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除夕
這是蘇阮和薛家四口第一年在京中過元旦, 也是薛家時隔十年才迎來的一家團圓, 又是蘇阮第一年進門,盧氏這個當家主母便格外重視。
她仔細打聽了京中習俗, 早早便將各類年節吃食物品備好, 到除夕這日,還給家中下人都發了一套新衣,令家中上下都喜氣洋洋。
薛湜跟付彥之父子兩個也都放了假——本朝正旦按例休假七日,從臘月二十八休到正月初四, 初五日方才開衙辦公。
蘇阮和付彥之趁著除夕前的兩天,分別去付家和四叔家裡送了年禮, 又回徐國夫人府瞧了瞧, 給下人發了賞賜。
「我四嬸說,她娘家倒有兩個適婚之齡的小娘子, 前幾日她帶著他家二郎回去省親, 正好見過。說是教養得還不壞, 都讀過書, 說話也有條有理的,招人喜歡。不過就一點,他們家的小娘子啊, 多半性情剛強, 婚事可能還得小娘子自己樂意才行。」
除夕是一年的最後一天, 到這時反而沒什麼可忙的了, 蘇阮就同盧氏閑坐, 說起薛諒的親事。
盧氏聽了很感興趣:「剛強點兒好!親家也見過咱們二郎, 她覺著能不能配得上她家小娘子?」
蘇阮笑道:「我四嬸就是覺著二郎一表人才,才提起自己娘家孩子的。她說了,要是您和阿翁不嫌棄,等年後初四,她在家裡設宴,把娘家人請去,兩邊見見。」
「好啊!我原來就聽你娘說過你四嬸,說是又有見識,又有主意,最難得是心地良善,要真能說來他們家女孩兒,那敢情好呢!」
蘇阮也覺著挺好,四嬸娘家雖然沒出什麼高官顯宦,但兄弟子侄多半都入仕了,沒入仕的也能讀書耕田,踏踏實實過日子,不是那等輕狂人家。
「那我這就打發人去回個話。」
盧氏連聲答應,又叫捎上一盒她親自盯著人做的肉脯,給蘇阮四嬸嘗嘗。
因付彥之說了,傍晚要帶蘇阮和兩個弟弟去外面看驅儺,盧氏就早早叫廚房做飯,讓他們吃飽了再出去。
「看個熱鬧就行,別耽擱太晚,夜裡冷呢。」盧氏囑咐。
蘇阮答應一聲:「瞧瞧就回來陪您守夜。」
盧氏笑:「也不用急,盡興了再回來。」又說付彥之,「千萬別離開阿阮一步,要是二郎三郎走散了,不用管他們,他們自己能回家。」
薛諒薛諳:「……」
付彥之笑道:「您放心吧。」又看一眼繼父,「要不,二位大人也同我們一道去吧?」
「我們就不去了,冷不丁回到北地,我還真有些受不住這冬日的寒意。你們去吧。」
四人這才得以出門。
驅儺原是驅除疫鬼的儀式,近年漸漸演變,歡慶意味大增,參與的人也越來越多,人們戴上各種鬼怪面具,跟著驅儺隊伍邊走邊跳、浩浩蕩蕩,又歡樂又熱鬧。
蘇阮在洪州、饒州都曾跟著驅儺隊伍走過,對這種儀式很熟悉,為免出什麼意外,乾脆不帶侍女,只帶了兩個健壯男僕。她戴上事先買好的面具,就安步當車和付彥之兄弟三個出了門。
既然戴了面具,不怕被人認出來,付彥之就大大方方牽了她的手,籠在袖中,兩人並肩往前走。
薛諒後面看見,仰天翻個白眼,拉著薛諳落後幾步,表示自己二人同前面那倆不是一起的。
將將走到坊門處,外面已隱隱傳來鼓聲笛聲,幾人加快腳步出了坊門,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很快就遇上了驅儺大隊。
付彥之拉緊蘇阮的手,融入隊伍,隨著他們一起蹦蹦跳跳地舞蹈。
蘇阮平日參加宴飲,從沒有自己起來舞蹈過——她不像蘇貴妃,沒學過跳舞,只喜歡安安靜靜彈個琴,以前雖然也跟著去看過驅儺,但都是跟在旁邊看熱鬧,還沒真的跳過。
這會兒突然被付彥之拉進去,他還拉著自己的手,學著別人跳了起來,蘇阮先嚇了一跳,接著發現人群都在舞蹈,只有自己走著很突兀,不知不覺也就跟著跳起來了。
而匯聚在這樣的人群中,又戴著面具,誰也不知道前後的人是誰,人很容易就放鬆下來,徹底沉浸其中。
蘇阮覺著特別開心,這是一種久違了的、無拘無束的開心,就像小時候拉著風箏在草地上跑那麼開心,開心得甚至想歡叫幾聲。
「喜歡嗎?」付彥之拉著她的手,湊到她耳邊問。
蘇阮重重點頭:「喜歡!」
「以後我們每年都來,直到跳不動為止。」
「好!」
兩人換了只手交握,順便換了個位置,繼續跳著向前,直到氣喘吁吁跳不動了,才牽著手退出隊伍。
薛諒薛諳和男僕早不知哪裡去了,蘇阮挨著付彥之站在路邊,喘了一會兒,才開口問:「我瞧你舞姿挺熟練的,你不會每年都來吧?」
「差不多。」
蘇阮驚異:「還真的每年都來?同誰一起?」
「我自己。」付彥之戴著面具,只露出一雙被火光照亮的眼,那雙眼亮晶晶的,滿是愉悅之色,「總覺著這樣跳一回,不光碟機除了疫鬼,連心裡的鬼也驅除了,渾身輕鬆。」
蘇阮怔怔望著他,沒有說話。
付彥之對上她雙眼,問:「怎麼了?」
「沒怎麼。」她彎了彎眼睛,「我在想,如果我們不是那樣重逢,而是在除夕夜的驅儺大隊里,看見一雙熟悉的眼,我會不會有勇氣掀開你的面具。」
付彥之被她說得心弦一顫,拉著她又往後退了退,躲到樹影里,低聲說:「若是我,一定會的。就像這樣。」
他說著伸出右手,將蘇阮面上面具向上掀開,露出櫻唇,同時抬左手掀開自己面具,側過身擋住身後大街,低頭在她唇上偷了一吻。
「付彥之拜見徐國夫人。」偷吻之後,他笑看著蘇阮,緩緩說道。
蘇阮有點想哭,但更想笑,便嘴角帶笑,眼裡含著水光說:「別來無恙啊,薛彥。」
「有恙。」付彥之點點自己心口,「我這陳年心病,只能夫人來醫。」
在他身後,浩浩蕩蕩的人群還沒走完,熱熱鬧鬧的鼓點也還在敲著,可那喧囂的一切,此刻都在蘇阮眼中,沉澱成了付彥之的背景,人世間所有的濃墨重彩最終都只凝結在這一人身上。
她故意嘆了口氣:「陳年心病啊,那可不好醫,只怕得花上一輩子的時間呢!」
「一輩子就夠么?」
「可能還不太夠。」
「那把下輩子也算上。」
「行,那下輩子,我再去找你?」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佳夕良夜,美眷如花,人生當此,夫復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