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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擲餌濁世間 願者自上鉤(一)

  聞說在之後的幾天里一直嚴密監視著唐紹筠的一舉一動,最終在某次唐紹筠進入唐風青書房時,她見唐紹筠找出了玄旻最想要的東西,但未免打草驚蛇,她在唐紹筠離開之後才潛入書房,暗中將暗匣內的物件調了包。


  唐紹筠雖對靈徽的話信了大半,卻依舊不願意相信唐風青一直以來都在做這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他原本只是想通過「查無實證」這件事來證明靈徽所言都是子虛烏有。然而當書房內那隻被他無意中發現的暗匣出現在眼前,他卻不得不接受最令他難以接受的事實。


  暗匣里放的正是唐風青這些年來走私的賬本,上面清清楚楚地羅列著每一筆運送的款項,不光是軍火,還有私鹽以及一些其他朝廷命令禁止私人買賣的物品,匣中還有幾封蓋了康王印信的書信,儼然就是讓任何人都無法為之辯駁的證據。


  玄旻看過那幾封手書後問靈徽道:「現在你應該相信,我說的都是實話了吧?」


  靈徽正看賬本上一條條的記錄,只覺得那一筆一筆的字跡里彷彿都滲著血,看來觸目驚心。她索性合上賬本道:「既然東西都到手了,為什麼還不動手?」


  玄旻示意聞說將證據都收拾起來,問道:「這些東西一旦交給蔡襄,唐家應該是沒有翻身之日了,你就不打算救一救唐紹筠?」


  靈徽極其討厭玄此時帶著調侃的目光,她沉著臉扭過頭道:「那是他們該死」


  「我並不認為唐紹筠現在就該死。」玄旻朝聞說遞了個眼色,隨後起身道,「等建鄴的消息過來,我們就離開齊濟。」


  言畢,玄旻便帶著聞說先行離去。靈徽看著那對主僕的背影,想起玄旻方才提及唐紹筠的問題,最終也只是莫可奈何地嘆了一聲。


  當日夜間,唐紹筠忽然收到唐風青家書,稱有突發急事要他立刻離開齊濟趕往綏寧。與此同時,蔡襄收到一隻神秘包袱,意外獲得有關唐風青走私軍火的重要證據。他連夜趕寫奏章,將近來調查所得與最新進展全部彙報,命人快馬加鞭送回建鄴。


  唐紹筠在趕往綏寧的第二日便覺得此事不妥,一來家書的內容含糊不清,並不是唐風青一貫的作風,二來唐家雖在綏寧有商鋪,卻並不是什麼打緊的產業,不至於讓唐青楓特意修書讓他前往,所以一番思考之後,他決定掉頭親自去找唐風青問清楚。


  唐風青見唐紹筠忽然到來心中頓生疑惑,父子二人才一見面,唐紹筠甫將那封家書交給唐風青,父子二人便知道其中有詐。唐風青因此立刻趕回齊濟,果真發現他藏在暗匣中的東西不翼而飛。


  如今唐風青的行為再一次讓那些被隱藏的真相得到了映證,唐紹筠不禁質問起自己一直都尊敬的父親,只是事實擺在眼前,他不過是再接受一次打擊罷了。


  與唐風青對峙的結果令唐紹筠對身邊的一切都產生了強烈的抵觸,他不顧唐風青的勸阻直接離開了唐府,漫無目的的遊走之後去了一間酒肆買醉。


  玄旻跟靈徽經過酒肆的時候恰好遇見唐紹筠酒後與人發生了衝突,那昔日儀錶堂堂的富商公子在此時借酒發瘋,全然沒了過往氣度。


  靈徽見玄旻似是看得津津有味便諷道:「毀掉他人心中的美好之物,就是你最大的樂趣?」


  「你不是也看得頗有興緻么?」


  這句話令靈徽無法辯駁,雖然她其實並沒有那麼恨唐紹筠,卻因為想到這件事之後將會帶來的種種後果而覺得當下這樣做並沒有什麼錯,甚至有些隱約的興奮。


  「如果這也算打擊,那隻能證明他的人生本就不堪一擊。」玄旻提步離去。


  靈徽立即跟上,在見到玄旻哪怕在柔和陽光下也彷彿冰封的眉眼之後,她心底驀地產生一絲異樣的感受,卻連她自己都無法說清楚那是什麼,只是不由自主道:「對你而言,什麼樣的才算是打擊?」


  玄旻豁然頓住的身影讓靈徽失措撞了上去,肩頭隨即被一隻手用力的捏住,她一時未查就吃痛地低吟了一聲,再抬頭時就見到了玄旻稍稍蹙眉的模樣,那人一貫的冷漠里滲透著悲傷,讓她覺得自己彷彿產生了錯覺。


  「你殺過人么?」玄旻問道,將靈徽在聽見這個問題后的震驚完全看在眼中,冷冷道,「我生平殺的第一個人,就是對我這一生最大的打擊。」


  這一刻玄旻眼底的哀傷清晰徹底,那落入回憶中的目光讓靈徽產生了想要繼續探知的慾望。但就在她肩頭那隻手鬆開的瞬間,玄旻這不同以往的神情也就此消失,他漠然轉身離去的背影又恢復了以往的不近人情。


  靈徽對此的好奇卻伴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越發濃重,她甚至去找聞說打聽這件事,得到的是聞說驚訝的反問:「他居然跟你說這個?」


  聞說的反應更加堅定了靈徽打聽玄旻過去的心意,她追問道:「你能告訴我么?」


  聞說面露難色,斟酌之後道:「他殺的第一個人,就是他的母親,瑤姬。」


  「什麼?」靈徽詫異道,「他居然做出這種事?」


  聞說卻厲色道:「你根本不知道他們在梁國遭遇過什麼,對他們來說,死才是解脫,活著只有無盡的折磨。」


  靈徽在梁國的十七年裡受盡恩寵與尊敬,幾乎沒有感受過這世間的苦難。她以為不論任何艱難,都將有過去的一天,只要活著就必定會有希望,從未想過死亡對有些人來說才是真正擺脫困境的方法。


  聞說將玄旻與瑤姬在梁國遭受的痛苦都告訴了靈徽,那些充滿羞辱的灰暗過往都是靈徽從未想象過的。她不知原來有人會活得如此卑微,甚至連螻蟻都不如。她也是如今才知道,玄旻之所以如此痛恨梁國、痛恨她,都是那些源自她心愛子民的侮辱與踐踏,因此他心裡的恨在靈徽看來就沒有原先那樣不可理喻了。


  「不是為了照顧王爺,瑤姬姑姑大約在更早的時候就已經自我了結了。而王爺正是因為知道瑤姬姑姑的難處,才在他十四歲的時候,親自將匕首給了瑤姬姑姑,讓她離開這個骯髒污穢、再不可能有希望的世界。」聞說平靜地看著靈徽道,「他恨的不止是梁國,還有那些丟棄他的人。作為旁觀者,我對他的恨表示理解,對他現在所做的一切,也並不反對。至於你……你們的恨里有很多重疊的地方,所以有些事你可以對他完全信任,畢竟你們的目的是一樣的。」


  月下靈徽神情間的詫異那樣清晰直白,與聞說那始終事不關己的姿態大相徑庭。彼此對立的時間裡,靈徽將聞說又細細打量了一番,似在最終確定眼前這女侍衛說的究竟是不是真實。


  聞說卻對這樣的相處沒有任何興趣,她甚至不喜歡靈徽充滿探究意味的眼神,就此將靈徽丟在園中,默然離開。經過拐角時,她見到了窺伺已久的玄旻。看著始終將目光落在靈徽身上的家主,聞說道:「她如果不信你,也就不會幫你做之前的事,你這樣將自己的傷口翻出來給她看,你難道不痛么?讓她知道了,又有什麼用?」


  「同情心是這世上最好利用的東西,尤其是她這種已經感受過困苦跟折磨的人,只要稍加引導,她就會更放心地聽我的安排,不會有多餘的顧慮。」玄旻轉身問道,「唐府那裡什麼動靜?」


  「唐風青派去建鄴的人已經被截殺,我們的人也一直暗中保護著蔡御史命人送回建鄴的奏摺,不出意外,這次康王的罪是逃不脫了。」


  「建鄴的情況呢?」


  「太子被靖王纏得焦頭爛額,如果齊濟的事被再捅出來,他不見得有精力襄助康王,不過也難說他們從來沆瀣一氣,這次會傾力相助。」


  玄旻冷笑道:「阿聞,你還是沒能相信在這個世上,有些人只有惡,沒有善。」


  聞說垂首,並未給出玄旻任何回應。


  玄旻對此也並不在意,吩咐聞說繼續小心觀察之後便信步離開。


  三日後,中朝同時獲得玄旻與蔡襄送回的奏報,一個所報內容平淡無奇,不過例行公事,將齊濟地方的情況簡述一遍;一個則直接揭發齊濟梁商與康王私通走私販賣軍火的事實,引得舉朝震驚。


  當其時,因為先前連接皇宮與靖王府的復橋坍塌一事,靖王與太子一黨已僵持許久,在多番調查下,除了在修葺復橋中暴露的偷工減料一事,還牽連出其他地方的中飽私囊情況,工部由此被推至風口浪尖。


  工部雖不在太子景棠直接管轄範圍內,但工部尚書曹偉卻與景棠關係密切,曹偉又是工部員外郎曹星平的堂叔,如此情況必定引人遐想,有關復橋坍塌之事也就似乎不那麼簡單了。


  景棠尚未將建鄴內的事擺平就驚聞蔡襄檢舉景杭一事,自然十分惱怒,正想著如何從中抽身,不料景杭此時還敢登太子府,他雖氣得不想相見,卻也不能將人拒之門外,這就讓人傳了景杭進來。


  景杭才進了書房門,方才將門關上,還未將額上的細汗擦去就聽景棠厲聲詰責道:「你到底是怎麼辦事的?怎麼會讓蔡襄拿到那些東西!」


  景杭如今同樣又急又惱卻又無可奈何,想起方才朝會上今上與西雍的模樣,他背後又沁了層冷汗出來,卻只得恨恨道:「我沒料到唐風青這個老狐狸居然將每一次的賬目都記了下來。他倒是有防人之心,就不想這賬本落去了別人手裡就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光是賬目也就罷了,你怎麼還會給他蓋了印信的手書?這種東西你都敢放出去,不是授人以柄是什麼?」景棠怒斥道,「簡直自尋死路。」


  景杭深知自己大意,眼下也不是追究這些的時候,蔡襄的為人他們都很清楚,真要讓那中正的蔡御史回到建鄴將證據交給今上,他必定難道罪責,便向景棠告饒求情道:「大哥救我。」


  景棠道他不成器,現今他忙著應付西雍在暗處使的壞,急於將自己跟工部、跟復橋坍塌一事撇清關係,並沒有多大心思再去考慮其他,只得敷衍道:「容我再想想辦法。」


  聽出景棠對自己的搪塞,景杭也知這兄長必然靠不住,既然求饒不成,他便威脅道:「大哥可別忘了,以往那些事可不是我一個人牽涉其中,說到底,我也不過是個替人辦事的,好處不是我怕一個人拿,東西到了誰手上大家都心知肚明。」


  但聞景杭這番言辭,景棠登時怒道:「你這是要我出面幫你把一切都扛下來?」


  「臣弟不敢。」景杭拱手,臉色卻已極不好看,盯著景棠的目光也大有魚死網破的意思,道,「臣弟只希望大哥看在咱們一母同胞的份上,替臣弟想辦法過了這一關,也不負母后這些年來對咱們兄弟倆的期望,更望大哥別讓臣弟這些年來的一腔忠誠付之東流。」


  此間分明掀起暗涌,在景棠與景杭之間蓄勢待發,然而書房內的沉寂暫時將就要爆發的情緒壓制住,景棠也在深長一記呼吸之後安撫道:「你我手足情深,我自然不會丟下你不管。只是現在不宜輕舉妄動,建鄴城裡你三哥一直盯著我,就等著抓我錯處,我也自顧不暇。至於外頭,你該慶幸這次六弟沒查出什麼來,否則情況更加棘手。」


  「大哥的意思是可以找六弟?他會有什麼能耐?」景杭不以為意道。


  「至少他身在齊濟,比你我都要清楚當地的情況……」


  「大哥可別忘了當年你與他當庭爭奪靈徽公主的事。」景杭略不滿道。


  「所以這件事只有你自己出面,畢竟你與他並無交惡,雖然日常往來得少一些,也不至於對你這個做兄長的置之不理,總是比那西雍好說話許多。」景棠耐心勸道,見景杭已有動容之色,他便繼續引導,「這樣,趁著蔡襄還沒回建鄴,你立刻修書再派親信帶些必要的見面禮趕去齊濟見六弟,言辭放軟和一些,將齊濟那裡的情況都問清楚了,再讓他想辦法去蔡襄那裡打探打探,知己知彼,咱們也好從長計議,總比現在這沒頭沒腦地胡亂猜想要好上許多。」


  景杭思量之下,覺得此法可行,便與景棠道:「方才是臣弟心急了,有冒犯大哥的地方,還請大哥原諒。」


  景棠笑道:「兄弟之間何必說這些,未免夜長夢多,你快回去給六弟寫信,我也再替你想想周旋之法,務必將你保下來。」


  景杭聞言不免感激涕零,這就辭別了景棠匆匆趕回自己府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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