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同行
見徐國夫人一副大受驚嚇的樣子,付彥之也後退一步,一句:「我只是路過。」脫口而出。
蘇阮嚇了一跳,還沒回神,聽見這話也沒明白,就略帶疑惑的「啊?」了一聲。
付彥之後悔的想把自己舌頭割掉——他本來就是從竹林出來,看見前面有間別緻清幽的竹塢,想進去坐坐,才會從假山出口這裡路過——這麼明顯的事,有什麼好解釋的?特意解釋了,才更容易讓人誤會呢!
蘇阮眼看付彥之臉色變得僵硬難看,還以為他是不滿自己的回應,就定定神說:「是我們太大驚小怪了,你先請。」
她指指前面道路,付彥之面色緩和,道:「還是徐國夫人先行吧。」
他站著沒動,蘇阮便沒再客氣,轉頭往前走。麗娘忙跟上來,指著前面一片綠意盎然的細竹林說:「就在那裡。」
蘇阮心裡卻在想:「他怎麼走這兒來了?方才我明明親眼看見他進了石舫,難道他剛才看見我了?」
轉念又嘲笑自己自作多情,就算他看見了又怎樣?難道他會在意么?頂多是覺得煩,想遠遠躲開吧?啊,是了,許是瞧見自己坐在花廳里,不耐煩,才拋下朋友,自己到處閑逛的,卻沒想到……。
正胡思亂想,麗娘突然靠過來,扶住蘇阮手臂,在她耳邊低聲道:「薛郎君跟上來了。」
她從小在蘇阮身邊侍候,從前也常見付彥之,就習慣性地以「薛郎君」稱呼他。
蘇阮聽了卻是一怔,心裡滋味莫名,她強忍住,才沒回頭看一眼,只悄悄問麗娘:「隔著多遠?」
「十步左右。」
「?」他跟這麼近幹嘛?
這個距離,是付彥之認真思考權衡之後的結果。他一開始看蘇阮走過去了,是想直接進假山的,這樣雙方徹底分開,免得麻煩,但轉念一想,臨時改道進假山,豈非顯得他心虛、故意躲著她?
而且他一路從竹林走出來,也確實有點累和熱,想去前面竹塢休息乘涼,然後再決定還要不要回石舫。所以付彥之看著蘇阮主僕走了十餘步后,覺得距離夠遠,不至於尷尬了,就跟在後頭,也往前繼續走。
這一段正好是上坡路,蘇阮又走在他前面,付彥之的目光,不自覺就被那一抹婀娜倩影纏繞住了。
可能是因為要戴帷帽,她今天沒有梳繁複高髻,髮飾也比較簡單,身上衣裙卻比上次見付彥之時更艷麗些。
白底紅花薄衫、櫻桃紅挑金線長裙,行走起來隱有金光流轉,雙臂臂彎掛著一條鵝黃薄紗長帔子,後面正好勒在腰間,將她格外纖細的腰肢顯露出來。
看來她很重視這次與趙培剛的會面——一念及此,付彥之又在心中笑自己多餘作此猜測。因為只要是認真想再嫁,就不可能不重視相看人選,這從她特意選在千秋觀與趙培剛相見,已經看得出來。
但她也沒比自己早到多久,怎麼這麼快就離開花廳了?莫非是對趙培剛不甚滿意?
就在付彥之琢磨蘇阮對趙培剛哪裡不滿意時,麗娘貼近蘇阮嘀咕:「薛郎君追上來了……」
蘇阮本來就越走越不自在,總覺得身後有雙眼睛看著,一聽這話,再也無法控制,當即站住腳轉過身,看向付彥之。
付彥之一驚,也不由自主站住,這才發覺,自己好像離她們主僕「稍微」……近了一點——八成是剛才想事情太入神,腳下走太快了。
不過他心裡想是這麼想,面上卻不肯表露,還問:「夫人怎麼了?忘了事情,還是忘了東西?」
「都沒有。不過,我看付舍人腳步匆忙,大概有事要忙,想給你讓個路。」蘇阮說著,往路邊退了退,示意付彥之先走。
付彥之:「……」
他面上不自覺露出些窘然,朱蕾看得清楚,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她這麼一笑,蘇阮和付彥之都看向她,氣氛反而不那麼尷尬了。麗娘最清楚這兩人之間的糾葛,就趁此機會,試探著說:「路這麼寬,不如同行吧?」
她本是就著眼前事,說的這句話,聽入蘇阮和付彥之耳中,卻各自心中一動,若有所思。
蘇阮便沒有做聲。付彥之略一思忖,上前幾步,麗娘從另一側扶住蘇阮手臂,雙方就這麼隔著一段距離,並肩前行起來。
「夫人這是要走了嗎?」走了幾步后,付彥之先開口問。
「嗯。」蘇阮簡單應答,又問,「付舍人怎麼獨自在此?」
「躲個清靜。」
都出門和友朋相聚了,還獨自溜出來躲清靜,這並不像蘇阮所了解的薛彥會做的事,她忍不住看向他,問:「是座中有不合的人么?」
付彥之搖搖頭:「不是,只是……石舫中太悶了。」
石舫二字說出來,兩人之間避而不談的那部分,似乎一下就晾在了明面,他順著話茬問:「方才隱約看見夫人與趙郎中坐在花廳中……」
「另兩位是我堂姐和姐夫。」蘇阮想都沒想就接了一句。
付彥之本來一直目視前方,就算蘇阮看向他,他也不曾側頭回視,聽見這句,終於忍不住看了蘇阮一眼。
蘇阮卻已經收回目光,垂眼看著前方道路,付彥之見她沒什麼表情,覺得她大概不想談及此事,便道:「原來如此。」
話說到這裡,兩人再沒什麼可談,只好靜靜走路。幸虧竹塢就在眼前,蘇阮暗自出一口長氣,道:「我有點累,要進去坐坐……」
不想付彥之同時開口:「夫人慢走,我要進去……」
萬萬沒想到對方目的地與自己相同的二人,一起停下來,對視一眼后,再次一同開口:「那夫人去吧,我……」「算了,你進去坐吧,我……」
蘇阮終於沒忍住,笑了出來,「看來你也走累了,一起進去吧,我瞧這竹塢蠻寬敞的。」
付彥之往那竹塢打量一眼,見那裡雖叫做竹塢,實際卻是一間依竹林而建的寬敞竹舍,四面以手指粗的細竹林為壁,造得極為天然,朝著路的一面完全敞開,能清楚看到裡面擺設的竹席和竹制坐榻。
「也好。」他便站在一旁,讓蘇阮主僕先進。
麗娘卻沒進去,向蘇阮道:「奴婢看看,去叫一頂小轎吧?」
蘇阮點點頭,讓她去,自己扶著朱蕾的手,拾階而上,等綠蕊將隨身帶著的蒲團放置好,便於坐榻就座。
付彥之跟著進去,卻沒走近,只在另一側竹席上跪坐下來。
竹塢裡面果然比外面涼爽,蘇阮擦了擦汗,眼角餘光瞥見付彥之坐得板板正正,想起趙培剛今日也穿的淺緋袍,在花廳中坐得也十分端正,然而趙培剛怎麼看都是一條剛猛大漢,付彥之卻總帶著一股真名士自風流的態度。
他這些年,真的成長了許多。蘇阮心中暗嘆一聲,主動問道:「薛伯母……我是說,令堂近來好嗎?」
「很好。」付彥之答完,頓了頓,又說,「家父遷轉進京,他們已經自台州啟程,兩月之後,便到京中。」
「是么?那可真是大喜事,恭喜,你們一家人終於團聚了。」
付彥之道了聲謝,蘇阮想起他母親與自己母親的情誼,忍不住感嘆:「要是我娘還在,定會說聲『果然如此』。她在世之時,常自嘆不如薛……不如令堂心胸開闊、遇事能想得開,還說似令堂這般寬和溫柔之人,上蒼總是不忍虧待,定會給個好結果的。」
「家母哪裡比得過太夫人,有貴妃娘娘和夫人這等好兒女。如今夫人滿門榮耀,想必太夫人泉下有知,定然欣慰。」
「大約會吧,為了娘娘。」蘇阮低聲道。
她說話時,語氣很平淡,付彥之卻聽出幾許失落意味,不由看過去,果然見蘇阮低著頭,手習慣性的拉著帔子往指間繞。付彥之一瞬間有些恍惚,彷佛看到一個滿腹心事的少女坐在面前,正為自己太年幼、不能替母分憂,而鬱鬱不樂。
「當然不只是為娘娘。當年太夫人能下定決心,讓貴妃娘娘進京,不也是聽了夫人的勸說么?」
蘇阮驚愕抬頭:「你怎麼知道?」
「家母信中提過。」
蘇阮更驚愕了,她和薛彥的事,當初並沒能瞞過雙方母親,也因此,她在與張敏中定親后,再也不敢見薛伯母。她以為薛伯母定會從此對她不喜,連提都不肯提一句的,哪想到,她居然還會在寫給薛彥的信里提及自己?
付彥之卻神色平常,彷佛旁邊坐著的,並不是曾背棄自己的舊日情人,而只是個多年不見的幼時玩伴。
「家母說,為人父母者,最欣慰的,莫過於子女能自立自強,只因父母總要先走,若子女不能自立,父母走得也不安心。太夫人曾對家母言道,四個子女之中,她最放心的,就是夫人你。」
蘇阮聽得鼻頭一酸,有點高興,又有點委屈,「不過是因為我最聽話、不惹事罷了。」
付彥之驚訝地看著她:「你嗎?」他似乎過於驚訝,都不尊稱蘇阮「夫人」了。
蘇阮被他這麼一問,鼻子也不酸了,瞪起眼反問:「難道不是嗎?」
付彥之與她對視片刻,先挪開目光,認輸道:「你說是就是吧。」
「……」
這麼一來一往兩三句話,雖然極短暫,卻正是他們二人昔日相處的情景再現。蘇阮心裡有莫名的愉悅湧上,但伴隨著愉悅一起而來的,還有酸楚、遺憾、悵惘,和心知永遠也無法回到過去的感傷。
愉悅只有一點點,其餘情緒卻足可將人整個淹沒,蘇阮不願沉浸進去,便強行壓下,對付彥之說:「多謝。」
付彥之疑惑的看過來,「謝我做什麼?都是家母原話。」
蘇阮微微一笑:「謝你肯告訴我。令堂入京,住在何處?方便我去拜訪……」
付彥之打斷她道:「自是住在舍下。」
「……是我糊塗了,一家人么,怎麼好分作兩處。」蘇阮換了一句,「那,我能邀令堂出來見面敘舊么?」
付彥之沉默一瞬,才道:「夫人覺著,我能做得了家母的主么?」
這就是說他不介意了,蘇阮高興起來,又說了一句:「多謝。」
正好這時,麗娘也帶人抬著小轎來了,她遠遠看見,便扶著朱蕾的手站起身,向付彥之告辭:「我先走了。上次……多有失禮,幸好你寬宏大量,並不見怪,我實在慚愧……」
付彥之抬起頭,滿臉不解:「我何時說我『不見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