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心跳
十分鐘后。
秦識將餐桌獨佔, 開啟風捲殘雲般的進食模式。
海帶、滷雞蛋、豆腐乾、雞爪,白粥和饅頭……每樣都不能放過。
看上去胃口很好的樣子。
他的斜後方,沙發那邊, 紀寧寧跟伍思恆保持中間還能坐下一人的距離, 前者抱貓, 後者抱方枕, 腰桿兒打直,坐姿端正得像幼兒園大班每個月都拿小紅花的優等生。
兩小隻雙雙盯著秦識的後背,彷彿那張背就是他的臉色, 而他們不管是什麼模式, 都得以他的臉色為基準。
自打走路沒聲音的秦導出現后, 客廳里就瞬間演變成現在這樣令人迷醉的形勢……
伍思恆在沉默中率先開口,語氣略帶驚嘆:「沒想到你是南影老校長家的獨苗苗,久仰久仰。」
紀寧寧回以差不多的意外:「沒想到你是省團伍老先生家三代單傳, 失敬, 失敬……」
組隊畫了一晚上, 總算正式認識了。
餐桌設在客廳的斜前方,廚房和陽台中間那一小片區域。
所以其實兩小隻和秦識隔得挺遠,小聲說話, 他應該聽不清楚。
故而觀望了會兒, 紀寧寧先問:「你家老先生答應了嗎?秦導的邀戲。」
伍思恆小心翼翼的盯著秦識的背,不敢把視線移開, 嘴上道:「答應了啊, 上個月我把識哥帶家裡, 他跟老爺子聊得可高興,沒到晚飯時間就把這事兒談妥了,過後我爺翻著劇本跟我感嘆來著,說他這把年紀很難接到有意思的角色了,讓我到了片場跟識哥好好學本事,別偷懶。」
紀寧寧想了想,覺得不太對,「不是啊,秦識前天早上還一臉不確定,說下午要親自去一趟省團。」
前天,也就是周四,校內試鏡的頭一天。
當時秦識說得真真兒的,臉色表情都很誠懇。
弄得紀寧寧跟著上心,希望他能如願以償。
「走過場,不懂了吧?」伍思恆沖她得意的擠了下眼,「原先我也覺得既然我爺都答應了,還專誠去省團幹嘛。識哥說必須去一趟,雖然麻煩,但是是不能缺少的門面功夫。他原話說:省團年底有彙報演出,最忙的時候,一聲不響把鎮團之寶請走了,不合適。得去各位領導跟前刷個臉,把事情交代了。這樣一來,就算領導心裡不樂意也不會為難我一個晚輩。」
小伍說到末尾,索性望著秦識的背,眼裡盈滿崇拜的光彩:「不愧是識哥,看事待人就是全面。」
紀寧寧想的卻是,你去省團走過場沒毛病,故意吊我胃口又是為哪般?
同住屋檐下,連這點坦誠都做不到?
伍思恆自然洞察不了她這份心思活動,轉而開始擔心網上的風起雲湧,「你說,識哥知道珩哥在微博上搞的事情嗎?」
紀寧寧收回神思,盯著男人因為正在進食而微微弓起的背,眼色逐漸冷下來:「就算知道也晚了。」
秦識還能幹嗎?
把《輓歌》的官博頭像換成另外一邊腳踝?
伍思恆『咦』了聲,總算髮現她變化的情緒,「姑娘,你似乎對識哥有怨念。」
「我沒有。」紀寧寧否認,果斷換話題,問他道:「有一天我和秦識在電梯里遇到傅雪苓,當時聽他們對話里的意思,各大娛樂公司、明星工作室會先收到劇本嗎?」
昨晚去圖書館前,她特地在學校論壇看了下試鏡情況。
包括喬昕在內,表演班各年級稍有名氣的同學幾乎都去了,評價有好有壞吧。
唯獨傅雪苓沒出現。
紀寧寧就想,如果是她猜測的那種情況,這場格外嚴厲的試鏡,對南影學子來說真的公平嗎?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識哥這個人很護犢子的!」伍思恆大大咧咧道:「上周邀戲的劇本就發出去了,是我一家家挨個跑的,但他們拿到的本子事先都做了處理,不是完整劇本,角色和昨天大禮堂試鏡一樣,全用字母代替。我跟你打包票,每家拿到的都不會一樣。」
紀寧寧再次感受到秦識折磨人的手段非同一般。
可這和護犢子有什麼直接關係?
「這麼做的用意是?」紀寧寧虛心求教。
小伍就認真解釋:「你也知道這年頭那些娛樂公司啊明星啊,不炒作是會死的。《輓歌》這個項目,識哥籌備了一年多才正式啟動,劇本是電影的基礎,要是哪個角色被惡意炒作,會給電影本身帶來很大影響,識哥也不希望過度炒作破壞觀感。」
現今的演藝圈,明星著急出名,只要能火起來,自黑自損不在話下。
做一個影視劇,投資方忙著回本撈錢,宣發營銷的套路層出不窮,娛樂至死。
好的作品有,但少!
「一部優秀的電影費勁千辛萬苦做出來,口碑還不如戲外的八卦精彩,本身價值被弱化得可以忽略不計,說起來挺糟心的。」
伍思恆說著說著,又崇拜的看向秦識的後背:「為了避免這種情況,識哥想了個外人聽來可能會覺得有點損,但我們團隊內部就特別解氣的招!」
以劇本角色為基礎,挑好演員,分批將相關部分劇本送出。
演員拿到劇本,感興趣想演,你就先看看,自己琢磨。
反正以導演為首的主創團隊不著急,不差錢,不以次充好。
「演員這方面慢慢挑唄,那些大牌不但貴,臭毛病還多,進了組不定是個什麼情況。」小伍說到這兒,乖巧的臉上露出一抹狡笑,「這麼做的好處就是,比如A家得了C角色的劇本,想拿來炒作一番,蹭我們識哥的熱度。但他們不確定啊,萬一最後沒選上被群嘲都是小事,還有其他家咖位差不多的明星團隊也盯著呢,你炒,我等著你炒糊了落井下石可勁兒把你往死里踩。」
大家都互相觀望,沒人動作,《輓歌》就能保持電影原來的姿態,穩穩的立在觀眾面前。
「這是身為電影人的想要堅守的一點尊嚴底限吧。」雖然伍思恆是美院出身,但他真的能理解秦識這些放在前期籌備前,特意針對設計的小心思。
紀寧寧也看了秦識的後背一眼,「又當爹又當媽,確實不容易。」
隔著距離遠觀,真覺得秦導是個相當隨和的人。
相處久了才慢慢發現,他眼裡容不下沙,過度挑剔別人,過分刁難著自己。
不知道他是什麼星座的……
伍思恆打開話匣子就收不住了:「還有一點我剛才忘了說。事先發出的那些角色劇本,都是識哥挑剩下的,和昨天南影試鏡的角色不重疊。就是說,《輓歌》最好的、最重要的角色,識哥全都留給自家人了。所以我說他護犢子呢!」
「識哥還說,只要演員肯學肯鑽研,早晚會出來的,他也願意給他們機會。」就憑這一點,小伍心甘情願給秦識做一輩子助理。
紀寧寧聽他說了這麼多,覺得之前心裡那點兒小忿然也不算什麼了。
「秦識對待電影的態度……」話到此,她微一頷首,垂覆的視線里納入毛茸茸柔軟的腦袋,倔強的唇角揚起了一抹笑容。
釋然有之,肯定有之,榮幸亦有之。
伍思恆對秦識的敬仰之情是實打實的,也是滔滔不絕的。
最後他還告訴紀寧寧,像喬昕、傅雪苓還有秋靜蕊這樣已經簽了公司的南影在校生,確實比單純的在校生還有其他公司的演員機會要大一些,這也是情有可原的。
借用秦導那句話:選角是這樣,你試的未必能中,中了未必能演,最後演的也未必就是最初期望的,但不一定就表示演不好。
*
兩小隻就著『秦導和各大娛樂公司、工作室鬥智斗勇』的話題,討論得停不下來。
餐桌那邊,秦識填飽肚子補充了能量,靠在椅子上休息之餘,心有感應似的掏出手機,直徑點開微博,然後他就炸了。
「伍思恆你過來。」秦識不回頭,相比前夜堪比晚間電台男主播的沙啞聲線,此時是威嚴得鏗鏘有力。
小伍正跟紀寧寧說到下周美術部門開小會,哪些有本事的老師有什麼不得了的怪癖,忽然被秦導召喚,嚇得整個人從沙發上彈起來。
紀寧寧也被嚇了一小跳,同情的看著小伍自動前去送人頭。
「《輓歌》的官博是怎麼回事?我不是交代過你,唐景珩那邊談好宣發,你就把官博拿過來自己打理。」秦識皺著眉頭,表情嚴肅,邊說邊用手指在手機屏幕上敲,「你看看現在,成什麼了?」
他的個人炒作舞台?
伍思恆苦著小臉大喊冤枉:「我跟珩哥說你生病了,他一句『等你好了再說』甩我臉上,再打過去他死活都不肯接,結果半夜……也就是你下樓前二十分鐘,我才發現珩哥已經和易嘉談好了,帳號在他手裡,就……被他搞成那個樣子。」
秦識冷冷地哼了一聲:「天亮你把喬昕和陸悠遠兩個人的合約傳給他,他不是數落身為製片人連主角是誰都不知道么,合約給他,讓他去談。」
「別吧。」伍思恆的委屈臉一秒露出懼怕,「喬妹和珩哥是王不見后,我怕這麼一弄,你就要重新給電影找製片人了……」
「那最好不過。」秦識的態度出乎意外的強硬,哪怕兩個人都是他的發小。
不,正因為是從小到大的關係,更不能讓這兩個傢伙在電影還沒開拍前就鬧出幺蛾子。
「製片人這個位置至關重要,我有的是更好選擇。唐景珩不想干、抱著玩兒的心態干,或者撤資都隨他,限他三天內做好決定。」
秦識交代完瑟瑟發抖的小伍,起身走到沙發那邊。
紀寧寧被他滿身肅殺之氣逼得抱住貓往沙發角縮,眼神防備的盯著他沒表情的臉,眨眼都不太敢。
秦識平靜的視線在她臉上反覆掃了幾圈,轉而,移眸看向茶几上的電腦和數位板。
「畫了一晚上分鏡,學著什麼了?」問得特別嚴厲。
「就……挺多收穫。」紀寧寧舌頭打結,「你、你自己看吧,畫得不對你再罵也不遲……」
她沒做虧心事啊,幹嘛那麼緊張……
秦識勉強點了下頭,坐進身側的單人沙發里,拿起數位板開始審閱她畫的分鏡。
邊看邊給她指出一些需要修改的地方,順帶連拍攝時分鏡能提供的直接幫助都教了。
在專業領域,紀寧寧連初出茅廬都不算,只有被秦識碾壓了還五體投地的份。
然而此時此刻,秦導的心理活動和兩小隻想象中的區別甚大:
秦識想,他就是愛感冒,沒穿襪子是錯的,以後一定穿!
但不能因為生一回病就丟掉氣勢。
還有唐景珩,真是好樣的。
要治這些人很難么?活著不好么?讓他做一個隨和的導演有那麼難么?
哼,誰也別想爬到他頭上!
*
秦識下樓后,吃了東西,收拾了小伍,順便嚴厲而不失專業的給倔強上一課,連消帶打一頓,遂,露出個『我大病初癒還有點兒疲憊』的表情,上樓睡回籠覺。
人走了大約十分鐘,伍思恆下意識看向手握滑鼠臉快貼到電腦屏幕上的姑娘,然後保持距離、控制著音量的小聲問:「你說,識哥剛才是真性情流露,還是在演啊?」
紀寧寧驀地怔了下,總算回過神,心有餘悸地:「我覺得、我覺得……我也不知道……」
窗外,雪停了,霓虹點綴著夜色,極是靜謐。
莫名其妙被素質教育的兩小隻,持續懵逼中。
*
天開始亮的時候,伍思恆收拾好電腦,說是回家整理一下,還得跑一趟唐家。
紀寧寧送走他,回來忍住狂涌的睡意,照秦識說的要點改好兩張分鏡稿,這才卷上毛毯,在沙發上昏天暗地的睡了過去。
五小時后,早八點。
退了燒的秦導,洗漱完畢,換了身舒適保暖的運動套裝,神清氣爽的下了樓。
隨後發現蜷在沙發上和毛茸茸睡成一堆的紀寧寧。
秦識想叫她起來,回樓上房間睡。
來到她身前,心生猶豫。
站定在她頭枕的那端,他心思暗暗流轉了會兒,就著手裡那件羽絨大衣鋪展開,輕輕覆在她身上。
又因為與她蓋上衣服的動作,彎身傾靠得近了些。
而後本該睡得很香的姑娘,在這時無意識的睜開眼。
他看著她,她望著他。
時間有一瞬間似乎定格,一瞬過後,掛鐘內的秒針重新開始運作。
他們的心跳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