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貴妃
聖上又病倒了,之所以說「又」, 是因為近一年來, 他這已經是第三次卧病在床, 而這一次, 病勢格外沉重。
蓬萊宮中再無絲竹之聲,只余熏香也驅散不了的濃濃藥味。
聖上自昏昏沉沉中醒來, 先聞見的就是這股刺鼻草藥味,他忍不住咳了兩聲,邊上立刻有人小聲說:「聖上醒了。」
接著一陣清新香風襲來, 「聖上喝口水吧。」是蘇貴妃端著水走到近前。
聖上在程思義的攙扶下半坐起身, 就著蘇貴妃手中水杯,先漱過口, 又喝了滿滿一杯水, 才喘著粗氣問:「我睡了多久?」
「兩個時辰。」蘇貴妃柔聲回答, 「胸悶好些了么?」
「還是悶。別這麼多人圍著, 都出去。」
程思義趕緊讓人都下去, 只留了個小徒弟在邊上候著,又問聖上, 要不要自己給他揉按胸口、順順氣。
「給我捏捏胳膊吧。」聖上伸出右臂來,「睡得麻了。」
蘇貴妃讓出榻邊位置, 坐到聖上身後, 給至尊倚著肩膀, 柔聲細語說:「你睡著以後, 皇子公主們來問安, 我叫他們都回去了。小七郎本來也在這裡守著,我說你醒了,必要考他功課,這才把他嚇得回去背書。」
聖上扯扯嘴角,表示笑了,但沒說話。
蘇貴妃已經習慣,自己接著說:「昨日說的那個香,我調好了,你聞著如何?」
「唔,就你身上這個?」聖上懶懶問道。
「對啊。」
「還不錯,只是太淡了,熏屋子怕是不夠。」
見他願意談這個,蘇貴妃又多說了幾句調香的事兒,然後親手給聖上剝了個桔子,跟他商量晚膳吃什麼。
聖上在病中,胃口不是很好,吃了也不消化,便懨懨的,只說讓蘇貴妃定。
蘇貴妃揀著他平日愛吃的說了幾樣,聖上點點頭:「就這樣吧,你去吩咐。」
這顯然是要和程思義問事,蘇貴妃笑著答應一聲,給聖上塞好引枕,便起身出去了。
聖上靠著引枕,聽程思義轉述了宰相們報上來的政事,卻並不留心,只說:「讓他們酌情辦理便是。貴妃今日都做什麼了?」
「娘娘惦記著您不喜藥味,看您睡了,便去調香。後來太子殿下與諸王、公主來給聖上問安,時東陽郡王正在外殿守著聖上,聞訊出去拜見太子殿下,老奴讓人報與娘娘,娘娘便親自出去帶了郡王回來,順便讓太子殿下、諸王公主都回去。」
東陽郡王是太子第七子,從三歲就養在聖上和蘇貴妃身邊,至今已經十一年了。蘇貴妃沒有生育,把一個孩子從小養大,就算說不上是視如己出,也難免有感情。
然而如今聖上年老多病,最防備的不是旁人,正是距離皇位最近的東宮太子。東陽郡王是太子之子,本就擔著一份嫌疑,若是在這個時候,同太子私下說上話,對他無疑大大不利。
但父親來了,東陽郡王也不能躲在聖上寢宮裡不出去,所以這個時候,只能是蘇貴妃出來救他。
程思義簡簡單單一番話,聖上卻將來龍去脈都聽明白了,「一會兒傳令下去,就說朕已好得多了,不用他們來問安。」
聖上龍體不豫,一般來說,宮中是不會聲張的,免得朝野上下人心浮動、無事生非——之前那兩次卧病,皇子們就都是事後才知道的——但這次不同,聖上很不巧地病倒在了去綉嶺宮過冬前一日。
定好的日子,儀仗鹵簿、隨行大臣都準備好了,當天宮中卻突然說不去了,人人心下都犯思量。
偏這次病情來勢洶洶,聖上一連兩日都無法起身,別說視事,就是見宰相們一面,安撫幾句,也做不到。朝中氣氛一時微妙起來,有膽大的,已開始往東宮使勁。
然而聖上雖病著,看不見聽不著,程思義卻無愧於聖上的眼睛耳朵,到第三日,看著聖上病情好轉,有精神頭了,立即將外面情勢稟報聖上,並建議聖上召見宰輔和東宮,以安內外之心。
聖上本是權力鬥爭中長起來的,又做了幾十年皇帝,自然明白這種情勢之下,穩定局勢的最佳辦法,就是自己露面,但前提是,自己不能顯得病入膏肓。
蘇貴妃聽了他的擔憂,親自動手,用脂粉替他修飾病容。聖上攬鏡自照,覺得可以見人了,才將宰輔及太子宣召過來,表示自己只是小病,需要休養幾日,並無大礙,叫宰輔們各安其分、太子安撫兄弟及其他宗室。
如此一來,自是上下都知至尊卧病,皇子公主們個個都想問安侍疾,聖上哪裡肯,每次都不見,醒著就叫程思義出去打發,睡著更不理了。
哪想到今日趕上小七郎在這兒,還惹得蘇貴妃出去見了他們——人在病中,難免多思多慮,若蘇貴妃看自己病重,怕以後無所依靠,而將自己的病情告訴太子……聖上略想一想都要出一身冷汗。
「七郎也大了,原本想過了年再送他去百孫院住,如今朕沒精力,你這就叫人去收拾出院落來,儘快讓他搬過去住吧。」
程思義答應得毫不遲疑:「是。」
聖上沉思了一會兒,又問:「這兩日代國夫人、徐國夫人都沒進宮么?」
「沒有。」程思義知道聖上真正想問什麼,接著說,「娘娘一直守著聖上,除了今日,不曾見過外人。」
聖上終於滿意:「去辦吧。讓貴妃給我調點蜜水喝。」
程思義領命出去,不一會兒蘇貴妃就親自端著蜜水進來,服侍聖上喝了。
喝完水,聖上覺得精神不錯,穿上外袍,起身扶著蘇貴妃的手,在殿內走了幾圈,順便把他要打發七郎去百孫院住的事說了。
蘇貴妃想了想,點頭說:「也好,他在這裡也是添亂,不如出去安心讀書。」此時夾在祖父和父親之間,對七郎沒有任何好處,甚至一著不慎,還會惹禍上身。
「你說得對。」聖上若有所思,「得好好安排幾個人,看著他專心讀書……」
蘇貴妃心中一凜——她不過隨口一說,哪知聖上真的多心到,怕七郎出去了,還和旁人泄露他的病情,要安排人看著七郎——難道聖上真的到了……。
想到最壞的結果,蘇貴妃臉色不由大變,扶著聖上的手忽然用力,顫聲道:「二郎,你可不能就這麼丟下我!」
聖上一愣,轉頭看時,蘇貴妃眼中已有了淚水,他想了一想,才明白,「傻子。」聖上笑著點一點蘇貴妃鼻尖,「放心吧,這不是交代後事,早著呢!」
「你說的?」蘇貴妃含淚追問,「君無戲言,要作數的!」
聖上笑道:「當然。不是說好了,等七郎成婚,再生個小娘子給咱們養嗎?」
蘇貴妃破涕為笑:「那可算了吧,我可養夠了。」她原本就不是多麼喜歡小孩子的人,如今再看到七郎處境尷尬,自己少不得跟著操心,便更意興闌珊,不想給自己添新的牽絆。
何況聖上老病,她卻還不到三十歲,自己會是個什麼結果,都不好說,哪有那個心情?
不過聖上倒是從這一日起,身體一天好過一天,三日後就能上朝視事,又休養幾日,還起駕去了綉嶺宮。
蘇貴妃也終於見到了娘家人。
「娘娘怎麼瘦了這麼多?」大姐代國夫人一見蘇貴妃,嚇了一跳。
蘇貴妃笑著摸摸臉頰:「是從前太胖了,才顯著瘦得多吧?其實還好。」
旁邊徐國夫人蘇阮卻覺著,瘦還在其次,貴妃小妹眼神中深深的疲憊,才更讓她擔憂,便在宮宴開始后,找了更衣的機會,拉著蘇貴妃悄聲問詢。
蘇貴妃也正想同她訴苦,就遣退從人,把聖上病中多疑的事迹,連同自己的隱憂都講了,「如今看著是好多了,但每日晨起,手腳麻痹的毛病卻越來越重……我心裡沒一刻是安定的。」
蘇阮聽了,先是后怕——幸虧那幾日攔住了大姐,沒叫她進宮去,否則聖上心裡不知怎麼想呢!
接著又意識到,若是如此,就沒有說閑話的功夫了,她們姐妹最好長話短說,別叫聖上感覺她們離席太久,所以蘇阮一句安慰沒有,直奔主題。
「娘娘的擔憂,這些日子我也同你姐夫商議過多次,若想無後顧之憂,最好,」蘇阮附到蘇貴妃耳邊,「登上后位。」
蘇貴妃聽清最後四個字,身體輕輕一顫。她從來沒想過做皇后,因為聖上顯然無意立后,她也不在意,反正這十幾年,她在宮中享受的、得到的,遠非一般皇后能比,可以說,除了沒有皇后的名分,蘇貴妃在宮中的地位,與皇后也不差什麼。
但有時候,名分又會比什麼都管用,比如此時——她若是皇后,那就是太子的嫡母,就算聖上駕崩,她也沒什麼好擔憂的,因為她可以名正言順做太后,新帝不管心裡怎麼想,面上總得善待尊重她。
她若只是貴妃,將來就只能做個看人臉色的太妃——這還是在他們蘇家已經與太子聯姻、她又養大了東陽郡王的情況下,否則按本朝先例,沒生育的妃子,是要被送去皇家寺院修行的。
蘇貴妃得意了十幾年,向來只有她給人臉色看的,哪過得了看人臉色的日子?因此她只驚詫一瞬,目光就堅定起來:「我知道了。」
「可以從合葬入手。」蘇阮又悄聲提醒。
蘇貴妃眼睛一亮,不錯,只有皇后才能與皇帝合葬,並升祔太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