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誤結鴛鴦意 秀水引故情(一)
玄旻送回建鄴的奏摺無疑將梁國餘孽的問題提到了眾人面前,今上為之震怒,當朝責問追究,景杭不得不出面接受斥責懲處,皆因當年攻打梁國由他主理,戰後俘虜也經他安排,所以一直以來對梁國餘孽的追捕也由他負責。
景棠當眾為景杭求情,將景杭歷來功績一一數了一番,又有其他臣工在旁附和,這才稍稍平息了今上怒火。然而西雍在此時指出,巡史遇襲證明當地官員治理有失,汝南本就是梁國故城,再往西就更加不在控制範圍之內,所以請求今上除了派遣玄旻巡查更要加大力度搜捕那一帶的亂黨,無疑就是要今上以武力進行鎮壓。
陳、梁兩國交界的軍隊中有景棠的人,然而主帥付易恆卻跟西雍有些關係,是故景棠在第一時間就反對這個提議,一來是防止西雍借搜捕亂黨之事暗中調查他在當地的勾搭,二來也是不讓西雍的勢力滲透到梁國故地,造成日後更難與之對抗的境地。
朝中大臣有偏幫景棠一黨的自然為其說項,細數調兵的種種不必要。而西雍手底下的官員則力證當地官吏搜捕失職,亂黨遺害巨大,務必儘早剷除。
兩派黨羽在朝堂上唇槍舌劍,爭得不可開交,而還在前往齊濟路上的西雍聽著聞說的回稟就顯得悠閑許多。
「今上將康王狠狠斥責了一番,又讓各地官員加緊搜捕亂黨的工作,沒有調用周邊的屯軍。」
聞說見玄旻閉著眼像是睡著了一樣,正要去拿毯子過來,卻聽他道:「繼續。」
「在建鄴的探子回報說,假書信送到后,康王立刻去了太子府。不久后康王就又發了飛鴿傳書出來。」聞說將書信遞給玄旻。
玄旻看過書信之後又遞給聞說道:「康王是真的急性子,不過這樣也好,讓我看看他們到底在梁國做了些什麼。」
聞說看了書信后道:「這上面也沒有說清楚,王爺如果還要繼續往齊濟走,要不要多派人手暗中保護?」
「難道我要因為怕他們再有刺殺就此調頭回去?」玄旻沉思片刻道,「靖王在朝上的提議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想來他也對齊濟那個地方有些想法,否則不會在這個時候有這麼明顯的動作。」
「但是太子跟康王在齊濟的根基穩固,而且那裡遠離建鄴,靖王要介入其中會有什麼目的?」
玄旻凝神思索,他與聞說就此陷入沉默之中。窗外鳥語聲聲,玄旻循聲望去,見枝上新芽翠綠,葉間生花,正是春光將盛的景緻,他走去窗下抬頭看著眼前一片勃勃生機,感嘆道:「建鄴作為一國之都繁華之餘卻因為在天子腳下有諸多限制。齊濟雖然不是舊梁國都,卻靠著交通之便成為梁國的經濟重鎮,哪怕梁國覆滅,它在一班梁國商人的經營下也還如舊。一個遠離政治中心的行商重點,如果經營得宜,幾乎就可以成為一座金山。太子跟康王這些年在這裡做的,可不就是淘金么。靖王想必也是為此才想要插足進來,只可惜當年主攻梁國的是康王,靖王當時又沒有兵權在手,只能眼饞不能動。如今他漸漸在軍中也建立起了人脈,終於按捺不住,想要出手了。」
枝上的鳥兒嘰嘰喳喳叫了幾聲之後突然飛走,玄旻看著那還在輕顫的樹枝道:「連飛鳥都知道追逐美景,更何況本就貪得無厭的人心。你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么?」
聞說垂眼,應是在斟酌如何跟玄旻開口,但玄旻卻不似要等她的意思,眼見景物無聲無趣就要離去,卻聽聞說道:「靈徽她……病了。」
玄旻靜默片刻就讓聞說引路。
此時靈徽喝了葯正在休息,迷迷糊糊聽見門外傳來腳步聲,她才支起身就見聞說推門之後玄旻走了進來。她立刻蹙眉斥道:「你不會敲門么?」
玄旻徑直走去床邊,低眼看著臉色不佳的靈徽,冷淡道:「什麼病?」
聞說關門之後上前回說:「水土不服加上長途奔波,身體有些支持不住。」
「水土不服?」玄旻似是聽見了笑話似的挖苦道,「你一個梁國人,回了梁國居然水土不服?如果真讓你復了國,怕也是待不下去的。」
剛才有些昏昏沉沉的思緒在玄旻這樣的嘲諷中頓時清明起來,靈徽激動之下直接起身跪在床/上,抬頭迎著玄旻帶著鄙夷的目光咬牙道:「等我復了國,一定將你跟當初一樣吊在弋葵的城牆上。」
玄旻記憶中最錐心刺骨的部分莫過於當初陳軍兵臨弋葵城下,而他被吊在城牆之上作為對陳軍的示/威跟警告。那時三軍就在他眼前,卻不如過去瑤姬同他說的那樣是來接他回陳國的——他們猶如修羅,鐵血無情,更像是來索要他的性命,畢竟他只是一個被陳國遺棄多年的落難皇子,在梁國苟延殘喘這些年也不過因為太后的庇佑,如果今上當真要將他捨棄,他也不過是一條賤命,如何能阻攔陳軍沖關滅他人之國的雄心壯志。
靈徽帶著刺的眼神就像一把鋒利的匕首,直刺入玄旻心底最恨的部分。然而他所有的情緒都被掩藏在那一雙彷彿可以吞噬一切深邃眼眸中,那雙眼裡沒有波瀾,只有死寂。他平靜地將視線從靈徽充滿敵意的眉眼滑落到她微微敞開的領口,看著那一處隱約的春光,不由加深了眸色。
靈徽注意到玄旻的不軌之後立即按住衣領退回去,裹著被子道:「出去。」
玄旻將靈徽又打量了一遍,問聞說道:「你見過病人這樣生龍活虎的?」
聞說低頭不語。
「手腳利索,中氣十足,我可看不出她哪裡病了。」玄旻抬起左手道,「倒是我這左手該換藥了。」
聞說退了出去,玄旻則挑了衣擺坐去了一旁。
靈徽看玄旻左手的動作至今都不甚靈活,心知當時那一刀必然將他傷得重了。一旦想起那時玄旻拉著自己的情景,她就有種莫名的感受,那一刻他們之間好像沒有了仇恨矛盾,有的只是共同逃生的意志,她甚至願意就那樣跟著玄旻一路逃下去。
聞說拿葯進來時,恰好發現靈徽看著玄旻出神,而在聽見聲響之後,靈徽馬上轉移了視線,直接背對著玄旻覆被躺下。
玄旻沒有發現靈徽剛才的注視,見靈徽如此,他只淡淡地掃了一眼,就此起身離去。
聞說看了看床/上的靈徽,再望了一眼走遠的玄旻,最後將視線落在自己手中的藥箱上,終是搖搖頭,關上房門跟著玄旻換藥去了。
靈徽身體徹底康復之後,玄旻一行人才繼續上路。進入齊濟附近的一處小鎮后,眾人在茶寮中暫作歇息,卻聽一旁的茶客說起了周邊的山匪。
玄旻聽他們說得繪聲繪色,彷彿自己親眼見過那些歹人行兇,不由覺得可笑。稍後再要啟程時,玄旻卻單獨吩咐了聞說一些事。
靈徽不解他意,只是在聞說拎著一隻包袱回來之後,她被玄旻要求換裝,雖然同樣是男裝,這套衣服卻顯得招搖許多,而原本他們要走官道的計劃也臨時變更成了繞山路而行。
靈徽料想玄旻是聽了那些茶客的交談想要見一見那些山匪,但因為先前的突髮狀況以及玄旻看似遊山玩水的心態,他這一趟齊濟巡查的差事已經耽擱了好些功夫,可現在又要橫生枝節涉足這山匪一事,著實令她不解。
那些茶客說這一帶的山匪最喜打劫那些經過這裡想要繞過官道上關卡而逃過檢查的走私散商,所以眼下玄旻正是將手下人員偽裝成外出行商的商旅,但聞說卻不在其中。
不出靈徽所料,他們入山半日果真遇見了前來攔路搶劫的山匪,兩撥人經過一番「激烈」拼殺之後,玄旻的手下全部撤離,只留他跟靈徽落入了賊人之手。
山匪首領名叫簡安,一看就是干刀頭舔血生活的粗人,但他卻有個如花似玉的妹妹叫簡寧,雖然跟著兄長一起入山為寇,卻還算善良,不讓旁人為難玄旻跟靈徽,但也似乎別有目的。
因為被蒙了雙眼,所以玄旻跟靈徽都沒能探知到入山的路途究竟怎樣,當他們能重新視物的時候發現已身在私獄中。
玄旻過去在梁國的居住環境不見得比這山寨地牢好多少,所以並不覺得有哪裡不妥,倒是靈徽雖然也在清王府的囚室里待過,但畢竟那間囚室比這裡乾淨許多,她素來喜凈,眼前這一片狼藉的樣子,她連站著都覺得十分不舒服。
玄旻略略查看了周圍環境后就找了片還算乾淨的地方坐下歇息,全然不顧幾乎不能自處的靈徽。一間牢房兩個人,周圍也沒有什麼可以照明的東西,唯有牆上小窗口還能透光,從白日的陽光變成夜間月光,最後他們也只能靠著這一絲光線來判斷對方的位置。
玄旻的先下手為強把靈徽覺得唯一可以坐下休息的地方也搶了去,最後迫於無奈,她走去玄旻面前,又經過了一番思想鬥爭之後不甘願道:「你讓開些,我……我要坐。」
玄旻對此置若罔聞。
靈徽站了多時早就累了,但見玄旻對此熟視無睹,情急之下她直接伸手將玄旻推開,見他並沒有反抗就背對著玄旻坐下。兩人這樣無言相處了很長時間,靈徽忽然意識到聞說此刻不在玄旻身邊,他又受了傷正處在孤立無援的境地,如果自己此時動手,趁玄旻不備將他殺了,豈不是就能結束五年噩夢?
一旦有了這個想法,靈徽便不由去摸自己隨身攜帶的那把短匕,卻聽玄旻道:「你現在殺了我一樣不可能活著離開。」
靈徽猛然抽出短匕朝玄旻刺去,然而月光恰好照到玄旻還未痊癒的左手。也不知為何,靈徽在見到他手上纏著的紗布之後心頭似被觸動,手下就有了片刻的猶豫,登時就被玄旻反攻,短匕被奪,最後鋒刃橫在自己頸間。
冷月寒光照在匕首上,也照在玄旻如同冰霜的眉間,他冷笑一聲將短匕丟去地上,嘲道:「不聽話就是這樣的下場。」
「現在都是俎上魚肉,你並不比我好到哪去。」靈徽憤憤地背過身去。
玄旻並不反駁,也不理會靈徽的挑釁,繼續合眼冥想。
夜深時,玄旻感受到身邊有輕微的動靜,他轉過頭去看,見是靈徽被倦意所侵已是迷迷糊糊快要睡著的樣子。他本不想搭理,誰知靈徽向後一靠就靠在了他身上。他正要將人推開,那已經進入夢鄉的女子卻毫無所覺地開始尋找令自己舒服的睡姿,從他的肩頭一路摸索著,最後將他的腿當成了枕頭繼續睡了過去。
玄旻不禁蹙眉,看著在月色里靈徽尚算安穩的睡容,那隻想去推她的手又放下。此時此刻,這張臉上沒了過去五年來的仇恨與敵對,彷彿回到了當初還在梁國時的樣子,安靜柔和,確實應該是被人視若珍寶的存在。
那些年因為陳、梁兩國之間的戰事不斷,玄旻跟瑤姬在每一次梁國兵敗之後都被拉去遊街示眾。弋葵城中的梁國百姓將對陳軍的怨恨都發泄在了他們的身上,將各種骯髒污穢的東西潑向他們,瑤姬為了保護自己心愛的兒子多次被前來泄憤的百姓打傷,而在瑤姬過世之後,這樣的羞辱就由他一人承擔。
那一次也是因為梁國兵敗還丟了城池,臘月寒冬的時節,他衣不蔽體地被綁在木架上,整整兩日沒被放下來。在意識已經模糊的時候,他聽見周圍傳來的人聲。於是他費力睜開雙眼,看見三陽台周圍圍聚了許多百姓,而那高台之上正有一襲白衣起舞。
彼時天降細雪,飄落在人心惶惶的弋葵城中,台上白裙飛揚,在眾人注目之下認真舞蹈。那種用以祭祀的舞蹈本不是什麼賞心悅目的東西,但她舉手投足之間充滿敬畏與祝告,讓原本看來拙劣的舞蹈有了不一樣的美妙。
玄旻難以忘記飛雪中虔誠起舞的那道身影,大約是因為那一身白色的衣裙太過純凈,讓已經飽受凌/辱、看多了這世間醜陋的他在那一刻極為震驚。他知道那是自己這一生都不可能企及的乾淨與純粹,然而這樣的嚮往也只是存在了那樣短暫的時間——他更需要仇恨來讓自己堅持這活下去,這遠比憧憬那些虛無縹緲的美好來得真實有用。
所以他對靈徽的恨更多是出於對那份還未沾染世俗邪惡的純真的恨,他想要毀滅的也不過是靈徽身上對世事未知的懵懂,而在過去的五年裡,他親眼看著靈徽的改變,目睹著她身上長出刺,也終於明白,於他而言,這世上最後的美好就此消失了。
然而在今夜這樣的時候,當靈徽毫無防備地在玄旻面前入睡,哪怕她在夢中依然緊蹙眉頭,口口聲聲叫著宋適言的名字說要復國報仇,他忽然有一絲憐憫。只是當再一次抬手即將觸到她鬢邊的碎發時,他就此頓住手,閉眼將這種早就被自己摒棄的同情心壓回心底,抬頭看著從小窗上照進的清冷月光,終究給了自己一個滿是自嘲的笑容,就此結束今晚這意料之外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