣,細布衣窄窄的袖子,以及那隻骨節分明的手剛好擋在她的口鼻處。
若昭的目光落在眼下那隻手交錯相纏的掌紋中,一時間連呼吸都不敢有。隻是鼻尖不小心蹭過他的袖口,在蜀犬吠日的巴蜀煙瘴之地,竟然有好聞的陽光的氣息。
有點癢,不小心蹭到她鼻子的時候。
李世默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