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殘月當空
「.……」
少女睜開了雙眼。
促使她醒來的則是仰面照射而下的白色燈光。
呼吸著如同清新室般潔凈的空氣，少女茫然地向兩邊望去。
同樣純白的天花板，被擋在自己面前大大小小的醫療電子設備圍了個水泄不通。
平整切割過的四方空間，看起來像是醫院裡的重症病房，又或者是某處研究機構內的生物實驗室。
少女嘗試移動了幾下身體，卻帶起了一連串尖銳的金屬聲響。套於四肢腕處的灰色手銬被冰冷的鐵鏈鎖在了類似實驗台的四角。
「實驗體Wyl-4d確認蘇醒。」
縈繞於耳邊的電流聲好似從另外一個空間傳來，毫無抑揚頓挫的機械語音。
是夢么——陌生的場景，以及從未見過的儀器，少女出於本能地認為這只是她的夢境罷了。
「血壓105/75毫米汞柱，脈搏增快，腎上腺髓質發生臨變反應。申請啟動以西結書第七章第二十六條律化。」
稀薄的意識中，少女察覺到身子下方那座實驗台開始了有節奏的輕輕振動。
刻印在實驗台四面的大理石紋亮起冰藍色的耀光，代表著魔能迴路啟動的線條猶如被注射了液體試劑般，在機械語音的指示下朝著仰躺於正面的少女彙集而去。
壓抑的冰冷氣息逐漸被祥和所代替，少女的心底莫名升起了一種自己的靈魂彷彿要脫離肉體而去的錯感。
散發著藍色光芒的魔紋順著少女白皙無暇的小腿和藕臂纏繞而上，奇怪的走勢形如用菲魯古語寫成的舊時代文書。
伴隨著魔紋逐步的侵透，少女緩緩停止了思考，半眯的藍色瞳孔已然失去了焦距。
那具未穿一物的白凈軀體上少頃便爬滿了錯綜複雜的魔紋，她的存在正在發生變質。肉體受到持續的神格波動影響，漸漸變得透明化了。
「停止律化，同時植入強催眠程序。」
不似人體發出的機械語音於這間病房內徘徊不止，少女想要發出聲音，卻無法控制聲帶的顫動。
——不過，這都不重要了。
而今她已感受不到任何苦痛與哀傷，聖潔的海洋已將她徹底吞沒。
天相二十三，下弦之夜。
狹窄巷道里瀰漫著血腥和鐵鏽的氣味。
堆砌的垃圾桶弄得像是建築廢墟一樣的景象。大樓牆壁龜裂，如同受到重物撞擊的痕迹，在這條小巷內隨處可見。
矗於道路兩頭的路燈，閃爍著昏暗的白光。本應存在於盛夏的蟲鳴，此時卻聽不見一絲聲響。
如此破敗的街區中央，兩個身影正激烈交鋒著。
「呼……哈.……多麼驚人的體能。」
生有一頭粉色長發的少女貼靠在路燈陰影處的牆壁附近，大口喘著粗氣。嘴角溢出的一絲鮮血被她不著痕迹地用手背拭去。
她凝視著距離自身不到五公尺的那個男人，疲倦的眼神逐漸變得陰狠。
就魔力的使用現狀來看，少女正處於下風。
數十分鐘前，少女沿著魔力波動散發的跡象遁尋至此，卻撞上了一名身高近乎兩米的男人。
結實的身體被一件土黃色呢子風衣包裹在內里，腳下則踩著一雙同色皮鞋。精幹的短髮以及醒目的下巴鬍渣，看上去倒像是執行秘密任務的現代特工，宛如肌肉構成的牆壁給人強烈的威迫感。
如果只是單純的陌生人倒罷，然而導致少女對其出手的原因，卻是這個男人肩膀上扛著的一名銀髮少女。
銀髮少女那張清秀的臉龐，她再熟悉不過——奈奈希由那·格歐費茵。
雖然不知曉奈奈希為何會被男人盯上，可眼前的事實就是如此，這個男人正要將奈奈希帶走。
時間停留在享禋節祭典的首夜，距夜啟和席亞拉一同消失在這條巷道，尚且未過半個小時。
「你到底是誰……？」
自交戰開始，萊妮便已不止一次發出這樣的疑問，可惜男人對此並未作出回應。
「你和她又是什麼關係？」
萊妮沉聲喝問道。她十分清楚，以自身目前的實力恐怕難以擊敗面前這個男人，更不談從男人手中救走奈奈希。
眼下自己能做的，只有拖延時間。待到冷心瞳解決掉廣場那邊面臨的麻煩，屆時憑藉二人聯手，就算對方是高階魔導師，想必也會不敵那把可破除萬般魔法的詭異靈劍。
良久的沉默過後，男人以粗厚的嗓音突兀回道：「我們之前見過一面。」
可這並不是萊妮所希冀的答案。
從陰影中默默走出，萊妮從用體內所剩不多的魔力在身前撐起了一個粉色五芒魔法陣。
「什……？！」
大概是氣壓急遽改變的緣故，附近的空氣軋然出聲。男人腳下那片由靛青水泥鋪成的地面正在向下逐步凹陷並塌裂。
猛一回神，男人的身影像是利用了空間轉移般瞬間出現在萊妮面前。緊隨而來的破空氣流席捲著強勁的衝擊力自男人的左膝迸涌，目標直指萊妮的腹部正中央。
這種和自殺式襲擊無異的行為令萊妮驚詫地睜大了雙眼。
以肉身與魔法陣相撞，萊妮並不認為男人會做出這樣的蠢事。
然而就在那一剎那——
「哇……！」
猛烈的力道伴隨著肋骨斷裂的鈍響，萊妮的身子彎曲成了九十度往後方飛去。
腦袋中計算的術式與手上的動作同時被迫阻斷，受到擠壓的肺部令她當場吐出了一大口鮮血。
在低空上倒飛的萊妮，直到背部撞上了一道銹跡斑斑的鐵網才停下。
她用單手壓住側腹，咬牙顫抖地瞪著遠處的男人。
男人似乎沒有追擊的意思，而是站在萊妮剛才所處的位置上，淡漠地俯望她。
「無法力敵.……這個傢伙，和我根本不是一個級別的。她怎麼還沒來.……不會是出什麼事了吧？可惡.……只能暫時撤退了么……」萊妮緊緊握住了右拳，「.……至少要弄清楚他的身份。」
忍受著腹部傳來的劇烈疼痛，萊妮向發軟的雙腿發出指令，扶著背後由於受到衝擊而微微變形的鐵網緩緩站穩了身子。
「斷風魂切刃。」
無需詠唱的風系中級術式，在具有一定殺傷力和擊退效果的同時，附帶著能夠短暫弱化施術目標魔能感知力的功能。
萊妮抬起右手，劃出數道透明的寬大風刃，接著緊跟在風刃之後朝男人直奔而去。
「真是頑強。」男人略感意外地嘀咕道，「可惜我並沒有被賜予殺掉你的權力，但讓你稍微吃點苦頭還是沒什麼問題的。」
地面突然湧現出真空刃刀簾，將周圍的大樓牆壁和樑柱切割出無數道裂痕，順便隔離在了男人和襲馳而來的少女中間。
如果繼續保持當前的速度穿過刀簾，恐怕整個身體都被會這些刀刃卷碎吧？萊妮沒由來地升起這股念頭。
——她停了下來。
「我想起來了……中午那會兒在和由那去往夜啟宿舍的途中，撞到由那的那個男人，應該就是他。」萊妮緊鎖著眉頭自語道,「.……會是島外來的人嗎？」
沉悶至極的氣氛下，局面就此僵持著。
「假裝逃走，再利用魂晶跟著他。」萊妮迅速做出決定，「不過在這之前，我得留下點兒線索……冷心瞳和那個傢伙之後肯定會找到這裡。」
如是想著的萊妮將懸挂於右耳垂的透明玲瓏水晶隱晦地摘下，那是仿造元虛魂晶的外形製作出來的普通耳環。
毫無魔力波動，再加上本身透明的顏色，在黑夜裡也不容易被發現。用它來作線索，眼下再合適不過。
「冷心瞳見到這個，想必就會明白一切的。」
萊妮在轉身朝著反方向逃走的途中將其丟在了那道鐵網與地面之間的夾縫外側。
「逃了么？」
男人在眯眼默視了片刻后，順著大樓也離開了這處無人深巷。
殘月被濃雲掩蓋，斷裂的路燈發出刺耳的「滋滋」乍響，散去的黑暗重新包裹了這片不為人知的灰色地帶。
她佇立在置放有條形集裝箱的海灣大橋高架上。
那是個身穿白色背心的少女。
背心的長度及至膝蓋，脖頸間系著一條黑色綁帶，裸露在外的細長雙腿晶瑩剔透。與背心同長的頭髮前，被風吹得凌亂的白色劉海遮住了她的雙眼。凝望著港口的身軀靜如止水，在月光的倒映下迷離的近乎夢幻。
「實驗體Wyl-1a申請解除限制。」
少女發出毫無情緒波動的平流聲音，宛如一具披著人皮的機器。
「限制解除完畢，開始執行清滅任務。」
同樣的聲音再度響起時，少女已躍入了高空。
唰。
卻見少女的背部倏然向外展開了一對長有一半羽翼的外設骨骼，那是兩隻維繫著翅膀形狀的肉色骨架。
耀藍色的魔法紋路在她的肌膚表面浮現，懸浮在半空中的少女旋即開始了歌唱，旋律宛如聖堂的修女齊誦的高潔樂章。
「這難道是……？」
位於集裝箱旁側配備有統一服飾的數名男子被天上那道嬌小的身影吸引住了目光，直到歌聲響起的那一刻他們才注意到少女的身形。
借著皎潔月光的反射，幾名男子終於看清了她的面貌。
「天使.……嗎？……」
伴同在莊嚴聖歌的回蕩下，穿著單薄背心的白髮少女渾身上下綻放出熾目霞光。
不過，那並不是真正的白色輝光，而是可凈化世間污穢的聖潔業火。
只是片刻之間，規模好比火海的盛大白焰便吞沒了獃獃仰望著這一切的人們。處於這片白浪之下的集裝箱也跟著一併遭殃。
在確認那幾人的生命體征完全泯滅后，少女停止了歌唱，然而釋放出的火浪依舊燃燒個不停。
「——清滅完畢。」
少女並未理會四處流竄的火焰，只是靜默地收起那對肉翼，消失在了夜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