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交心之五
道劫帶來的仙兵也非普通仙卒, 大多是他養在身邊的親衛,個個本領了得。
十幾人兜兜轉轉,將靈沖圍在正中。
靈沖轉頭看了魏衍一眼, 兩方長戟碰撞在一起, 激起火花四濺。即便道劫的戟尖刺來,魏衍也不退, 他以攻為守,逼著對方進無可進。
可正因如此, 他身上的傷越來越多。
可道劫也並未好到哪兒去。仙人的傲氣素來將妖怪不放在眼中, 哪怕你是妖主, 都只是一隻妖怪而已。道劫一開始不以為意, 意欲幾招之內將魏衍擒下。
卻未曾想這蒼龍身上妖力澎湃,浩浩蕩蕩。
一開始, 像瀑布急衝而下。後來才發現那並非是瀑布,而是無邊無盡的海浪。一朵浪花掐著一朵, 揉碎了,再連起來,鋪天蓋地,沖人心脈。
這是一種奇異的壓迫力, 道劫從未體驗過。尤其是他能看出魏衍年歲並不大,他原本以為化型就已經相當消耗他的妖力了,卻未曾想到, 化型對於魏衍來說是天生而成, 無論是龍身、人身, 他都並無不適。
道劫活了千年,此刻震蕩著他的是一股年輕的衝勁兒。力量遒勁,大開大合,每一處都勃發著戰意,每一招都似乎要把身體里的能量傾瀉而出。
那是數千年他都未曾感受過的戰慄,讓他雙腿打顫,戰戰兢兢。
天上的陰雲壓了下來,空氣中傳達著一股壓抑的氣氛,屏的人喘不上氣兒。所有的聲響在此刻都歸於一個原點,靜靜的等待著暴雨的降臨。
白狐藏在下方,耳朵尖和鬱鬱蔥蔥的葉片連在了一起。白色的毛髮粘在上面,像是鷺鳥丟下的羽毛,此刻也飛不起來了,被濕漉漉的空氣按在葉脈上,首尾相連,繪成了一副怪異的畫面。
「滴答——」
一滴鮮血落在了白狐的耳邊,它仰起頭看著天上,妖主激戰的身姿映入它漂亮黑亮的雙眸。
看魏衍如此,靈沖反而沉著了許多,他深吸一口氣,腳尖在空中點了幾下。
「既然阿衍用雲戟,我便用劍吧。」他低聲說道。
幾個圍著他的仙兵笑了出來,在他們看來,靈沖最可怕的是會使用幻陣。所以在來之前,他們人人身上佩戴了一塊蒙木,以做不惑之意。
如今靈沖竟然主動提出不適用陣法,對他們來說是天大的好消息。同時,他們又覺得靈沖蠢,放棄自己的優勢不用。
其中有個小兵還算有些提防,他低聲說道:「別中了他的套,他說不用陣法就不用嗎?之前也沒人看到他畫幻陣。」
「對!」幾個仙兵連連稱是,看向靈沖喝道:「你說不畫陣法就不畫?你當我們沒腦子嗎?」
靈沖撇了一下嘴:「說到做到。」
「你把自己手綁起來,我們才信!」仙兵調笑道。
靈沖:「……你們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身下轟隆一聲,魏衍被道劫用長戟金槓桿頂住身軀,狠狠的貫向一處山峰。
山石滾落,魏衍從中站出。臉側沾滿的血,步履不穩。
他搖搖晃晃的抖了下握著雲戟的手腕,也回頭看靈沖,嘴角似有似無的扯出一個笑容。
即便這麼遠,靈沖也聽得到他在說話:「別擔心。」
靈沖的心被狠狠的撞擊了一下,劇烈的收縮,有股沉悶的辛酸感冒了出來,沿著七經八絡,匯到一起。
一個仙兵平日仗著道劫的風光囂張久了,見了此等情景,忍不住就想給靈沖個下馬威。他沖靈沖努了努嘴:「怎麼了?反正真君把那條蒼龍抓來當坐騎也就是一會兒的事兒。不過他要是傷的太厲害了,保不準連坐騎都當不了了。」說著,他轉頭看著周圍的同僚:「你們吃過龍肉嗎?」
邊上幾個仙兵鬨笑了起來:「沒有,當然沒有。」
笑不過是一瞬間,帶頭的那個仙兵嘴還大張著,眉毛高高揚起。他眼睛轉了兩圈,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頭,又看了看身邊的人。
脖子正中有一條紅線猛地湧出,像掛了一串上好的紅珊瑚。下一刻,他的頭顱和身軀錯開,頸上尚留著被凍出來的一層薄冰,是冰寒劍的靈力涌動。
靈沖的袖角沾了一絲鮮血,他低頭彈了一下,看著剩餘的幾個仙兵:「別眨眼。」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那幾個仙兵甚至在靈沖素色的袖袍之後看到有赤金色的紅色羽毛在飛揚,也可能是他衣服的顏色。
那紅美的像一道晚霞,浩浩湯湯,要將這天地之間的顏色都遮掩在它的濃郁之後。
其中兩個尚未覺察,眉心牽絲一般滲出紅血。他們臨死前都不知道自己是為何而死,只看到一片紅。
紅的濃郁,紅的熱烈,不知道是人心還是陽光,不知道是不是陰雲已經退去,天地之間一片滌盪的血雨腥風。
靈沖眉毛挑了一下,他的神情嚴酷,又帶著戲謔,和往日溫柔的目光截然不同。他嘴角一直噙著一絲笑容,雙目半睜半合,像是倦怠了這世間一樣。
他也不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麼,只是一念之間,好似有什麼東西被揭開了,露出他原本的面目。力量充盈在體內,那是一種輕盈的、讓人飄揚在天際的舒暢感。
「你是誰?」靈沖嘴唇輕輕張了兩下:「哦。是你。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就算他們一直瞞著我,我也知道的。」
一個仙兵見他這樣,反而愣住了,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往後退了一步,看著身邊幾個人的屍體,不由得喊道:「仙人之間,怎麼可以互相屠殺?」
靈沖冷笑了一聲:「哦。不好意思啊。」
話音一落,這仙兵也攔腰被分成了兩截。
這邊輕描淡寫的舉動讓魏衍和道劫看了去,道劫眉頭緊蹙:「難道真的如琅辰所說?北佑和靈沖,是……」
他話沒說完,魏衍雲戟已經探到他的眼前。
雲戟在魏衍掌中翻騰,他咬著牙,逼得道劫退無可退。道劫只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仙兵們被一個個毫不留情的斬殺。
屍體落到了樹叢之間,鮮血滾了滿地。
這只是中天和北界戰鬥的一個小場景,無數的小場景,無數的大場景,都是這般嗜血冰冷的。戰場上,沒有人會特殊優待你,沒有人知道你是誰。
所有的愛、恨、彷徨、無措、嫉妒、愉悅,戰爭是所有感情的湮滅,這裡只有鮮血,只有灰塵,只有揮之不去的壓抑和恐怖。
然而為了得到某些東西,總是要付出代價。
人的代價很簡單,讓人害怕的只有兩種,一種是靈魂的自由,一種是生命。只有真正威脅到這兩者的,才是賭注。只有押上這兩者的,才是賭徒。
人和仙怕的是生命的流逝,妖怪怕的是靈魂不再自由。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可以撼動,或是摧毀他們的內心。
魏衍和道劫不同的地方就在於此。
魏衍不怕死,他只怕得不到自己想知道的答案;道劫想知道的都會知道,但是他怕死。
生與死之間,高下立判。
魏衍站定,手上抓著道劫扭曲詭異的頭顱,他轉頭看著靈沖,微微笑道:「該告訴我了。」
說完,整個人就輕飄飄的向下掉去。
空中有一片紅羽緩緩落下,映入魏衍的眼中。他看到了什麼?
靈沖將他抱在懷裡,微斂雙眸,身側都是大團大團的火焰,騰空而起。
靈沖低下頭,入目的是魏衍蒼白的面龐。他一直是淡泊寡慾的,雙目緊閉,長長的睫毛上還沾著不知從何而來的血珠,顫顫巍巍的。
靈沖輕輕吹了一口氣,吹的睫毛亂顫,吹的血珠揚天飛散。
***
明皓來了方一天,就被安排在了北界的大後方,尚未來得及看見靈沖。他走在兵營里,就聽見有人在討論靈沖和魏衍的事情。
這事兒他之前也聽說過了,只是人們越傳越離譜了些——原本中天的先識官靈沖真君,因為和妖怪相戀,帝君不許,反讓他去擒拿這妖怪,還以靈沖真君哥哥的性命作為要挾。為了愛情,靈沖真君叛出中天,和妖主雙宿雙飛了。
先不說這其中有多少邏輯是講不通的,但人云亦云,就喜歡講這些有的沒的,反而一個個樂在其中。
明皓低著頭快步走進自己的營帳里,用早先準備好的玉碟和琅辰真君傳信。
他拿著毛筆,沾了一些清水,在地上寫道:「靈沖同蒼龍已經去往東界,意在『雜貨』。」
這些字跡很快便乾涸了。未過多久,地上浮現了一行小字:「我已知,道劫前去了。」
明皓吞了下口水,竟然是道劫去的嗎?那這兩個人要怎麼才能逃得了?但他也知道,琅辰是不會讓靈沖死的,他對靈沖的執念,早在靈沖離開的時候,就已經根深蒂固了。
明皓又寫道:「我在後方。北佑並不信任我。」
琅辰回道:「無妨,你要讓靈沖信任你,一如他往常。」
這時,門帘突然被人掀開,執夜站在門口,冷眼看著明皓。明皓匆忙站起,腳下輕輕地碾著那些字,想讓它們快些消失。
執夜上下掃了他一眼,問道:「明皓仙君初來北界,感覺如何?」
明皓正了正肩膀:「還……還好。」
執夜似是並沒有注意到他慌亂的小動作,只是說:「今天兵營當中有些事情,勞煩你在這裡呆著,不要亂走。」
說完,執夜在門口下了一道禁制,把一切仙法妖術聲音氣味都阻在外面。
他轉身離去,走到一半又朝明皓在的地方看了一眼,輕笑了一聲:「怎麼會派膽子這麼小的人來當姦細?真是太沒眼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