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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舊恨並新殤 唇槍戰舌劍(四)

  景棠轉過目光看著垂首長跪的西雍,冷冷道:「父皇可知道,兒臣這個儲君的位置坐得有多膽戰心驚?我雖是中宮嫡出,可父皇從來都最寵幸靖王,甚至在皇宮與靖王府之間修築復橋以便靖王隨時接受傳召入宮。父皇,我是您的嫡長子,是一出世就被您立為儲君的兒子。可所有的人都知道,我這個太子並不見的受寵,因為在您眼裡,最看好的其實是靖王。」


  「我的太子之位是因為祖制才得到的,在我沒有犯下不可饒恕的罪責、沒有被罷黜之前,沒有人可以撼動,哪怕是父皇您,也不能因為一己之私而將我廢黜。可您的恩寵都落在了靖王身上,朝中臣工甚至因為您對他的寵愛而就此巴結投靠靖王。這些年來兒臣為了政事鞠躬精粹,哪怕在親生弟弟康王犯下了那樣大的過錯時,我扛著母后的責怪也堅持秉公發落。然而就算是這樣,依舊有人不滿我這個一朝儲副,仗著您多年來的恩澤暗中結黨營私,甚至想要陷害兒臣。」景棠陳詞激昂,話到最後,他再一次跪在今上面前,面色悲壯。


  「是太子對臣弟心有非議才想要除之而後快吧。」不同於景棠的激烈,西雍此時的神情顯得平靜許多,他平和平和的眉目已然皺起,凝重之色不表自明。在說完這句聽似無可奈何的話之後,他朝今上鄭重叩拜道:「當初復橋坍塌一事發生后,有工部知情的官員因為心中有愧,曾找過兒臣,說原工部員外郎曹星平親口承認是經過太子授意才在修葺材料中動了手腳。當時兒臣以為此事既然已了,就無需再對此置詞,太子授意也好,康王插足也罷,畢竟是手足兄弟,不應該鬧得劍拔弩張。」


  景棠對復橋一事本就心中有鬼,因此聽西雍重提舊事的第一刻,他便啞然,只是這樣的時候容不得他表現出半分心虛,他便立即轉移話題道:「我在雲丘查案,轉眼就有我在當地的所謂私賬,這未免也太過巧合了吧。」


  「這幾本私賬一出,太子就認定是臣弟所為,臣弟也覺得這其中的關聯未免有些太巧合了。」西雍回道。


  「你!」景棠一時語塞,怒指西雍憤恨至極,未免再被西雍堵得啞口無言導致自己無法翻身,他果斷與今上道,「父皇明察,兒臣在雲丘懲處違禁私鹽時,發現一個叫唐紹筠的商人行跡十分可疑。兒臣派人跟蹤其多時,發現他手中囤積了大批不知在何處製造的劣質私鹽。他通過當地官員,暗中將這些私鹽分銷各地,或者替代官鹽高價出售,從中謀取暴利,也私逃賦稅。他區區一介商賈,如何能有這樣大的能耐?兒臣以為必定是他有幕後指使,所以一直以來兒臣都按兵不動,試圖找到主使之人。而就在兒臣將要將此人找出來時,卻有這樣的東西呈交到父皇面前,其中究竟是何用意,兒臣懇請父皇三思。」


  今上驚疑道:「唐紹筠?」


  「正是當初齊濟一案中,與康王勾結的梁國商人唐風青之子。」景棠道,「齊濟案了,唐家家業就此中落,但唐紹筠卻逃過一劫,而他如今正是靖王府上幕僚,與靖王關係密切。當初建鄴城中傳有靖王與清王因為梁國靈徽公主而鬧出不悅一事,實則就是靖王為了拉攏唐紹筠才做出的舉動,就此傷了他與清王的和氣。」


  西雍朝今上再行大禮道:「兒臣有罪,請父皇降罪。」


  景棠見西雍如此,以為自己佔了上風,當即得意道:「父皇請看,靖王這是已經認罪了。」


  叩拜之後,西雍斂容跪地,神情肅穆道:「因為齊濟一案所涉嚴重,兒臣當時有故友也在當地,兒臣便請他代為留意。結果在唐家發生大火的當晚,那位故友發現有行蹤詭異之人進入唐府,事後兒臣根據故友描述查證得知,那人正是太子府上的畢方。」


  「信口雌黃!」景棠怒極反駁道。畢方是他府上親信不假,但他從未派畢方去過齊濟唐府,反而過去曾讓畢方去過西南聯絡宇文憲,只是在一次傳遞消息的任務中,畢方就此與他失去了聯絡。他事後派人去找才發現畢方在一處陡崖墜落身亡,查看過之後沒有發現異樣,便不覺得人為謀殺,也就沒有放在心上。但這些事並不能堂而皇之說出來的,現今西雍張冠李戴,他卻無法辯駁,畢竟是死無對證,西雍要說他殺人滅口也是合情合理。


  西雍不為景棠這突然爆發的情緒而有絲毫變化,依然沉眉靜目道:「齊濟一案當時歸咎於康王,康王也因此受到了懲處。但根據兒臣後來得知的情況,卻發現太子與唐風青也曾有過接觸,可一切的證據都在唐家那一場大火中化為烏有。唐家滅門,唯獨唐紹筠活了下來。當時唐紹筠來到兒臣面前,兒臣顧念其不知唐風青與太子的所作所為又與兒臣志趣相投,才決定收留他在府中,卻沒想今日倒成了太子指認兒臣的原因。」


  「唐紹筠與兒臣的交情發于山水情趣,止於君子之禮。他私下的行事,兒臣從不過問,只當他是個正當商人。今日太子這樣說了,如果所言當真,那確實出乎兒臣意料,兒臣也懇請父皇明察,還兒臣一個公道。」西雍泰然道。


  「你既然這樣說,那就立刻拿了唐紹筠上塘對質。」景棠道。


  「太子與唐風青尚有交情,難道就不會跟唐紹筠也有私交?」


  「休得胡說。」


  西雍微頓,似是知道自己接下去的話或許大逆不道,因此並不敢直言,待今上允他繼續,他才抬首道:「並非兒臣臆測太子,只是借今日太子誣陷兒臣之言,令兒臣頗為忐忑。」


  「兒臣受父皇隆寵,至今仍然惶恐,面對所授政務,不敢有一絲怠慢褻瀆,以報父皇恩典。卻不料因此招致太子記恨而誤以為兒臣有奪位之心,是兒臣未能兼顧朝政與骨肉關聯,才引得太子猜忌,是兒臣的過失。」


  「太子既已與兒臣有了罅隙,那過往種種串聯想來,就更令兒臣惶惶。」西雍三行大禮,道:「唐家與太子淵源深厚,唐風青當初為了保全獨子唐紹筠而將所有罪責一力承擔。如果聯繫到復橋一事,那太子就是有意傷兒臣於眾目睽睽之下卻自己不露聲色。試問太子已對兒臣心存芥蒂,又為何會容許昔日盟友之子歸於兒臣麾下。兒臣前兩日才得到一封太子與唐紹筠暗中聯絡的密信,內容正是他二人商量藉由此次雲丘一事陷害兒臣的計劃。」


  「密信?」今上質疑道。


  「兒臣以為現在的情形並不適合將這件事揭發,而且也不知是不是有人故意挑撥兒臣與太子的關係,所以密信還在兒臣府中,今日也不知會是這種情況,故沒有隨身帶來。」西雍道。


  西雍既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想必是早就做了準備。景棠至此才真正明白今日這一齣戲的目的何在,原來不光是要揭發他早年在雲丘做下的那些勾當,還要讓今上以為他是個善妒並且試圖誣陷忠良的心胸狹隘之人。而他竟然此刻才明白西雍這番險惡用心,可為時已晚,他已經跳進了西雍設下的圈套,無法挽回了。


  「兒臣是真心與唐紹筠結交,一直未曾在意過他的用心。直到兒臣看見那封密信,也並不敢相信他其實是太子派在兒臣身邊的細作。兒臣為此也深感遺憾,如果不是今日事發突然,太子又一口指認,兒臣是想在唐紹筠從雲丘回來之後便與其劃清界限,也不傷彼此和氣。」西雍眉頭緊鎖,惋惜自責之意在眉眼之間流轉,他垂首道,「兒臣方才說自己有罪,罪責在於沒有及時將所得消息報告父皇,沒有及時提醒太子言行可改正之處,致使太子未能認識自身錯漏而造成今日這樣的局面。兒臣雖非諫臣言官,卻也不能知而不言。今日的局面,兒臣也難逃罪責,懇請父皇降罪,兒臣甘心受罰。」


  西雍第四次重重叩首之後,額上已有明顯的紅印,他在今上的注視下依舊巍然,每一寸目光都無比坦誠,比起景棠起伏不定的情緒,他的沉靜與內斂顯然更具有說服力。加上賬冊上實實在在的記錄,那一些關於景棠貪贓枉法的證據,已經是不容這當朝儲君抵賴的了。而西雍被指控的罪名,則顯得虛無縹緲,更像是景棠為了脫罪而蓄意栽贓。


  在經過了這一番長久的陳詞辯駁之後,御書房內再度陷入出奇的安靜,坐上的帝王與一站一跪的兩名皇子之間形成了一股極為沉悶壓抑的氛圍,就好比被隆冬深雪所積壓而產生的壓迫,可以讓人最終活活窒息。


  景棠突然跪下,方才的慷慨激昂在眨眼之間便成了張皇的求饒,他抬著頭連連道:「父皇開恩,兒臣真的是一時糊塗。但是兒臣確實在雲丘發現了靖王與當地官員勾結販賣私鹽的,他就是利用唐紹筠作為中間人,還串通那些商賈,他們官商勾結,貪污巨款,逃繳賦稅。請父皇再給兒臣一些時間,兒臣一定可以找到證據。」


  今上怒起拍案,掌上力道之猛竟將案上的筆就此震落。


  景棠見狀已是六神無主,爬去今上身邊抱著帝王的腿再次求饒。


  今上見這一朝儲副竟有如此不堪入目的模樣,痛心疾首之餘指著地上那隻包袱道:「你若敢以你的太子之位指天發誓,說這些東西都是子虛烏有,朕就答應你,讓你繼續在雲丘查證私鹽一案。」


  景棠立刻噤聲,驚恐地盯著地上那幾本賬冊,眼中的猶豫清晰可見,遲遲都不敢做出反應。


  今上見景棠這般模樣便已經知道了真相,盛怒之下竟一腳踹開了身邊的景棠就此拂袖而去。經過西雍身邊時他又佇足,低看著依舊垂首長跪的愛子,心中也是五味雜陳,說什麼都無法將此刻的心境描述清楚,最後也只得揚長而去。


  景棠猝不及防地被踹在地上,見今上去意已決,他也不敢再有動作,只是口口聲聲喊著「父皇」卻最終也沒有見到今上停步轉身。那道龍紋身影消失在視線之後,他深知自己大勢已去,不免懊悔痛恨,但見西雍在此時站起身,他內心的憤恨也由此如燒起的大火,熊熊熱烈。


  當御書房外的侍從聽見動靜進入時,只見景棠正按著西雍在地上,雙手死死掐著西雍的脖子。眾人見狀忙上前將兩人拉開,景棠卻像瘋了一樣拚命掙脫開繼續撲向西雍。因為擔心在推搡中傷到景棠,所以面對他的瘋狂,並沒有人敢真的用力,他們只是在救出西雍之後便立刻護送他離開。


  御書房的這一出鬧劇很快就傳遍了宮廷內外,太子當眾毆打靖王並且意圖將其殺害,當時太子的樣子兇狠惡毒,讓所有親眼目睹現場情況的侍者都為之心有餘悸。在他們的口口相傳中,太子儼然是因為奸計不成而惱羞成怒的那一個兇手,至於靖王就此成了無奈被構陷還險些被太子殘害當場的受害者。


  這樣的事件必然引起了相當大的關注。在意的人多了,探知緣由的人自然也就多了,景棠在雲丘的事也就隨之被搬到了眾人面前。但實際上被牽扯出來的還有齊濟一案中,景棠將所有罪責都推脫給康王的事,在除卻圈地賣地、謀取私利之外還添加一項陷害手足的不仁罪名,頓時便讓景棠這一國太子的形象跌倒了谷底。而御書房內的那一場唇槍舌劍也被人幾經渲染,說得極為誇張,意在直指太子為脫罪而有意構陷靖王,甚至為了剷除異己而聯合外人陷害手足,其人品行之低劣,實在難當儲副之職。


  事實一旦成了眾人認為的這樣,輿論也就有了偏向。也不知是誰又將過去那一番天象異動的流言提了起來,將這次的事件說成是天意指示的結果,更加確定了德行有虧致使天生異象會擾亂朝綱之人便是景棠。


  有深信天象又心繫中朝穩固者,奏請廢黜景棠太子之位,另擇賢能居之;也有對事實講求千真萬確如蔡襄者,請求徹底調查雲丘一案,將所謂的證據再次落實,也一併追究太子所言的靖王參與私鹽一事,一來能令廢儲之令使人信服,二來也能為靖王正名,究竟是不是如太子所言,其身正也不正。


  於是就在這一場事關廢儲的風波中,章和八年的除夕悄然而至,但整座皇宮卻沒有預期中的盛宴狂歡,所有人都在憂慮和不安中迎來了章和九年的第一縷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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