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交心:重傷

  同興客棧臘月二十八的早上,孫望之破天荒地沒有來喝酒。


  “虞讓,你該不會真的把人打傷了吧?”


  因為昨天同意了虞讓晚上去試探一下孫望之的身手,李世默急於知道情況,今天一大早就守在大堂裏等著孫望之過來。沒想到卯時三刻孫望之就果真如他擔心的一般,沒有出現在同興客棧。他生怕風波莊的人把他打傷了,便匆匆忙忙趕到虞讓房中去問。


  雖然姑母的分析幾乎無懈可擊,令他心折,但李世默還是懷有一點點幻想。畢竟在綿州,孫望之是第一個全無偏見對他好的,兩人月下喝酒喝到爛醉,他心痛於百姓生活疾苦是真的,對這黑暗世道的不滿也是真的,他不願意相信,一個願意和他坦露心跡,甚至連投靠天師道這樣的禁忌之語都能和他說的人,一個如此真性情又全無戒備心的人怎麽會欺騙他呢?再不濟,至少他來客棧當夥計的第一天晚上,如果沒有孫望之出手相救,可能他當時就清白不保了。


  錦上添花之交易逝,雪中送炭情誼難得。至少李世默認為,孫望之於他,算得上是雪中送炭的情分。如果連他都在欺騙他……李世默不敢想這人世險惡。


  虞讓才剛剛睡醒,他打著嗬欠道:“沒有沒有,您和莊主都囑咐了我不要打傷他,我當然不敢忤逆。”


  實際上,昨晚血魄暗入孫家叮叮咚咚和孫望之交手之後就回來跟若昭虞讓都匯報了一下情況:孫望之有點三腳貓的功夫,不過多半是市井之間打架學來的,至於正規的武功或者戰場拚殺的訓練,應該是沒有的。


  虞讓覺得,那孫望之就應該隻是個普通人,莊主可能想多了。


  若昭卻不這麽認為,“我可是足足恐嚇了他三天,如果他還不知道收斂,那就是他腦子有問題了。”


  “可是莊主啊,如果像莊主說的,他不會武功是裝的,那血魄姐姐的試探就沒有意義了啊!因為誰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真不會還是裝的。”


  若昭垂眸微笑,讓人看不透她究竟在想些什麽。


  “靜觀其變吧。”


  因為晚上一直在等血魄的消息,所以睡得晚了些,今早虞讓便賴了個床。沒想到宣王殿下竟然親自過來了,然後對他說,孫望之今早沒有來同興客棧。


  “不會吧,血魄姐姐都跟我說了,她沒有傷到孫望之啊。昨晚孫望之就搬了幾個水缸反擊抵抗,他沒什麽武功的。”


  聽到最後一句話,李世默便覺得孫望之應該是真的無辜,反倒是風波莊的人下手沒輕沒重,打傷了人還不自知。心中一時對孫望之又後悔又愧疚,也不等虞讓把話說完,二話不說就奔向同興街東口。


  “莊主,好像孫望之是真的受傷了,沒出門,他應該就隻是個平民小老百姓,莊主會不會是真想多了?”


  李世默匆匆忙忙跑出門去找孫望之後,虞讓就把這個情況報告了同在客棧裏住著的若昭。


  “隻要血魄確定沒有打傷他,他來這一出就說明他心裏有鬼。我還是那句話,靜觀其變。”


  “莊主……”


  若昭對虞讓這個婆婆嘴分外頭疼。


  “要不要打賭,輸了你自己回雲山總部領罰。”


  “那還是算了。”虞讓訕訕道,“跟莊主打賭是贏不了的。”


  孫望之的家和鐵匠鋪幾乎是一體的,臨街的是鐵匠鋪,往裏麵多走兩步,便是一間低矮的小破房子,那便是孫望之住的地方。李世默剛走到孫望之家門口,就聽到一陣呻吟聲。


  “哎喲……哎喲……”


  “孫大哥孫大哥!”李世默聽見呻吟聲心道一聲“不好”,想也不想就衝了進去,“孫大哥你怎麽樣了?”


  一聽到門外傳來的動靜,孫望之叫得更大聲了。


  “大俠我求求你了,我老孫這輩子沒做什麽錯事,老孫之前說加入天師道都是說著玩玩的,求求您放過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孫大哥!是我,我是三兒啊!”


  李世默衝進孫望之的家中,便看到孫望之躺在榻上,一邊呼號一邊喘著粗氣,躺在榻上鼓鼓的肚子隨著他的呼號一起一伏,兩條腿被白色的紗布綁得嚴嚴實實的。


  “三,三兒?”孫望之像聽到了什麽熟悉的名字,“三兒!你終於來了!”


  說罷便翻身掙紮著起來,無奈他腿腳不便,身是翻過來了,爬倒是半天也沒爬起來。


  李世默見狀趕緊扶孫望之躺下,自己在他塌邊坐好。


  孫望之像看到親人一般抱著李世默的腰就開始哭起來,一個虎背熊腰的六尺大漢竟然比一個小姑娘還能哭,饒是李世默安撫他的背許久都沒有止住他的哭聲。


  “三兒!我還以為我見不到你了!”


  李世默心中愧意更深,他知道這都是他的錯,他不應該讓風波莊的人試探他的。如果不是當初鬼迷心竅懷疑孫大哥,他也不會被傷成這個樣子。


  事已至此,他若不說點什麽實在是解釋不清楚,他感覺用盡了畢生撒謊的能力,硬著頭皮問道:


  “那個……孫大哥,到底是發生了什麽啊,你……怎麽會被傷成這個樣子?”


  聽到這個話他哭得更厲害了。


  “昨天晚上有個紅衣人闖到我家,不由分說就把我痛打了一頓……”


  “我都不認識他……”


  “你說我會不會得罪了什麽江湖上的殺手……”


  “不對不對……”


  “說不定是我說想加入天師道被官府聽見了……”


  “他們要滅我的口……”


  “還好我躲得快,可是我的腿斷了啊……”


  他一邊毫無邏輯毫無順序有一句沒一句說著,一邊抽抽搭搭的,說一句便因為哭得太久喘不過氣來渾身抽一下,抽得李世默愧疚之心更深。


  “不會的不會的,怎麽可能會有這種事……”


  李世默也詞窮了,隻能勉強把他安撫住,又把家裏東倒西歪的板凳桌子扶好,將孫望之家中的一片狼藉收拾幹淨,給孫望之煮了點粥喂他喝下。


  “早上起來就不要喝酒了,喝點粥吧。”


  大約是真的又害怕又餓,李世默剛把粥一端來,孫望之就著他的手開始把粥咕咚咕咚往下咽。可能是咽得太快的緣故,孫望之突然咳嗽起來,臉都漲紅了,咳出來的粥噴了李世默一腿。


  李世默也不惱,拍著孫望之的背慢慢替他順氣。


  “孫大哥,慢點慢點,小心燙。”


  喝了點東西肚子填飽了,孫望之心情才慢慢平靜下來,有空跟李世默開起了玩笑。他躺在榻上,調笑般躲開了李世默給他擦臉的毛巾,色眯眯地抓著李世默的手道:


  “三兒,你好賢惠啊!”


  “你說哪家姑娘有幸娶了你,那可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


  李世默看他沒個正形,知道孫望之終於從昨晚的驚魂未定中緩過氣來,他也鬆了一口氣,從孫望之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


  “你少來!”


  孫望之大約是調戲李世默上癮了,也不管李世默惱羞成怒,繼續和他打趣道:

  “該不會是那天輪椅上那個吧?”


  提到輪椅,李世默就想起了那天夕陽下光華照人的若昭,那一刻洞若觀火的她美得讓他停止了呼吸,讓他忘記了她是他姑母,忘了她早已出嫁。隻記得那一刻他止不住地怦然心動,止不住地迷戀這個女子的一舉一動一顰一蹙。


  念及此,李世默又沉默下來。


  他相信他的姑母,也相信孫望之,可偏偏若昭懷疑孫望之,他甚至覺得若昭的懷疑是有道理的。但是他討厭懷疑別人,更何況是於他有恩的孫望之。他迷茫又愧疚,他不知道到底該怎麽辦。


  他悶悶地回到同興客棧,惴惴不安敲開了若昭的房門,一五一十把試探孫望之,孫望之重傷的消息告訴了若昭。


  他像跋涉了太久的旅人被現實的風沙扯得生疼,一邊是現實人心險惡逼著他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一邊是他心底裏那麽一點點執著的相信,相信他相信的每一個人每一件事。他問她,他問她孫望之到底是怎麽回事,仿佛在問她他究竟應該相信什麽,可以依靠什麽。他囁嚅著,自責著,又像逼問著,祈求著,像祈求一滴水的救贖,祈求一點點光的照耀。


  盡管若昭聽完孫望之的反應後就已經非常確信這個人有問題,但偏偏世默相信他。世默就像是最最熾熱的火,最最澄澈的清泉,待人從來沒有半分矯飾和偽裝,相信便是把一顆心捧出去地相信,隻怕是被碾碎了才知道回轉。麵對這樣一顆幹淨到沒有一絲絲雜質的心,若昭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對他說她的懷疑。


  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莊主!長安那邊……”


  虞讓收到長安急報,馬不停蹄趕來向莊主匯報,砰地一聲就把若昭的房門推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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