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不願
舉案齊眉這個典故, 是早年蘇阮講給麗娘聽的。
麗娘當時還沒成親, 是個小丫頭,聽了這個故事, 很是疑惑:「要把食案舉到眉毛那麼高, 這梁鴻是多大的官啊?排場也太大了吧?那這孟光到底是妻子, 還是奴婢啊?」
「梁鴻沒做官, 孟光這麼做,只是表示尊敬丈夫。」蘇阮耐心解釋。
麗娘更疑惑了:「沒做官, 尊敬他什麼,要到這等地步?」
「因為他有學問、品行高潔。孟光如此謙卑,就是因為仰慕夫君這兩點。」年少的蘇阮如此答道。
「那梁鴻就安然受了嗎?」麗娘有些不平, 「有學問、品行高潔的人,就只要別人尊敬自己, 自己絲毫不尊敬妻子嗎?要是這樣的話,我寧可嫁個不識字的!」
時隔多年, 從麗娘口中再聽見這個詞, 蘇阮想起她當年那番高論, 忍不住一笑:「你居然還記得這個故事。」
麗娘也笑:「因為奴婢始終想不通, 這麼一個典故, 是怎麼被用來講夫妻恩愛的,誰家恩愛夫妻這樣?」
「大概是合了儒家教化吧, 男子忠孝節義, 女子卑弱順從。」蘇阮說著嘆了口氣, 「你倒提醒了我, 雖然郎君未必有這個意思,但那些自詡士大夫的人家,還真就是這麼要求女眷的。聽說那些世家女子,若死了丈夫,是不許改嫁的,只能守節。」
「郎君定不是這意思!」麗娘覺著她們家郎君不是那樣的人,又幫著付彥之說話,「其實奴婢私心覺著,同那邊府里,是該遠著些。這點郎君說得真沒錯。」
蘇阮頗為煩惱:「單論事情,他沒一件說錯的,但是這一件一件連起來,真照做了,最後的結果正是你方才說的那樣。你想想,摘開外戚之名,是只遠著阿姐就行的嗎?」
「我頭上徐國夫人的封誥,就是從娘娘那兒來的,除非我真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安心做他的賢妻,其餘萬事不管,否則誰見了我,不叫一聲徐國夫人?」
麗娘小心翼翼道:「夫人是不是想多了,奴婢聽著,郎君的意思,應只是叫您同公主們慢慢疏遠,換些人往來交際吧?」
「換誰?換那些五品以下官員的家眷?」蘇阮搖頭,「不是我勢力,我們平常吃一餐夠他們一家人吃一個月,怎麼能談到一起去?再說我遠著公主誥命們,反而同這些人往來,旁人就不覺著我這人怪異?」
她嘆著氣往後一靠,「其實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就是覺著公主們行事出格,我同她們往來,旁人看了,定也議論我,將我與貴主們歸為一類,就像阿姐一樣。」
「但我還是那句話,我是徐國夫人一天,這等非議就不可能少,難道為著這個,我就不做國夫人,不要聖上的賞賜了嗎?何況同公主們往來,自有其好處,她們都是宮中長大的,對皇室的事知之甚詳,和各王府也有聯繫,我們不能只靠著娘娘,卻不為娘娘打算吧?」
麗娘靜靜聽到這裡,終於明白夫人和郎君之間最大的分歧在哪裡了,「您呀,心裡想的還是娘娘和蘇家。」
蘇阮側頭看她:「我想著娘娘和蘇家怎麼了?沒有娘娘,能有我和他的今日?」
「但您現在出嫁了啊,也不能一心只想著娘家,總得分些心思,想想您和郎君自己的日子。」麗娘說完,自己點了點頭,「郎君應該也是這個意思!」
蘇阮斜了她一眼:「我怎麼就沒想我們自己的日子了?我只是不像他那樣,將我們兩個同蘇家分割開——只要蘇家富貴長久,我們兩個有什麼可愁的?」
說完又嘆息:「可惜男人想事情,從不和我們女子一樣。難怪當初我同阿兄說,以後我幫他分擔家族重擔,叫他拿我當兄弟一樣,他不但不以為然,還笑我呢!到頭來,還真是我天真了。」
麗娘怕夫人跟郎君因此事夫婦離心,忙勸道:「郎君大概也是不想您辛苦吧?奴婢沒有見識,但若依郎君所言行事,真能令兩家一起富貴長久,夫人也省了這份心,不是挺好么?」
蘇阮擺擺手:「不是那麼回事。打個比方,若現在你們家劉全祿說,他管事了,朱蕾也出息了,家裡不用你忙活,你就在家裡享清福、帶孩子,你肯么?」
那當然不能肯,麗娘是夫人心腹,當著夫人大半個家,整個劉家都得供著她,若她退下去,指望丈夫小姑養家,那就得是她反過來供著人家一家子了!
「別說奴婢不肯,就是劉全祿也不肯呢。」麗娘笑道,「不過奴婢一家,哪能同夫人和郎君比?」
「都一樣,說白了,就是這個家以誰為主。」蘇阮眼睛望向窗外,「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就算是他,我都不想讓出主位呢。」
麗娘恍然大悟,夫人這麼說,她就徹底明白了——即使是她,也想始終做家裡的當家人,絕不肯讓位給丈夫呢,何況夫人?
但是夫人和郎君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也不能為這個就生分了,麗娘還是勸道:「夫人別想得太深了,這才新婚呢,哪裡就想到那些去了?有什麼事,您同郎君慢慢商量,都是通情達理的人,沒什麼談不開的。實在不行,還可以去國公府,找咱們國公評理……」
「阿兄?他只會叫我聽郎君的,好好做付家的媳婦,別操心娘家的事。」
「不行就找娘娘……」
「娘娘更不能找了,她聽了一準不高興,要罵郎君的。」
麗娘一聽,夫人這還是向著郎君的,就笑道:「您這麼說,奴婢就放心了,看來誰也不用找,我們夫人自己能料理明白。」
她不想讓夫人再往深了思索此事,看著郎君還沒回來,就隨便找了個閑話說:「夫人還記不記得,那邊府里大娘請了個姓黃的郎君做謀士?奴婢聽說,黃郎君很有本事,現在不光大娘聽他的話,連二郎都被他勸服住了,兩個小郎君的功課也是這位黃郎君在看呢!」
「是嗎?這人到底什麼來歷?」
「聽桂娘說,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其父做過濮州司馬。不過黃郎君還沒長成,父親就故去了,他進京考了幾年進士科都沒考中,就快流落街頭了,被大娘帶回來的。」
「不對吧?大姐有那閑心,隨便撿個落魄士子?」
麗娘偷笑:「奴婢也不信,但桂娘就這麼說的,奴婢也不好再多問。」
這事兒肯定還是和遲應麟有關,想到這裡,蘇阮突然想起華維鈞,又問:「那畫卷是怎麼到郎君手裡的?」
麗娘忙認錯:「是奴婢一時不察,這件禮物是二十七那日,華郎君親自送來的。當時咱們都去了國公府,只有芹娘守在家中,她收了東西,順手就給記在單子上了。怪我一時偷懶,想著她平日辦事謹慎,不會出錯,就沒多看,一起給了郎君……」
「這事兒倒不怪你,是我說要同他一起看的。不過以後,無論何事,還是先問過我再說。」
麗娘心內一嘆,應道:「奴婢知道了。」
「你去忙吧,照著郎君擬的總賬,分類入庫。」
麗娘應聲告退,蘇阮自己坐著發了會兒呆,眼見暮色四合,付彥之還沒回來,剛要叫人去問,外面就傳話進來:「郎君回來了。」
她起身到外間等著,付彥之很快進門,看見她那一刻,臉上略顯冷峻的神色一緩,露出笑容來。
「怎麼去了這麼久?」蘇阮迎上去,幫他脫去棉衣,「我看天晚了,正要打發人去問呢。」
「一時沒留意時辰。」付彥之等蘇阮把棉衣交給侍女,就拉著她的手往裡間走,「宋子高激怒了林相,被貶去東都做河南縣丞,明日一早就得離京。」
蘇阮一驚:「為了何事?」
「還是為了楊剛,他從多征的賦稅里,拿出百億奉與聖上,做宮中用度,聖上自是大喜,林相順勢推舉楊剛為御史中丞。宋子高豈肯與這等人共處御史台?今日朝上,他當面彈劾林相和楊剛,聖上聽說免了的賦稅,又被以另一種名目多收,有些不悅,令林相查實以奏。」
說著話,夫妻二人共同坐下,蘇阮鬆開手,給他倒了一盞溫熱的水送到手邊,「所以林相就惱羞成怒了?」
「嗯,退朝不久,調令就到了宋子高手上。河南府少尹是林相親信,河南縣令也與宋家有隙,他這一去……」
宋敞家裡原本安排的是,找機會調他去河南道做個縣令——以他的資歷,這已經算是貶官。哪知道林思裕恨透了他,竟把他調去河南縣做個小小縣丞,而且上頭主官全是林思裕自己的人,這是想叫宋敞一輩子出不了頭啊!
宋家已經失勢,宋敞此時別無選擇,只能前去赴任,但是,「林相這麼做,不太合朝廷規章吧?我都知道,御史不可因言獲罪……」
「林相自然不會以此為由貶黜宋子高。」
「但不管什麼理由,都是在受御史彈劾當日,就貶了御史的官,對吧?」蘇阮微微一笑,「林相也太心急了些。」
付彥之心中一動:「你的意思是……」
蘇阮笑著拍拍他的手:「你別管了。我餓了,我們吃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