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番外二:陳襄(上)
(一)
唐,隆平六年十月。
長安城親仁坊中尚書左仆射陳瑜縉府上的後門迎進一個小轎,轎上下來一個瘦瘦小小的女子。生得粗粗笨笨的,大約是太瘦的緣故,清臒的臉襯得眼睛格外大。不過這眼睛雖大而不靈動,仔細看來似乎還不一樣大小,倒讓人忍俊不禁。
她穿得也普通,和府上仆人一般細麻布的衣服。大抵唯一不同的是她沒有絲毫畏手畏腳的拘謹之態,眼神淡漠,不動聲色地掃了周圍一眼。
府上仆從穿梭,大都無視了這個剛進門的小姑娘,隻有一個姑姑守在那個小轎一邊,恭謹地彎著腰,一臉謙卑,語氣卻冷冷道:“奴婢戚氏恭迎二小姐。”
那女子麵無表情地看著周圍來來往往的人,低頭又掃了一眼在自己麵前謙恭的戚姑姑,換上了一副誠惶誠恐的表情,“戚姑姑快快請起,這個使不得,我……我還是晚輩來著的。”
戚姑姑心安理得地直起身,心裏暗暗哂笑道:“果然是生在賤民堆的,一點小姐的樣子都沒有。”
偌大的陳府並沒有因為一個女子的到來而掀起什麽動靜,唯一不同的是這家的主人陳瑜縉在晚間到這院子裏轉了轉。陳大人一踏進這個府上最破敗的小院兒,一個女子便衝出來撞進他的懷裏,不由分說就嚶嚶哭了起來:
“父親,女兒好想念父親,娘要是還有一口氣的話,能見到父親該有多好……”
陳大人一時觸動心緒,當年在襄陽和那女子歡好的溫存又重新浮現在他腦海。隻可惜斯人已去,隻留下這散落在外的骨肉,時隔十六年又重回他身邊。
他歎了一口氣,“你叫什麽名字?”
女子揉著哭紅了的眼睛抽搭道:“回父親的話,娘從小喚我襄兒。”
“襄兒……”那是他和她初遇纏綿的地方,從襄陽差遣回京,她執意跟著他到長安。隻是,那時他已有家室,前途正順,怎麽可能接納一個他鄉的風塵女子入府?
十六年過去了,直到這個小姑娘帶著他和她的定情玉佩出現在他麵前,然後告訴他她已過世的消息時,多年來的壓抑的心緒突然順著那一點點裂縫流瀉出來。那個小姑娘告訴他,她娘親臨終的心願,不過是希望他們的骨肉可以冠以陳氏之姓。
他心一軟就同意了,可是如今看著撲在他懷裏這個瘦瘦小小的小姑娘時,他竟不知如何是好。就算是骨肉相連,她娘如此尷尬的身份讓她如何立足?又讓他這個陳家之主,備受眾人仰慕,家中人盡皆知的好父親、好丈夫該如何自處?
陳大人輕咳了一聲,眼神示意站在一旁的戚姑姑。戚姑姑心領神會上前把陳襄拉開,聲音冷漠道:“小姐,老爺也累了,有什麽想說的明天再說吧。”
陳襄麵容戚戚地站起來,看著麵前的父親神色疏離地撣了撣衣服上她剛剛撲過的地方,“既然回來了,就好好休息吧,有什麽事情以後再說。”
陳大人離開她的院子,也帶走了院中最後一點燈火。
(二)
噩夢,又是噩夢。
陳襄已經不記得有多少次在黑夜中驚醒。耿耿長夜,她房中空無一人,沒有燈光,沒有炭火——按例陳家小姐公子院中晚間不僅有蠟燭、還有守夜的,隻是以她院中的例錢,她根本就用不起。至於守夜的,戚姑姑在最開始的幾天還守著,之後就再也沒有了。
明明已經發誓不再害怕了,為什麽還會在夜裏驚醒?
她勉強摸索著喝了一口隔夜的茶水,看向透著月光的紗窗。還是這般月色甚好的晚上,娘親把她塞進廚房裏大缸中,告訴她:“別出來,別出聲。”她抱緊自己,瑟瑟發抖在大缸中聽著外麵的動靜。
女人的呻吟聲,男人們的咒罵聲,在很多個夜晚響起過。每一次,她都躲在大缸裏,瑟瑟發抖地聽著外麵的動靜。她曾經問娘親,為什麽她總要躲在大缸裏?娘親隻是淒愴地笑笑,“因為這樣的事情,是世間,最肮髒的事,你不要看,也不要知道……”
激烈的喘息和咒罵聲中,幾句破碎的話飄進她的耳朵:
“聽說,你還有個小女兒,什麽時候叫出來伺候伺候爺幾個?”
“沒有……沒有的事,你們不要瞎說……”娘親的聲音中還帶著喘息。
“那就讓爺幾個在你家翻翻,找到了就算爺的?”
“不——”
娘親撕心裂肺的聲音劃破夜晚的寂靜。很快,翻箱倒櫃的聲音就蔓延到廚房,“哐當”一聲,頭頂的大缸的蓋子被掀開,陳襄抱緊自己,掙著驚恐的眼睛看著麵前衣冠不整的老男人,還有……同樣衣冠不整緊隨而來的娘親。
“襄兒,快跑啊……”
她傻傻地站在那裏,害怕,已經讓她動不了身體。
看著男人扭曲的臉越來越近,她絕望地閉上眼睛。直到……
直到她感覺到男人的呼吸停留在咫尺之距,聽到某個重物轟然倒地的聲音。
睜開眼,是母親手持菜刀渾身沾滿鮮血的身形,是那個男人倒在一大片血泊中的屍體。
“臭娘兒們,你把我大哥怎麽了?”
一個罵罵咧咧的聲音進來,她娘親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人奪了菜刀,照著她砍去。
“臭娘們兒你敢殺我大哥,看我不……”
“不——”陳襄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卻比腦子更快地衝向前,“不要傷害我娘親……”
娘親看著陳襄衝了過來,不再理會麵前的將近的菜刀,飛身撲向陳襄,將她緊緊護在懷裏。
菜刀沒有任何猶疑地砍進她的背上,陳襄感受到護住她的身體微微一顫,接著就是溫熱的血,還有娘親始終微笑的模樣。
“嗬,臭娘們兒,吃我們的穿我們的,你們母女倆給我們玩玩怎麽了?這樣正好,你家女兒就歸我了。”
那個男人慢慢走近被娘親緊緊護在身下的陳襄,像打量獵物一樣看著她,“長得一般,又瘦又小,就這麽將就著吧……”
“不——”娘親破碎的聲音從喉嚨裏慢慢飄出。
陳襄透過月光,看著那個越來越逼近自己男人,她的眼神……漸漸和月光一樣冰冷……
烏雲遮住月光,那個男人應聲倒地。徒留一個雙手緊緊握著另一把菜刀的女孩兒,微微顫抖的身影和狠厲決絕的目光。
“娘親!娘親……你怎麽樣了,你不要有事,你有事了襄兒怎麽辦……”同樣滿身是血的小姑娘抱著同樣滿身是血的娘親。
“襄兒……還記得娘親跟你說的這塊玉佩嗎?”娘親從懷裏掏出一塊晶瑩剔透的玉佩,“帶上它,去找你的父親,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娘親的聲音越來越遠:“襄兒,如果娘的死能幫到你什麽,你便大膽去做吧。別像娘一樣,一生都背負著抬不起頭的身份……”
夢境中總是以一個策馬揚鞭的少年結束,他錦袍翻飛,騎馬而來。那時長安風大,驪駒的鬣毛和他外袍一樣似張開了翅膀,在暮春花開花落的暗香中,飛入曲徑漫長的坊間街巷,停留在汙濁不堪的一角記憶裏,凝固成一隻振翅欲飛的蝴蝶。
他是她夢裏的天神,是她最黑暗歲月裏的救贖,是她漫漫長夜裏心頭的一點白月光。
“喂,說你們呢,一群人欺負一個小姑娘算什麽,有本事和本公子過過招?”
頑皮的孩子四散離去,她呆呆地看著那個少年,高頭大馬,溫溫一笑,她心裏所有的寒冰,頃刻間崩塌。
“別怕,餓嗎?”
“喏,我打的野兔,送你了。”
馬蹄聲碎,又是一個虛幻的夢境。
夜涼如水,陳襄喝著甘甜的隔夜茶,看著窗外的月光。
後來呢?
天降暴雨,衝淡了院裏的血跡,瘦小的女孩兒一點點刨開院裏土,把屋中橫陳的屍體收拾好。娘親的遺體,她用一卷草席裹好,在濃得化不開的夜色中,抬起冰冷而決絕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