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酒意
又走了一會兒,廣遠寬厚的琴音戛然而止,然後慕蘇的身影出現在容染的視線中。她坐在小亭里,身前低矮几案上是一張素色五弦古琴,古琴旁邊擺放著酒壺與杯盞。
天氣陰涼,碧色竹林與紅泥飛檐小亭交映,襯得一襲白衣的慕蘇尤為顯眼,容染遠遠的就看見慕蘇雙手捧著酒盞,有一口沒一口的喝著。
她明明看著容染的方向,卻好似誰也沒看到,眼神放空,神情有些恍惚。
一直到容染走近慕蘇站到了慕蘇面前,慕蘇才好像突然發現了容染,勾唇笑了笑,眼神光聚集起來,落在容染身上:「阿染。」
沒記錯的話,慕蘇的酒量應該還不錯,但是到底是喝了酒,雙頰染著薄紅。酒意熏陶下,她明眸如水,湖波瀲灧般通透溫亮。
她的樣子與容染平日所見有些不同,容染說不上為什麼,心裡有種奇怪的感覺。
「師尊,不要喝了。」容染有些擔憂,「會醉的。」
「我不會醉的,阿染放心。」慕蘇為自己又倒一盞酒,突然發問,「我回來時,聽見有看客說我冷漠無情……阿染是不是也覺得我無情?」
「嗯?」這個問題容染愣了一下,下意識看了看慕蘇神色,乖乖回答道,「沒有,師尊待我最好了。何況是上官師叔移情別戀,怎麼能怪師尊無情呢?」
慕蘇展顏微笑,喝了口酒,想了想,絮絮道:「我們那一輩,只有我和上官龍越年紀相當,可算青梅竹馬,後來也是自然而然地結契成婚。我曾想過和他相敬如賓天長地久,卻萬萬沒想到,你美貌初露,他便起了色心。」
容染不知道為什麼慕蘇要跟她說這些,但她知道這時候最好的反應就是佯裝驚怒道:「起了色心?對我?師叔他……」
「是的。」然而其實慕蘇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說這些——大概是因為喝了些酒,又或者大概是因為眼前這個人是自己看重的疼愛的親傳徒兒,「他這人,自以為深情,會待你萬般好,當真追到手之後就吃著碗里的想著鍋里的,三心二意。」
從上一世看,上官龍越確實是這個尿性,行俠仗義是真的,但自詡風流痴情——天知道風流和痴情這兩個詞為什麼能合在一起用——在感情上可以說是十足的渣了,偏偏吃他這一套的女人真的不少。
「他能力確實十分優秀,也並非奸惡之徒,但他的虛偽花心也是實實在在的,我同阿染說了這麼多,就是希望阿染莫要被他哄騙了,他並非良人。」
容染試圖從慕蘇的表情中窺探慕蘇的真實想法,但是慕蘇臉上並沒有她所想的難過失落,甚至連一絲的悵然都沒有,只有對她的關切。
容染不得不掩了自己翻騰的思緒,恭順道:「徒兒知道了。師尊也請放心,徒兒並沒有這般纏綿心思,徒兒只想陪在師尊身邊。師尊今後即便有了別的伴侶,也請相信阿染絕不是故意……不對,阿染絕不會讓師尊為難的。」
這番像是承諾的話說得連容染自己都覺得突兀,不得不低下頭掩去自己奇怪的神色。
而慕蘇愣了片刻,又見自己這個徒兒似乎羞得低頭,到底忍不住笑念:「阿染……」她喝了口酒,繼續道:「其實經此一事,我才悟到某些真諦。此生心愿無它,長伴天道而已。」
容染皺眉:「……師尊,你醉了。」
「是了,你還小,我不該和你說這些的。」慕蘇看她一眼,笑笑,慢騰騰地喝了口酒,「我記得,我讓阿染在房間好好休息來著,阿染似乎不太聽話,不僅溜去看比賽,還溜來找我。」
「……我擔心師尊嘛。」容染面色一僵,不知為何,有點不好意思,連忙移開了話題,「而且,要不是我去看了比賽,還不知道會有那麼多說風涼話的傻子!他們污衊師尊,我真的很想揍他們!」
她想了想回來路上聽到的風言風語,有點心煩。
「怎麼?他們又說了什麼,讓我的阿染心煩了?」容染覺得心煩,慕蘇卻沒什麼表示,連追問都不緊不慢。
她那樣子無端讓人覺得她真正關心的,不是有人說她壞話,而是這些人讓容染心煩了。
「師尊,我回來的路上,甚至聽到有些人說你為摘指宗主權力不顧夫妻之情,」容染想想就覺得氣憤,「別的也就罷了,完全不明真相的人為何可以懷著這樣大的惡意揣測別人?師尊明明不是這樣的。」
上一世也是,她放些半真半假的消息,這些看客就真的信了慕蘇是之前一些懸案的罪魁禍首——他們莫不是傻子嗎?都不會動腦子想想?
氣!
「你啊……」慕蘇想揉揉容染的腦袋,不過隔得太遠了只能想想而已,只能安慰容染道,「你莫要跟他們置氣了,沒有意義。」
風言風語,大多是幾分真相,幾分主觀揣測,真真假假,極有迷惑性,而且謠言向來不是好話,所以甚至僅憑語言便能使人陷入輿論困境。慕蘇上一世墮魔之後,無數修真界懸案歸罪於她,還有隨之而來的、比容染聽到的話更加骯髒惡意的辱罵——她實在是聽得太多了。
「師尊……」
「阿染乖,他們怎麼看我,都不妨事,隨他們說便是。你隨我修鍊,莫要為這些俗事亂了心神。」
容染終於知道心裡的怪異感來自何處了。她討厭上一世那個為情所困與她生怨的慕蘇,但是突然有些害怕面前這個慕蘇——她覺得這個慕蘇像是看透了紅塵,剝離了人的許多情感,隨時會飛升而去。
從頭至尾,慕蘇都把自己放在局外人的角度,甚至神色輕鬆的又喝了兩口酒。
鬼使神差的,容染坐到了慕蘇面前,取過酒壺酒盞為自己倒了一杯。
「……阿染?你做什麼?」容染突然的舉動讓慕蘇有些摸不著頭腦。
「我難過,我也要借酒消愁。」
「……你這樣的小孩子,也學會借酒消愁了?」慕蘇看得好笑,看著容染灌下去一大口,溫言勸道,「別這樣喝,你還小,對你身體不好。」
容染還以為慕蘇會不准她喝酒的,沒想到慕蘇的反應會是這樣。不過這也合了她的心意,重生以來,她心裡悶了太多的情緒,雖然與慕蘇相處愉悅,但到底還是缺少了發泄遣懷的機會。
「嗯……」她放緩了動作,「師尊不反對阿染喝酒嗎?」
慕蘇想了想:「阿染已經十五歲了,長大了,也有自己的秘密了,不想說,喝一點酒,無傷大雅。」
「不過說好了,阿染現在還小,只能在我面前喝酒,阿染喝一杯,我喝一杯,我覺得酒力不濟不讓阿染喝了,阿染就得停下。」
「好。」細細品來,這酒醇深入喉,酒味重,如烈火般灼開一片,容染只覺得自己五臟六腑都暖起來。
————————————————
容染比慕蘇先醉——她喝得太急了。不過醉了的容染很乖,迷迷糊糊的就睡了過去,不吐不鬧的,慕蘇抱著容染進了自己的房間,將容染安頓在自己床上,喂她喝了小半杯解酒茶,為她理好被子。
慕蘇從內間出到小廳,桌邊已經坐了個不速之客,笑眯眯地上下打量她。
「喝酒了?還喝了不少。」
這不速之客穿了身素雅美麗的百花青色綉裙,長發一絲不苟的盤成一個精緻的髮式。她長了一張和慕蘇五六分相似的臉,但慕蘇表情很淡,她卻總似眉眼含笑,讓人如沐春風般。
這可不就是春劍白沐藍。
「你來做什麼?」慕蘇表情沒什麼變化的看著白沐藍。
「哎呀,蘇蘇就是這麼對小姑的嗎?」她露出一個難過的神色,若是旁人,十有□□會心生憐惜,「連小姑也不叫,還這麼冷冷淡淡的,小姑傷心了。」
然而慕蘇會信她才有鬼:「……白沐藍。」
白沐藍是慕蘇父親的妹妹。慕蘇的父親是天劍宗弟子,母親是元華宗弟子,兩人在元天大會結識,歷經波折后兩情相悅,結為道侶,後來在一次秘境歷險中失蹤。
慕蘇父母出發去秘境前,白沐藍恰好正值突破關頭,慕蘇的母親就將慕蘇託付給了關係最為親厚的師姐慕莜。不過慕蘇之所以姓慕,不是隨師父姓,而是隨母姓,慕蘇父母恩愛,她的父親決定了第一個孩子隨妻子姓慕,第二個孩子才跟自己姓白,只是沒想到會回不來罷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不鬧你了。」白沐藍又恢復了正常的情態,無奈笑,道,「我就是來跟你通個氣,雖然你小姑我和九爺都支持你的決定,但是有幾個老傢伙好像不太支持,還說過兩天要找你談談。」
「……」慕蘇臉色微沉。
那我怕是又要跑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