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擲餌濁世間 願者自上鉤(四)
景杭夜裡就收到了靈徽被擒的消息,卻在翌日午後才將玄旻等來。兄弟二人分別多時少不得寒暄,卻是他多說了些好話,一來是他「請」玄旻過府,二來玄旻本就冷淡,不能指望這弟弟自己開口。
景杭詢問玄旻在齊濟的巡查狀況,雖然都是寫無關緊要的問題,聽來更像是閑話,玄旻卻也一一都答了,同樣回答得很是隨意,在外人看來,他們確實就是兄弟敘舊罷了。
景杭見時機差不多便要將話題往靈徽的事上帶,不想玄旻先開了口,開門見山道:「聽聞四哥昨夜拿了我手下的一名舞姬,說是亂黨?」
景杭半杯茶端在唇邊,乍聞玄旻問得這樣直白倒是一時不知道如何說了,況且玄旻此時神色凜冽,雖不似興師問罪,卻大有咄咄逼人的氣勢,更是令他不由顧慮下一步如何走才能不枉費他將玄旻請上門的一番辛苦。
「這其中,大約是有什麼誤會吧。」
見玄旻給了這樣的台階,景杭當即作勢道:「竟有這樣的事?六弟你且稍等,我去找人來問。」
玄旻見景杭離去便默然等候,不久之後景杭歸來,與他賠笑道:「昨晚上確實抓了個女亂黨,但是不是六弟府上的舞姬還要等將人帶來了才能知曉。六弟再等一些時候,我已讓他們去提人了。」
玄旻不急不忙,應聲之後便與景杭就眼前這壺茶應該如何炮製才更合適而閑話起來,待人來了,他見果真是靈徽,神情又冷了幾分。
景杭一見靈徽便怒斥道:「這就是你們說的女亂黨?誰給抓來的?」
那設計引誘的靈徽之人跪下承認,由此招致景杭一頓痛罵,少不得兩下拳腳,在場眾人都能看得出康王此時極怒。
靈徽見景杭這暴怒的模樣,不禁想起當初靈南反抗他時,他也同樣如此,這等殘暴之人,留在世上根本就是禍害。
玄旻聽得那人連聲討饒,又見靈徽對景杭滿眼的恨意已無從掩藏,這才出面道:「既然已經證明是誤會抓錯了人,我能將靈徽帶回去了么?」
景杭一腳踹得那人連滾帶爬地退了下去之後才道:「雖是六弟府上舞姬,但她確實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加上她原本的身份就與梁國有莫大的關係,六弟就這樣將人帶走,眾目睽睽的,萬一將來發生點什麼,我也不好交代。」
「人是我要帶走的,四哥只當沒攔住我,如果有人真的拿這件事做文章,四哥推脫給我就是,無需為難。」玄旻不以為意道。
「六弟言重了,你我兄弟手足,我又怎會將你推下水。今日這一樁誤會就此化解過去,六弟以為如何?」
「多謝四哥。」玄旻言畢,厲色瞥了靈徽一眼便離開了康王府。
歸去的馬車上,玄旻與靈徽都不曾說話,一直到回了驛館,入了內廷,玄旻一個眼色之下,便有侍衛上前按著靈徽伏去長椅上,隨後便是一頓杖責。
靈徽入清王府五年挨過饑寒忍過羞辱,卻從未受過這樣的刑罰,那木杖實打實地打在身上痛得她恨不得叫出聲來,然而眼前有玄旻漠然看著,她便死咬著牙將所有的痛楚都忍受下來。
聞說見靈徽忍痛的艱辛,心中難免生出惻隱,便想要開口求情,卻聽玄旻道:「我一早說過讓她不要惹事,是她自己不聽。洵江獄里待了一夜,我也沒見她有悔過之意,這頓杖責,誰求情,誰一起受罰。」
聞說由此緘口,靜靜看著靈徽在終於受不住而昏迷之後才稍稍鬆開了神情,只是靈徽最後那一聲輕吟卻讓玄旻為之蹙眉,揮手讓人將靈徽抬了下去。
「她只是一時衝動罷了,這樣的責罰未免太重了一些。」聞說問道。
「我不過在洵江城裡轉了小半日,就見了不下三次亂黨遊街,難道這洵江城裡真有那麼多亂黨?還不是康王想通過這些誘餌將隱藏在暗處的亂黨引出來?只有她那麼天真,居然就這樣上當。」玄旻冷笑道,「不給她點教訓讓她安分守己,她永遠都記不住自己應該做什麼。」
「難怪昨日你跟靈徽在外面那麼久,原來是一早就發現了異樣。」
「康王在建鄴被太子將了一軍,他那麼記仇的人,顯然是不會再跟太子合作了。他又看不上靖王的自以為是,這才想起我來,以及我身後的太后。」玄旻道。
「洵江城裡到處都是康王的眼線,昨日你出門一是查看城中情況,二是為了引起康王注意?」
「康王要見我,我也想見他,乾脆就讓靈徽做個中間人,也順了他的意,讓他覺得自己的安排十分巧妙。」
玄旻猜測人心與對時事的審度向來準確,自從他開始布置這一切就少有算錯的時候,所以聞說對他的計劃從來沒有過懷疑。只是看玄旻對靈徽的手段有些過於殘忍,不管是從心理還是身理,他似乎從不放過可以折磨靈徽的東西,這令聞說心中的憂慮油然而生。她關心著靈徽,也同樣擔心玄旻,正因為出於對玄旻的了解,她才會有這樣的擔憂。這兩人之間的關係遠比現實擺在眼前的要複雜,興許連他們自己都未曾察覺,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當局者迷。
「阿聞,終有一天,你會看見婦人之仁的下場。」玄旻目光幽邃許多,著眼於面前一庭碧草繁花,他卻覺得這些顏色太過鮮艷耀眼,反而令他心生厭惡,不禁蹙眉道,「讓人將這些都拔了。」
「驛館並不同於清王府,王爺還是稍加忍耐吧。」
聞說故意的頂撞大出玄旻意料,他驚奇地看著垂首默然的女侍衛,終究搖頭道:「你想看就去看吧,比她更血肉模糊的東西你也不是沒見過。」
玄旻的妥協讓聞說有些驚喜,就連他離去的背影都讓她覺得與過去大不相同。轉眼時,聞說看見花圃中正在風中輕顫的花草,讓此時安靜沉悶的庭院有了些許生機。她正想嘗試微笑,卻想起玄旻那句有關婦人之仁的說辭,也就想起當初在梁國的回憶。
那時負責看守瑤姬之人有酗酒的嗜好,一旦喝醉了就會對瑤姬跟玄旻進行毆打,除了手腳還會用上各種工具,可以說在那些年裡,瑤姬和玄旻一直生活在恐慌與被無限欺凌的境地中。但瑤姬曾有很多次機會在那人醉酒之後將他殺死,然後帶著玄旻逃走,找機會回到陳國。可心軟如瑤姬,始終都沒能下得去手,於是就造成了他們母子長達十四年的痛苦。
聞說曾問過玄旻,既然瑤姬下不了手,為什麼他不動手。
那時玄旻神情冰冷地看著他道:「我殺了他也不見得能安全回到陳國,與其換一個不知是不是比他更兇狠的人來看管我們,不如就讓他活著。現在所受的屈辱,將來我都會還給他們。」
聞說從來不覺得玄旻對報仇的執念有什麼錯,只是每當想起他因此而變得鐵石心腸便心生同情,這其中大約也有同病相憐的因素吧。
靈徽受了杖刑因身體不支而陷入昏迷,神智模糊之間,她再一次通過夢境回到了過去。夢中的她依舊身在弋葵的皇宮裡,身邊有寵愛她的父親跟疼愛她的兄長,所有的一切都跟望興觀里那一株盛開了滿枝繁華的桃花樹一樣,處處滲透著美好與溫馨。只是眨眼之間,她又陷入山河破碎之中,兵荒馬亂里她被迫從兄長身邊帶走,從此在身居異國他鄉,目睹親人慘死,再無幸福可言。
那一幕幕交織的畫面讓靈徽驚醒,而醒來后的第一刻,她就被後背傳來的痛楚疼得地低聲叫了出來,也由此引來了玄旻的注意。
在看清來人之後,靈徽也發現自己所處的並不是驛館房中,正當她暗自困惑時,聽玄旻道:「這裡是醫館。」
玄旻倒茶的聲音緩慢從容,茶水聲淙淙竟有些催人入夢的意味,然而接下來入內的身影就將她才湧起的睡意徹底打散。
景杭見靈徽醒來便笑道:「連大夫是洵江城中首屈一指的名醫,我早跟六弟說過,不用擔心,靈徽會醒來的。」
靈徽一雙眼睛怒不可遏地瞪著景杭,恨不得此時就撲上去將他扒皮拆骨,卻聽玄旻輕斥道:「不過是抓錯了人,讓你在牢里待了一晚上,這點委屈都受不了?」
靈徽記得聞說與自己說過的話,也知道玄旻要對付的人,自然明白了他說這句話的意義,因此不甘地收回視線,咬牙轉過頭去。
「當年六弟從太子手中奪美而歸,讓多少人艷羨你能將這顆梁國明珠留在身邊。現今看來,倒是有些差強人意。」景杭無疑是在指責靈徽太過兇狠,不夠溫柔。
「人是我自己挑的,自然能讓她變成我想的樣子,只是時間問題罷了。」玄旻招呼景杭入座,並不避諱靈徽在場,道,「四哥為我引薦連大夫替靈徽治傷,還贈以名貴藥材給靈徽調養,臣弟感激不盡。」
「六弟與我說這話可就見外了。」景杭笑道,瞥了一眼床/上的靈徽本想要引玄旻去外頭說話,但見玄旻全無此意,他只道這清王也不過是個被美色所迷之人,只知對靈徽寸步不離,若真能結盟也好控制,這就繼續道,「你我兄弟一場,過去確實是我這個當哥哥的疏忽,沒能與你多說說話,現今回想真有些悔不當初。」
「我一向深居簡出,此次前往齊濟也是應父皇聖諭的無奈之舉,手忙腳亂之下也不知道究竟應該做些什麼,巡查一遭回去更拿不出什麼成果,只怕要令父皇失望了。」
「其實當日父皇會將靈徽公主交予六弟你看管,就已經表明了對六弟看中的意思,不然這梁國國寶似的公主誰不想帶在身邊?不過是六弟素來不願摻和朝政,才一直無法施展抱負。但畢竟是七尺男兒,總要有施展拳腳的時候,眼下就有機會。」景杭見玄旻似有意繼續聽他說下去,忙道:「我因齊濟一事被陷害,如今被貶回賜地無法回去建鄴,心中難免憤懣。六弟既然到了洵江,你我又有了這番相逢,不妨聽我一言?」
玄旻頷首。
「現今舉國都在剿除亂黨,如果六弟能助我在此次平亂中立下大功,從而解除了我這禁足令,等我將來回去建鄴,必定不忘六弟今日恩情,你我兄弟就此共同進退。我斷然不會是個忘恩負義之人。」
玄旻佯裝對建鄴之事並不知情,問了景杭詳細經過。景杭便將與齊濟梁商暗中勾結的行當都推脫到了太子景棠的身上,又說景棠不顧兄弟之情,臨陣倒戈,陷害於他,這才致使他被貶出建鄴,不得不窩在這賜地難歸國都。
景杭不知玄旻不過試探,為了表明他與景棠決裂之深以及對與玄旻結盟的決心,他所言所表都看似萬分懇切真誠,尤其說到景棠構陷自己還妄圖拖玄旻下水一節時,他說得格外義憤填膺,為自己叫屈,也為玄旻險些被牽扯其中而大呼驚險。
玄旻順水推舟,按著景杭的心意驚嘆景棠之用心叵測,兄弟二人就此達成共識,令景杭頗為欣喜。
「如四哥所言,在城中綁亂黨遊街是為誘敵,現今可有成果?」玄旻問后看了看靈徽,見她似乎動了動肩膀,想必對這個話題十分有興趣。
景杭搖頭嘆道:「因為近來對亂黨的搜捕太過頻繁,他們已經減少了活動,莫說這洵江一帶,其實哪裡都是差不多的,並抓不到多少人。」
「這個主意,是那個投誠之人出的?」
「正是。」景杭點頭道嘆道,「他這主意一出,起初確實誘捕到了幾名亂黨,但時間一長也就收效甚微了。」
見玄旻似有顧慮,景杭追問道:「六弟是不是以為哪裡不妥?大可說出來,你我一起參詳一番,興許會有收穫。」
玄旻久久未應,室內因此沉寂,氣氛也彷彿凝固起來,台上那跳動的燭火燒著景杭本就不多的耐心,在終於爆了一記燭花之後,景杭終於忍不住道:「六弟若有妙招就直接說出來吧,你我之間難道還有什麼需要隱瞞的么?」
玄旻盯著景杭良久,本就深沉冷冽的目光看得景杭心底生出一陣寒意,他卻似被這目光吸引,想要探知其中究竟深藏著什麼秘密,從而就這樣迎著玄旻的視線不知多久。
聞說的到來打斷了玄旻與景杭彼此無聲的試探,她道:「是時候給靈徽換藥,請兩位王爺暫時迴避。」
景杭見玄旻已起身去了床邊,心中不免將這重色的清王看低了一分,但他依舊挂念著玄旻方才說了一半的話,但眼見今日是不適合將這談話繼續下去了,這就告辭離去。
見景杭離開,玄旻也即刻從床邊站起去了窗口,顯然是不想多看靈徽一眼。但他也不好現在就出去,既然景杭將他跟靈徽的關係看得如此曖昧,他順著景杭的意思做下去並沒有壞處,反而能加固他重視靈徽無心朝政的形象。
聞說對房中的玄旻視而不見,正要為靈徽除衣,卻見靈徽抓著自己的領口不肯鬆手。她見靈徽咬著唇看了看玄旻,是要她將玄旻趕出去,可她卻淡淡道:「既然這樣,還是讓王爺替你換藥吧。」
靈徽聞言氣極,但如今她為俎上魚肉任人宰割,只得委屈又無奈地瞪了一眼窗下玄旻的背影,就此扭過頭讓聞說替自己換藥。
玄旻背身相對,聽著靈徽不吃痛而不時發出的低吟,袖中的雙手不由握緊,他卻不知此時靈徽手中正握著當日他刻意遺落在馬車上的那塊絲蘿喬木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