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綿州:月下談心
老孫平時一個人在同興客棧裏喝酒看起來悶悶的,酒一喝多了就是個話匣子。從兩個人的交談中,李世默大致得知了老孫全名叫孫望之,是這條街街口一個鐵匠,平日裏靠打鐵為生,有些閑錢了便到這同興客棧就一碟花生米,喝點小酒。
“好酒,又有知己,怎麽能沒有花生米?”孫望之大約是有點喝多了,說話也有些語無倫次,“花生米,你等著啊三兒,我去後廚拿。”
李世默哭笑不得,“孫大哥,後廚那個是客棧裏的,不能拿。”
孫望之卻早已起身,聽見李世默的話,他扒在後廚的門框邊,滿臉通紅地指著李世默打趣道:“三兒,你就是太迂腐,不就是點花生米嘛,錢掌櫃難道不該放放血嗎?再說……我在這兒喝了那麽多次酒,送我點花生米怎麽了,怎麽了啊?”
李世默笑著無奈地搖搖頭。
孫望之端了碟花生米來,兩個人繼續聊。
“三兒,真的,我覺得你就是迂腐,你肯定是個讀書人,讀書人身上的迂腐氣你真是學了個十成十。”
李世默心裏始終非常警惕,他不敢喝醉,隻能推說自己酒量不好,在孫望之的好說歹說下微微抿了兩口,笑著答道:“確實讀了點書,就像孫大哥說的,沒學著什麽好,隻學了點迂腐氣。”
“我在這條街上這麽多年了,從來沒見過你,你是外地的嗎?之前是做什麽的?”
李世默見他說了這麽多自己的情況,自己什麽都不說實在是不太好意思,便輕描淡寫道:“我本來是遊學士子,途經此地盤纏用完了,承蒙掌櫃的搭救,所以才在這兒給他幫工。”
孫望之意味深長地看了李世默一眼,“他救你肯定是因為你長得好看。長得好看的人一般麻煩都比較多,你看看我今天早上遇到了麻煩事,你今天晚上遇到了麻煩事,肯定是因為我們倆都長得比較好看。”
李世默“噗嗤”一聲笑出來,“那為我們倆都長得比較好看,舉杯?”
“舉杯!”
兩人各自浮了一大白之後,孫望之用袖子擦擦嘴道:“話說你還完債之後打算去哪兒?繼續遊學嗎?”
“嗯。”關於自己的事情李世默不想多說,隻是應和著點點頭。
“誒?可惜了可惜了,我老孫難得找到一個喝酒的知己,說走就走了。”孫望之喝多了之後麵部表情就變得特別豐富,他撅著嘴巴一臉不滿道,“要不你跟我去學打鐵吧,包教包會,比讀書有前途多了。”
李世默矜持地搖搖頭,“不了,家裏人不會允許的。”
“誒?你真不願意跟我一塊兒幹呀,你讀過書,肯定聰明,咱倆一塊兒幹,就算不幹打鐵的事情,估計也很有前途。”說到這兒,他諱莫如深地湊近李世默,低聲道,“你聽說了嗎?咱們隔壁,就是漢州彭州那邊,有一夥人在幹什麽大事情,動靜不小,叫什麽‘天師道’,信奉太上老君,替百姓謀出路,說不定正缺你我這樣的人才。”
李世默心弦微微一繃,這個應該就是劍南節度使公孫梟上書說的什麽暴民另立異教學說,興風作浪之事了,正好他也從當地人口中問問到底是個什麽情況。
“替百姓謀出路不應該是朝廷的事情嗎?再不濟也可以找益州成都府的人,天師道又是個什麽東西?”
“嗐!怎麽說你讀書讀迂了呢?朝廷天高皇帝遠,哪管得了我們這些貧民老百姓的死活,益州?就更別說益州了,我聽說,咱們劍南道的稅負比其他地區高多了,那可都是益州成都府的人搞的鬼。”
“但是我從劍州那邊過來,看劍州、綿州這邊百姓生活尚且能夠自給自足,白天正午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不必長安城差多少,並沒有說要借什麽天師道來求活路啊?”
“那是多虧了我們這幾州的父母官還行,加上我們這幾州大多有成都府其他人的多多關照,還算過得不錯。”
“誰?”
“聽說姓杜,成都府那邊有幾個將軍分管幾州,咱麽這幾州都是杜將軍管著的,借助水運便利走走商道,織織蜀錦,也不隨便折騰我們,日子都還過得不錯。”
劍南節度使公孫梟麾下征南將軍杜宇,之前聽虞讓提過一嘴,李世默還記得。
“既然過得不錯,幹嘛還想著隔壁漢州彭州的天師道,在這邊好好過日子不行嗎?”
“哎喲,三兒你可不知道,隔壁漢州彭州的情況越來越不好,天師道也越來越壯大,我不是想著早入教早點混個高一點的職位嘛。你想,萬一要是咱們杜將軍出了點意外,管不了咱們了呢?到時候天師道的人吞並綿州,咱們早點加入的說不定能管著咱們綿州呢?”
李世默沉默地撇撇嘴,孫望之這話雖糙,理卻不糙。百姓過日子本就不易,隻要能給個稍微安定點的環境便能頑強生活下去,誰願意一天到晚提心吊膽地過著反朝廷的日子呢?可是現在巴蜀的情況越來越不好,身處水深火熱之中的各州百姓早已經不堪重負,日子過得還行的百姓則是惶惶不可終日,唯恐有一天失去了自己的靠山。朝廷鞭長莫及,自顧尚且不暇,更別說劍指各節度使視作禁臠的轄地了。
朝廷管不了地方節度使作威作福,節度使自己也不會管著自己,唯一苦的是百姓,就在這看不到頭的日子裏苦熬,還不如跟著天師道的人來得幹脆。
酒入愁腸,李世默覺得這酒苦到心裏了。
“哎!哎!三兒,我可是把你視作好朋友好知己了,今晚這話我可就隻說給你一個人聽了,你要是跟著我去那就跟著,不願意也不能把哥兒們我出賣了,這事要是被查出來可是掉腦袋的死罪啊……”
李世默捏著粗陶大碗的碗沿,沉重地點點頭。
許久,他突然想起了王朝貴特意叮囑過要他在綿州多聽多看的,他雖然和王朝貴不是一路人,但畢竟這次王朝貴沒有難為他,多聽聽多看看也不是錯。於是他出言問道:“孫大哥,你知道二十年前綿州山洪暴發後的事情嗎?”
“你是說二十年前的事情啊,二十年前綿州山洪暴發,民不聊生,百姓過得苦,還好有那什麽天師道,百姓才活得下去。”
“後來呢?”
“後來朝廷派了個遭天殺的人過來說要平叛,叛是沒怎麽平,無辜百姓倒是殺了不少。聽說現任的在益州的那個最高的頭頭,當年也沒少殺過無辜百姓,怎麽當初就偏偏讓他來管咱們巴蜀天府之地的呢?天府老子倒是沒看出來,老百姓淨活在了地獄。”
和他從虞讓那裏得到的消息差不多。可是之後呢?他還是沒明白王朝貴的意思。
孫望之似乎並不打算把這個話題再繼續下去,兩人又對著喝了一些酒,李世默還好隻是微醺,孫望之倒是醉了個徹底,
“三兒,我今天開心,咱們繼續喝!”
“不能喝了不能喝了,我扶你去休息吧……”
“去哪兒……哪兒休息啊?”
李世默想了想,現在送孫望之回家應該是不太現實了,隻能先把他扛到自己住的柴房中湊活一晚。孫望之迷迷糊糊喝得爛醉,一睜眼,發現自己正被扶著往三兒房中去,笑嘻嘻地道:
“今兒個老子賺了,睡到了你這麽個大美人。”
孫望之醉了之後身體的重量基本上都倚在李世默身上,李世默一邊拖著孫望之,一邊聽到他這話吃了一驚,以為又來一個跟那色眯眯的掌櫃的一個德性的人。好在孫望之也就是圖個嘴上快活,動手動腳的事一件也沒幹,說完這話就徹底醉死過去,由著李世默把他扛到自己那間柴房用幹草堆的榻上。
柴房很小,把孫望之扔到自己的榻上之後李世默就沒地方睡了。他當然不會真和孫望之躺到一個榻上去。他洗了把臉,靠在窗邊和衣眯眼,看著窗外一輪隻有一半的明月,又陷入了沉思。
對於死裏逃生的李世默而言,他的每一天都是賺來的,都是他替死去的關河淩風雪霽他們活的。可是,他也不知道未來的路會把他導向何方,又會遇到怎樣與眾不同或者荒誕不經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