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驚波驟打荷 亮劍為紅顏(四)
聞說為玄旻包紮傷口,玄旻不禁想起當日在簡家山寨中靈徽替自己換藥的情景。那時他暗嘲靈徽手法生疏,不想她還當真生氣了。
「既然捨不得,為什麼還要將她送走?」聞說一面收拾東西一面問道。
玄旻看著跳動的燭火道:「她死了,我這局也白布了。」
聞說手中的動作忽然停下,瞥了一眼似在深思的玄旻,嘆息道:「為了在靖王身邊安插個唐紹筠,鬧了齊濟那麼大的事,為了讓靈徽成功到唐紹筠身邊,還險些鬧出了人命。如果她真的就這樣死了,你會怎麼辦?」
一旦想起當時唐紹筠請求用身家交換靈徽時他的暴怒跟見到靈徽自尋短見時他的緊張,玄旻不由合起眼,藉以躲避開原本就不甚明亮的燭光,讓自己在眼前的一片黑暗中漸漸安定下思緒。
「你在曲水澗要她用靈南跟靈淑起誓時就應該已經知道,你根本不想她去唐紹筠身邊,你甚至真的會擔心她藉機逃走,才要她發誓會為你辦事……」
「夠了。」玄旻打斷道,再度睜開的雙眼裡恢復了如舊的鎮定冰涼,看向聞說的目光卻不由帶了些怒意,說話時也沉著聲道,「你的話越來越多了。」
聞說合上藥箱,雙手依舊按在上頭,低頭沉默了許久才道:「當時我也怕自己來不及救她,我怕她是真的想要尋短見,我……不想看見她那樣。」
她對靈徽是充滿同情的,畢竟在過去的五年裡,她親眼目睹了靈徽所受的一切苦難,對於一個昔日的皇室嬌女而言,最大的傷害不是身體的虐/待,而是心理和精神上的折磨。玄旻正是通過不斷地摧毀她原本的意志從而讓她重新建立對這個世界的認識,剔除掉那些善良與美好,讓靈徽變得跟他一樣冷酷殘忍,從而成為他計劃中十分重要的工具,也讓她能夠在未來的打擊里屹立不倒。
玄旻殘酷地扒下了靈徽身上原本華麗卻不堪一擊的外衣,這個過程一度令靈徽崩潰,但她畢竟走了過來,一面抵觸著這樣的改變,一面卻不由自主地接受,一直到她成為現在這樣為了達到目的而不惜用自己的生命作為賭注的人。
回想起在清王府經歷的那一場在生死邊緣的徘徊,靈徽也有些心有餘悸。她在曲水澗與玄旻獨處的最後,聽見了那人在她面前咫尺說的話——潛伏去唐紹筠身邊。那一刻的她並不敢相信玄旻居然會讓自己離開他的身邊,然而他滿是威脅與命令的雙眼裡沒有允許她反對的意思。她討厭他那樣的神情,所以想要立刻離開他的視線,卻不想玄旻早就設計好了,根本不讓她有說不的機會。
唐紹筠推門進來的時候見靈徽正在出神,但她機警地發現了他的進入,並且下意識地怒斥道:「誰讓你進來的?」
靈徽眼中的敵意十分明顯,讓唐紹筠驚訝的同時也深感挫敗,他致歉道:「是我唐突了。」
靈徽稍稍寬和神色道:「什麼事?」
唐紹筠說是西雍召見,靈徽雖然並不想見西雍,但出於無奈也只能前去相見。
西雍見靈徽到場,和顏悅色道:「暫時請靈徽姑娘留在靖王府,是有些事本王還想請教。」
「王爺但說無妨。」
「姑娘現今已從清王府出來了,可以說是恢復了自由之身,眼下姑娘是要留在紹筠身邊,還是準備離開建鄴?」西雍盯著靈徽的視線顯然並不放心,然而眉眼間的笑意也未曾退去。
「如果我說我要離開,王爺應該會將我軟禁在清王府吧。」見西雍聞言笑容更甚,靈徽轉頭去看唐紹筠,看他對此頗為緊張的樣子,她凝思片刻道,「一介女流若無人庇佑又能去哪裡?」
唐紹筠驚喜道:「你是願意留下來了?」
「姑娘可知道現今朝廷正在到處緝拿你的兄長宋適言?」西雍問道。
靈徽點頭。
「姑娘如今心裡,是如何定義令兄與朝廷對抗的行為的?」
靈徽默然。
「今日將姑娘從清王身邊帶走,本王與清王之間就算是正式有了交鋒,如果姑娘再投靠了令兄,將來清王在今上面前參本王一本,說本王勾結外敵,這罪名委實太大,本王抗不下。所以如果姑娘心裡確實有這個想法,本王也只好對不起紹筠,請姑娘長留靖王府。」
「這麼多年,我早已被他們所遺棄。清王待我如珠如寶的消息想來也早已傳入了他們耳中,我如果現在突然回去,反而會讓他們以為我是陳國派去的姦細。與其被至親懷疑而骨肉生隙,倒不如覓個可以保全自己、規避風雨的地方。」
唐紹筠但聞靈徽這樣回答,內心的喜悅已經溢於言表。
西雍卻仍有所質疑道:「姑娘所言極是,但有一事,本王始終不明。」
「王爺請說。」
「清王對姑娘的寵愛人盡皆知,既然如此,姑娘又為何要離開清王府。清王縱然不是個有權勢之人,卻到底還是一國親貴,要護你周全是輕而易舉的事。」
靈徽神色驟變,垂在兩側的手緊緊攥住,在西雍的審視與唐紹筠顯得有些迫切的等待之下,她顫著聲道:「請王爺稟退左右。」
西雍一令之下,室內便只剩下他們三人。靈徽背著西雍與唐紹筠走去一邊,又在內心掙扎許久之後才慢慢地解開腰帶。
唐紹筠忽然明白了靈徽的意圖想要阻止,卻被西雍攔住。當眾除衣這件事對一個女子而言有多不堪,他們都心知肚明,而靈徽卻要通過這樣的方式向西雍證明自己求生求安的心思,無疑是將她的尊嚴也一併放下。
唐紹筠未免玷污靈徽清白之身選擇背身不看,西雍則眼見靈徽將衣衫半退,完全將後背袒露在他眼前。
原本身如白玉,清潔無瑕,卻偏偏有那些觸目驚心的傷痕留在上頭,正是她被毆打用刑最好的證據。
靈徽極力平復著此時的情緒道:「清王在外對我百般疼愛,其實對我動用私刑也不過轉眼之事。清王府中還有一座囚室,過去五年,清王但有不悅便將我關在其中,斷水斷糧,直到滿意了才將我放出來。」
「是本王失禮了。」西雍道。
靈徽重新穿好衣裳轉身與西雍道:「清王看似與世無爭,其實內心殘暴。過去唐公子想要對我施以援手,我是怕連累他才一直沒有答應。今日靖王殿下出面,我想這或許是我離開清王最好的機會,大不了一死,若能離開那地獄一樣的清王府,王爺對我就是再造之恩。」
「本王無意提及姑娘傷心事,也是今日才知道清王行徑。既然現在姑娘已經到了紹筠身邊,而紹筠又真心待姑娘,姑娘也就別辜負了他一片好意。」雖然賣給唐紹筠的這個人情代價有些大,卻也尚有轉圜餘地,靈徽於他也是一枚不錯的棋子。
於是清王與靖王之間因為靈徽而傳出不和的消息不脛而走,第一個察覺這件事其中玄機的就是太子景棠。景棠以為過去自己邀約玄旻,玄旻卻避而不見是因為他與西雍的關係還不明朗,而如今靈徽一事正是他拉攏玄旻的契機。所以儘管之前玄旻婉拒過他的邀約,但這件事發生之後,他再一次向玄旻發起了友好的邀請。
這一日玄旻入宮探望太后,恰好皇后帶著景棠前來請安。幾人寒暄幾句之後,皇后就借口將玄旻與景棠打發了出去,也就此給了他們單獨面談的機會。
景棠自然不會放過這好不容易與玄旻直接接觸的機會,出言相邀,不想玄旻並未拒絕,於是兄弟二人在太後宮中的花苑裡信步閑走,說起了一些閑話。
景棠試探之下得知了玄旻的態度,便開門見山道:「所謂兄弟妻不可戲,靈徽雖然只是六弟你府上的舞姬,但誰都知道你待她的情義。你倆五年的情分,三弟居然就這樣給拆了,只是為了他那個幕僚,可見他別有用心。」
「靈徽隨我五年,要說她當真為了離開我而尋死,我是必然不信的。」
「就是這個道理。她跟隨你五年都沒有離開,如今因為一個唐紹筠居然當眾尋死覓活,這其中必然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玄旻轉而注視景棠道:「會有什麼秘密?」
見玄旻上了鉤,景棠在心中暗笑,面上依舊肅容分析道:「靈徽的身份特殊,加上現在宋適言在外頭打著過去梁國的名堂到處生事,弄得人心惶惶。六弟以為這其中會不會有什麼關聯?」
玄旻思索道:「靈徽自從到了梁國就沒再與宋適言有過聯繫。」
景棠拍手恍然大悟道:「這便是關鍵所見。靈徽五年來都沒跟宋適言見過面,如果她現在回去,說服宋適言歸順我大陳,這功勞必定就落在三弟身上了。你想他自出生時就因恰逢西境之亂被平定而深受父皇隆寵,這些年來在朝中集結黨羽與我暗中對抗,顯然是有不軌之心。如果他再將這次宋適言的事也解決了,那他的聲望就又要擴大,手中的權勢也隨之漸長,我這儲君之位也就更加岌岌可危了。」
景棠見玄旻在認真聽著便繼續道:「我本大道正統,他若真有這份心思那便是忤逆犯上。況且如果真被他奪了位,你與他也是有過罅隙之人,他與靈徽又顯然暗中有了什麼約定,如果是對你不利的,等他一手遮天之時,你也必定就成了俎上魚肉,任他宰割了。」
「大哥所言甚是。」
聽玄旻已有偏向自己的意思,景棠不免高興,又拉著他繼續道:「六弟你素來與他無怨與仇,他尚且為了一個唐紹筠而從你手中奪你所愛,更別說你倆因為這件事兒有了梁子。他但凡有一絲忌憚你,就不會動你,現今既然動了手,便是不將你放在眼裡。誰都知道太后看中你,他既然對你無禮,也就是對太后無禮。如此不肖子孫,不忠之臣,如何能留?難道不應該除之而後快?」
「大哥分析句句在理,看來三哥確實其心可誅。」玄旻故作誠惶誠恐狀道。
景棠見已經將玄旻策反,眼底不由閃過一絲笑意,只是他既已將話頭連去了太後身上,必然不會就此打住,又與玄旻道:「太后畢竟年事已高,又許多事也力不從心,她既然看中六弟,你就應該時常進宮探望。你母親不正是太后一族?你這性子總是太安靜了,既都是自己人,也該不時問候問候族中的叔父長輩,彼此有個照應才好。」
玄旻暗道景棠居然已經自危到想要藉助太后一族的力量來鞏固自己的太子之位。雖然心中對此十分鄙夷,他卻假意道:「臣弟謹記皇兄教誨。皇兄為我考慮如此周全,臣弟將來必定結草銜環,以報皇兄關切之情。」
玄旻這一番恭維讓景棠聽來十分受用,但他卻又有愁緒湧上心頭,道:「得六弟歸心,我自安慰。但眼下正如我方才所說,宋適言在外舉著舊梁的旗號尋釁滋事,勢力還日益見長,與我軍有了數次交鋒都佔了上風。宇文憲將軍雖然帶兵力戰暫時將情況壓制,卻不知他們之後還會有什麼行動。」
「宇文將軍現在何處守城?」
「穹州。」
玄旻思慮之後道:「我對如今時局並不十分清楚,一切還需要回去細細分析了情況才能制定出計劃。大哥可否等我兩日?」
景棠聞之連連點頭道:「六弟先行回府,稍後我會派人將穹州一帶的地形及局勢送去你府上供你參詳。」
玄旻拱手道:「有勞大哥了。」
景棠虛扶他道:「你我兄弟手足,何來這辛苦一說?從今日起咱們同心協力,必定能在朝中有一番作為。他日我登基,必然少不得你這功臣的賞賜。」
玄旻假意謝過之後便與景棠回去面見太後跟皇后。待回了清王府,他又問聞說道:「靖王那邊,沒消息過來么?」
「靈徽已經開始跟在唐紹筠身邊接觸他的日常事務,不過暫時還沒有發現異樣。」
玄旻啜了口茶再問:「沒了?」
這一聲詢問聽來隨意,聞說卻知道是玄旻在明知故問,她只好拿出一封已經打開過但信封上面沒有任何字跡的書信交給玄旻。
玄旻接過書信卻沒有立刻打開,只是抬眼盯著聞說道:「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好奇了?」
見聞說低頭不語,玄旻這才取出信箋查看。看過之後,他將書信交給聞說的時冷笑道:「她倒是全力以赴。」
聞說知道那封信里說的是靈徽在到靖王府當日的情況,自然也就提到了靈徽在西雍面前除衣一事。玄旻雖表面上沒有任何反應,但靈徽注意到,在玄旻看信時,他拿信的手在當時分明不由自主地握緊,眉頭也在他毫不自知的情況下皺到了一起,與看完信后所表現出來的雲淡風輕簡直大相徑庭。
「原來當時你那樣折騰靈徽,為的是拖延她的傷,事後還阻止她用去疤的葯,就是為了這個?」聞說問道。
玄旻坦然地回應著聞說探究的目光,反問道:「我如果會算得這麼准,也不用等這麼久,籌劃這些事。」
聞說黯然。
「以後送來的書信你不許私自拆了,免得看見一些你不樂意看見的東西,回頭還要怪罪到我頭上。」
「屬下不敢。」
是時景棠的人正將穹州附近的布軍與近來情況信息都送至了清王府,玄旻感嘆道:「果然跟康王一個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