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打聽
直到十一月初,陸瀟瀟才驚覺時光飛速。母親鍾氏的生辰就在月中,何家在當地頗有聲望,今年又找回了女兒,何家夫婦商議大辦一場,也藉機將女兒找回一事廣而告之。
到了鍾氏生辰那一日,看到她身上熟悉又陌生的衣衫,陸瀟瀟微微一怔,有點歡喜,又有些赧然:「娘,好看。」
鍾氏身上穿的,正是根據她先前畫的圖樣裁製的。穿在鍾氏身上,意外的合適。
摸了摸女兒的頭,鍾氏笑道:「那是湘兒畫的好。」
鍾氏很喜歡這衣裳,在招待賓客時,有意無意將話題往衣裳上引,果然有不少人出聲詢問。
陸瀟瀟清楚地聽到鍾氏帶笑的聲音:「你也覺得式樣好看,是吧?這可是我們家湘兒畫的呢。別看我們湘兒年紀小,手巧著呢。」
她這般誇耀的結果自然是不少女客對著陸瀟瀟一通誇讚,從外貌到性情,儼然世間少有。
好在陸瀟瀟經歷過比這大得更多的場面,完全能夠從容應對。不過畢竟是年紀小,時間一久,就有些疲憊了。
鍾氏看著心疼,悄聲對她說:「你去歇一會兒吧。」
陸瀟瀟眨一眨眼:「不要緊么?」
鍾氏輕笑:「湘兒,這是咱們家,只要你不上房揭瓦,做什麼都不打緊。」
陸瀟瀟抿唇一笑,心中熱流涌動。她小聲道:「我不會上房揭瓦的。」不過到底還是聽話前去休息。
今日鍾氏壽辰,何家極為熱鬧,可陸瀟瀟環視了一周,都沒見到兄長陸景行的身影。她好奇之餘,又有些擔憂。
這幾個月里,她對兄長關心不變,也或明或暗提醒父母對他好一些。可是她有時仍會擔心他會有寄人籬下之感。尤其是別人闔家歡樂之際,更容易傷感。 ——這一點,她深有體會。
上輩子跟著兄長一起被岳泰帶走後,她努力學習岳泰讓她學習的東西,當時年紀不大,時常想東想西。唯恐自己做的不好給兄長丟臉,也害怕自己做錯事,惹人厭棄。
看到迎面走來的少年,陸瀟瀟開口叫住了他:「誒。」
那人約莫十二三歲,清瘦俊秀,一看見她,立時停下腳步,沖她施了一禮:「小姑姑。」
陸瀟瀟咳嗽了一聲,她認得這人,知道這人名叫何志遠,是父親幫助撫養的一個同宗的孩子。雖然比她大了兩歲,卻生生比她矮了一輩。她心說,就算不按輩分,她實際年齡也有二十多了,得他一聲「姑姑」,也不算佔了他的便宜。
「你有沒有見到我哥?」陸瀟瀟停頓了一下,「就是陸公子。」
「您說陸公子啊?」何志遠笑笑,「問我算是問對了。我剛見他從外面回來,往書房那邊去了。」
陸瀟瀟點頭道一聲謝,徑直向書房而去。
站在書房外面,還沒敲門,陸瀟瀟就聽到兄長的聲音:「瀟瀟?」
書房的門從裡面打開,陸瀟瀟一眼看見兄長以及站在他身後的陌生男子。
那人約莫三十來歲,身形高大,皮膚極白,看向她的眼神甚是古怪。
陸瀟瀟心裡一怵,下意識避開,歉然一笑:「哥,你有客人啊?我是不是打擾你們了?」
「不是什麼要緊客人。」陸景行飛速說道,「這,這個是周先生的朋友,高成亮先生。」
陸瀟瀟聞言隨即福身:「高先生。」
高先生微微一笑,剛一啟唇,手肘就被陸景行「無意」碰觸了一下,他聽到自己身邊的少年一本正經說:「高先生天生不能說話,是個啞巴。所以不要怪他失禮。」 他「啊」了一聲,再接觸到少年的眼神后,他「啊啊」了兩聲,又用手比劃了兩下,以示自己口不能言,心裡卻頗為不解:我不能說話?那先前跟你說話的是鬼嗎?真是莫名其妙!
陸瀟瀟怔了一瞬,垂眸,輕聲道:「沒有,這哪算什麼失禮?」
短短數息間,她不可抑制地想到了許多舊事:「那你們忙,我先回去了。」
她匆匆福一福身,大步離去。
見小姑娘走遠,高先生收回目光,看著眼前面無表情的少年,忍不住問:「不是,你倒是給我說清楚。我什麼時候成啞巴了?」
陸景行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高先生,以後在她面前,還請你不要出聲。」
「為什麼?」高先生不解,「我聲音難聽?」
「不是。」陸景行雙目微斂,神色複雜,良久才道:「我怕她,記得你的聲音。」
他知道她想讓他做好人,他現在還不能揭下自己的面具。
——
陸瀟瀟剛行十數步,眼淚就不可抑制地掉了下來。
重生回到小時候已經有半年光景,這半年裡她一直想著怎樣才能不像上輩子那樣,卻很少想到她前世的夫婿喬仲山。
他們夫妻倆,一啞一瞎,成親數載,沒有正兒八經談過話。他每每有話想同她說時,總是一筆一劃寫在她手心。
她知道這樁婚事非他們本意,自然也談不上夫妻情深,不過是兩個人沒辦法,相互取暖。但不得不承認,因為他的包容,她生命中最後一段光景過得還算舒心,不至於太過狼狽。
陸瀟瀟一直記得,他曾牽著她的衣角熟悉房間以及院子的每一個角落,也曾經在她翻來覆去睡不著覺時,一下一下輕拍她的脊背來安撫她……
這一世,她選擇了遠離前世紛爭,自然也不可能與遠在京城的喬仲山有任何牽扯。那些,只能是屬於上輩子的回憶了。
陸瀟瀟這一夜早早就上了床,卻到很晚才睡著。夢中,她又回到了那段日子。不過可能是在夢裡的緣故,她居然是能看見光亮的。仲山的腳步聲異於常人,一下輕一下重,分外明顯。
在聽到仲山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后,陸瀟瀟努力望去。還沒看清,就猛地醒了過來。
陸瀟瀟坐在床上,有些悵然若失。她對自己說,既然做了決定,就不要再想前世的事情了,要努力把這輩子過好。
鍾氏一直很留意她,看到女兒這幾日精神有些不濟,她便提出帶她去上香,順便散散心。
陸瀟瀟當即應下,她能有重新開始的機會,是該好好謝謝佛祖。
何家族中有一對夫婦雙雙亡故,何陽夫婦心善,就撫養了他們留下的兩個子女,即陸瀟瀟那天看到的何志遠和今日陪她們母女一起上香的何蕙。
何蕙今年十四歲,已婷婷裊裊,頗具少女風姿。
陸瀟瀟或是跟著寧先生學習,或是在父母跟前承歡膝下,或是與兄長閑談,有意無意講一些勸人向善的故事。她與何蕙見面的次數並不多。
如今同乘一輛馬車,陸瀟瀟注意到何蕙悄悄打量自己。不過,她對此不以為意。何家女兒丟了十年才找回來,別人難免好奇。她甚至還抬眸沖何蕙笑了笑。
何蕙心中微覺訝然,也回之一笑。
下馬車時,何蕙還特意伸手扶了她一把,小聲提醒:「小姑姑小心。」
陸瀟瀟臉上一紅,道一聲謝,下了馬車。
何陽夫婦這些年做善事,沒少給寺廟裡捐香油錢。是以何家人到這裡來受到了熱情招待。
鍾氏找回女兒少不得要再三感謝佛祖。
而陸瀟瀟也感激,感激之後,她凝望著莊嚴的佛像,暗暗祈禱,希望這輩子能一直這樣下去,父母安康,兄長善良,不再走上輩子的老路。她想了想,又補充了幾點:最好再過幾年,兄長娶妻生子,能有個普通而幸福的家。希望遠在京城的喬仲山這輩子可以幸福。
她無比虔誠地叩了三個頭。
上了香,鍾氏同慧覺大師敘話,讓何蕙陪著陸瀟瀟在附近閑逛。
何蕙也不敢走遠,就在左近。她領著陸瀟瀟去看回聲廊,去看葉子已經掉的差不多的「鴛鴦樹」。
陽光甚好,陸瀟瀟對這個年長她四歲的侄女頗有好感。聽說她曾跟著鍾氏學讀書寫字,她正要擺出長輩的姿態問一句「最近讀什麼書」,卻被對方搶了先。
何蕙比她高,和她說話時,微微低著頭,陽光照在她臉上,嫻靜美好。她輕輕咳嗽了一聲:「小姑姑,我聽說你以前是在晉城嗎,對嗎?」
陸瀟瀟有些詫異,不過她畢竟不是真正的十歲孩童,她不答反問:「為什麼要問這個?」
何蕙面帶赧然之色,她輕輕搖了搖頭:「沒什麼,我是想問,那陸公子也是晉城人嗎?」
陸瀟瀟心中一凜,下意識就否認:「不是啊。你希望他是晉城人嗎?」
何蕙皺了皺眉,一時不知道該怎麼繼續。這個小姑姑,看著乖乖巧巧的,怎麼偏生跟她說話就說不通呢?
陸瀟瀟看她神色,心中頗覺懊惱,尋思著,何蕙和岳泰他們,應該沒有任何瓜葛吧?不過她並未完全放心,她放柔了聲音:「你為什麼要打聽他啊?」
「我……」何蕙的臉騰地紅了,雖然這個小姑姑才十歲,但她想,女子早慧,對方未必不清楚她的心思,卻當面詢問,可見也是個促狹的。她手指絞著衣袖,不肯回答。
陸瀟瀟正詫異,待看到她臉上的紅暈以及嬌態后,猛然想到什麼。她一個激靈,一時間心情頗為複雜。她深吸一口氣,很直接地問:「你想嫁給他?」
何蕙的臉更加紅了。遠遠見了陸公子一面后,她就動了一些心思,她父母雙亡,終身大事都要指靠何陽夫婦,而那個陸公子也是依何家而居。在一定程度上,他們家境相當,誰也沒高攀了誰。當然,最重要的是,那個陸公子生的真好看。
不過這時何湘問起,因為女兒家天然的嬌羞,她自然矢口否認,有些結巴:「沒,沒有,我就是隨口一問。」
陸瀟瀟鬆一口氣:「那就好。我是你姑姑,他是我哥,你們差著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