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考功:宣政殿風波(下)
就在長安城一片詭異中,隆平十一年十一月的朔望朝會來了。
說是詭異,原因是這段時間太子李世謙和敬王李世訓兩人為了沈知賀的事情傷了不少腦筋。太子這一年來一直不順心,先是被禁足、後來禮部、工部尚書相繼倒台,唯一的孩子病逝,側妃陳氏自縊。難得能反咬敬王一口,他自然是打足了十二分的精力,每天就揪著人證韓晟去乾寧宮找父皇,嚷嚷著要定沈知賀的罪。
天天被拖著去乾寧宮的韓晟是比較無語的那一個。太子對他這個人證倒是非常客氣,對黃河的情況問東問西。他這個治水狂人自然有問必答,每次都大談黃河治理之道。太子聽了不久就心生厭倦,隨便打下哈哈就過去了。
韓晟有些惆悵地暗自感慨了一下:“還是和三殿下打交道更有意思,不知他現在可還安好?”
敬王李世訓這段時間也比較頭疼。沈知賀六品小芝麻官,放在長安城一板磚下去能拍死一排。但他偏偏是沈江年的兒子,沈江年又偏偏是他最得力的助手。沈知賀暫時收押在吏部衙門的這段時間沈江年吃不好飯睡不好覺,天天就往敬王府跑,跑得李世訓頭都大了一圈。他李世訓總不能明擺著說,要救沈知賀就不得不把那位樞密使大人拖下水,這個買賣,誰來做?
得罪王朝貴還是得罪沈江年,這是個不需要權衡就知道的選擇題。
這個時候比較淡定的是皇帝陛下,除了日常吃好睡好煉煉金丹之外,太後皇後太子敬王沈江年鄭光弼一幹人等一律不見,就算回後宮最多去蕭貴妃寧妃那裏坐坐。蕭貴妃素來冷著臉,皇上倒越發覺得寧妃溫雅可親起來。
就在這樣一個情況下的朔望朝會,卻平靜得叫人覺得可怕。
太子敬王分列兩班,宣王李世默一早就說病了,朝會自然是沒來。皇上端坐在上麵,低下頭看了看沈江年,又看了看鄭光弼和陳瑜民,“前些日子,諸位愛卿每天都說有事見朕,今兒朝會,有事大可直說。沈愛卿?”
沈江年把頭埋得低低的,“臣……無事。”
鄭光弼和陳瑜民兩個人埋首端舉著朝笏,私下裏對視一眼,都低下頭來不說話。
敬王李世訓回頭輕瞥了一眼沈江年,他雖然不明白這護子心切的戶部尚書怎麽突然不說話了,但一想到他不會硬碰硬去觸王朝貴的黴頭,也就不多話了。
比較疑惑的是太子李世謙,前些日子鄭光弼陳瑜民還嚷嚷著說一定要把沈知賀拉下水,如今怎麽都不說話了?他還讓人證韓晟就在外麵等著,想著不能就這麽算了,剛上前一步,後麵鄭光弼就輕輕咳嗽一聲。太子回頭,鄭光弼擠眉弄眼地衝著他搖搖頭。
太子不明白,之前鬧得雞犬不寧的兩邊突然罷手,原因隻在於王朝貴。處在風口浪尖的沈知賀不過是一個幌子,真正的問題在於都畿河南兩道州刺史截留護河款孝敬了王朝貴,而王朝貴才是施壓沈知賀改判考結果的人。王朝貴自然不希望此事再追查下去,查到最後定然會查到他身上。於是他在朝會前一天晚上私下派人暗訪了沈府,和沈江年商定就此罷手,沈知賀自然會安然無恙地從吏部衙門裏出來。之後他又去了陳府和鄭府,陳瑜民和鄭光弼知道了此事背後是王朝貴,兩人也不說話了。
但是太子不知道啊,他畢竟東宮之尊,王朝貴不好跑到東宮去施壓。陳瑜民和鄭光弼本來打算朝會前一大早去東宮提醒太子,沒想到太子一大早被太後叫去了——太後叮囑他一早上務必咬死沈知賀。
於是就有了現在這樣的情況。沈江年陳瑜民鄭光弼一群人裝傻充愣,太子是真不知情,也沒看明白鄭光弼對他的擠眉弄眼,略一沉吟之後,他還是上前一步大拜道:“啟稟父皇,之前曾議考功司員外郎沈知賀瀆職一案,至今尚未決斷,還請父皇聖裁。”
陳瑜民鄭光弼心裏捶足頓胸外加吐血了好幾次,這太子是真不明白還裝不明白?
“太子殿下稍安勿躁,臣有一事向陛下稟告,稟告之後再請陛下和太子殿下決斷。”
朝列的文武百官中站出一個手執朝笏,身著絳衣官服的人來,這禦史大夫和吏部尚書才鬆了一口氣,不管是誰,能救場就好……
沒想到那人朗聲道:
“臣楊秉廉上奏都畿河南兩道州刺史扣留護河款並賄賂給樞密使王朝貴,人證物證清單一應俱全,請陛下過目。”
這事是真鬧大了。
朝堂上一片竊竊私語聲,皇上輕輕摩挲了一下龍椅的扶手,一下子就明白了李世默之前清泉宮裏所說的“要麽到此為止,要麽順水推舟”的意思了。
楊秉廉此時若不出手,王朝貴自然會私下把這些事擺平,最多就是太後皇後那邊不怎麽高興罷了,這叫“到此為止”。楊秉廉出手,水到了,如今就看這舟怎麽推了。
“世默,之前小看你了,這麽一番混戰,你這次倒是把自己摘得挺幹淨。”皇上想起來之前世默就遞上折子說因病告假,心裏默默腹誹道。
皇上輕咳了一聲,“楊愛卿,有些話不能空口無憑。”
其實皇上想問的是“當初讓你查訪的是河東,你怎麽查訪到河南去了?”但是這話他不能說,下麵一眾陳衛兩家的黨羽站著呢,若是他派人查衛將軍的事情讓太後皇後知曉了,太後隻怕不得罷休。
楊秉廉偏偏最不缺的就是證據,他呈上一封文書道:“臣走訪河南都畿兩道近四月,各州刺史所貪銀兩,各州有何人證物證,臣均列下清單。請陛下和諸位大臣過目。”
周圍一片死寂。
皇上盯著楊秉廉手上的那張輕飄飄的紙,那才是真正的燙手山芋。他早就從李世默那裏知道王朝貴和此事脫不了幹係,楊秉廉手上拿的那些證據隻怕是真的。他接了這張紙順著查下去就必然會和王朝貴翻臉,王朝貴一介內侍,宮中爪牙無數,若真把他逼急了,宮裏隨便發生點什麽事,就足夠要了他李若旻的命。
楊秉廉看朝堂上一片死寂,以為諸位沒聽明白,朗聲道:“河南道汴州刺史自隆平五年截留護河款九千兩白銀,汴州刺史有賬本為物證,刺史府師爺、僚屬十一人為人證;滑州刺史自隆平五年截留護河款七千八百兩白銀,有滑州刺史與樞密使王朝貴的書信為物證,滑州長史為人證……”
“好了!”皇上終於出聲製止,他知道再讓楊秉廉這麽說下去,王朝貴就非處置不可了,留給他的選擇就越來越少。
“樞密使,楊愛卿剛剛說了這麽多,你自己說說吧,什麽情況?”
皇上踢了個皮球到王朝貴那裏。
王朝貴麵不改色,粗糲又有幾分不陰不陽道:“楊大人不過是說了有這些證據,是不是真的,還請陛下親自派人去都畿河南兩道查一查。”
王朝貴又把皮球踢了回來。他知道,如果陛下下旨一一落實楊秉廉提的證據,就必然要懲罰他王朝貴,順帶大變東都一帶的政治格局。如果陛下並不打算相信楊秉廉,這件事自然就可以輕輕放下。他在賭,賭當今陛下會不會跟他翻臉。
舉朝還是一片沉默。
敬王沈江年一黨沉默不語,他們知道無論陛下查不查王朝貴,沈知賀基本是能保下來了。太子陳瑜民鄭光弼一黨也沉默不語,他們一開始以為沈知賀瞞下護河款的事情是因為沈江年掌管的戶部有鬼,才執意要查個清楚,沒想到後麵牽出了王朝貴這尊大佛。這件事還要不要追究,他們心裏誰也沒個底。
就在這詭異的寂靜中,又傳來了一聲尖銳的——
“太後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