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國夫人> 4.重逢

4.重逢

  曲江池畔的杏園,因歷年新科進士高中后,都在此集會宴飲,格外吸引文人雅士前來遊覽,好在如今正是炎炎夏日,願意出門的人不多,園子裡面倒還清凈。


  蘇耀卿提前打發了人過來,將一處近水的涼亭布置起來,等蘇阮姐妹到時,裡面已經擺好鮮果美酒、設好涼席屏風,只等他們就座了。


  「這兒還挺涼快。」蘇鈴看一眼曲江水,頗覺滿意,問先到一步的弟媳崔氏:「大郎呢?」


  「郎君有幾位同僚今日在杏園宴飲,他過去打個招呼。」崔氏笑著答了,又問,「大姑怎麼沒帶著孩子們一起來?」


  「今日有正事,我怕他們添亂,叫他們在家讀書了。」蘇鈴說著話,見蘇阮一直左顧右盼,就笑問,「正主還沒來嗎?」


  崔氏道:「大約是與郎君在一處呢。我打發人去瞧瞧,咱們先坐下來等一等。」


  姑嫂三人便坐下來吃點鮮果,聊幾句閑話,蘇阮難免心不在焉,反覆斟酌著見了付彥之要說什麼,如何才能令對方一見難忘。


  其實這些,確定會面那天起,蘇阮就已經在心裡想了無數遍,改了無數個版本,甚至在剛剛來的路上,她還問過長姐的意見。但一刻沒見到人,她就一刻無法停止去想。


  幸好一盞茶還沒喝完,蘇耀卿就回來了。


  「都到了?二娘現在過去吧,他在那邊涼棚等你。」


  蘇阮站起身,意外道:「我自己過去么?」


  蘇耀卿更意外:「還要我陪你么?不必了吧,我叫個人給你帶路,你自去吧,就在那片竹林後頭。」


  蘇鈴也站起來,拍拍妹妹手臂:「我看這主意不錯,都不是什麼少年人了,沒必要作小兒情態。大大方方去,怎麼想的就怎麼說,不成也不怕,以你的人品,莫說他一個喪妻的鰥夫,沒成過婚的少年郎都嫁得!」


  這話雖有些糙,但細想還真是這麼回事,不但蘇阮被逗笑,緩解了緊張,連嫂嫂崔氏都笑道:「是這個理。」


  只有蘇耀卿滿面無奈,卻迫於長姐淫威,不敢開口反駁。


  「快去吧,他等著呢,別的話,等見完回來再說。」他乾脆催道。


  蘇阮就深吸口氣,又讓蘇鈴檢查了妝容,才帶著兩個貼身侍女,隨引路的僮兒穿過竹林。


  這是一片紫竹林,竹竿兒高高的,竹葉細密,遮出一大片清涼竹蔭,蘇阮行走其間,還能聞到淡淡花香,心情又平靜舒緩不少。


  就在這時,竹林那頭忽然傳來幾聲琴響,聽著像是在撥弦試音,她有些好奇,低聲問僮兒:「哪來的琴聲?」


  「八成是付舍人彈奏的,小的方才隨郎君回去時,看到付舍人的書童在擺琴呢。」


  蘇阮聽了,忍不住嘴角微翹,心想:這個付舍人也是有備而來呢。


  這麼又走了十幾步遠,隱隱能看到涼棚頂上垂掛的藤蔓時,琴聲終於成曲,低緩悠遠的演奏起來。


  蘇阮聽著曲子開頭有些耳熟,一時卻想不起來是哪一曲,就一邊聽一邊往外走,還在心裡點評:技藝嫻熟,不過心緒似乎不大平靜,此段略緊,方才那一段又略嫌鬆弛……等等,這曲子?

  她心跳突然加快,「不可能的,這曲子別人怎麼可能會彈?是我聽錯了,是我聽錯了……」蘇阮心亂如麻的想說服自己,卻在走出竹林,看到涼棚內端坐撫琴的人影后,徹底放棄。


  雖然只是個側影,但只看輪廓就知,此人並非她那日在永樂坊見到的人,反而與蘇阮記憶深處不願想起的那人,有七八分相似。


  她一下子站住腳,不想再往前走了。


  涼棚之內,撫琴人身穿竹青窄袖袍,發似墨染、面如美玉,正專心致志撩撥琴弦。


  他動作十分舒展,琴聲也越來越穩定自如,蘇阮卻心跳如擂鼓,幾乎完全聽不見樂音了。


  「既已赴約,夫人為何又望而卻步?」


  那人沒有轉頭,目光也始終專註在琴上,然而就是這麼淡淡一句話,卻如兜頭潑了蘇阮一身冷水,讓她瞬間心跳平復,所有情緒都深埋起來。


  她緩緩走向涼棚,撫琴人的眉目越來越清晰,漸漸與她心底浮現的那張臉重合——俊朗如昔,面上卻似多了歲月賦予的稜角,這般不言不笑的,竟有些令人生畏。


  就在蘇阮忍不住要再次停步,甚至轉身而逃時,他忽然起身,轉向她,作了一揖:「付彥之拜見徐國夫人。」


  付彥之?蘇阮終於記起這個名字,並恍然大悟:他是付彥之!可他怎麼會是付彥之?

  正驚惶無措,付彥之已直起身,抬眸看向蘇阮。


  四目相對,十年光景,倏忽而過。


  她忍不住側頭躲開,想盡量冷靜的打個招呼,問句「別來無恙」,喉嚨卻哽住了,怎麼都發不出聲音。


  「夫人不曬嗎?」他突然問。


  蘇阮一驚,這才發現自己還沒進涼棚,正站在太陽底下。但涼棚不足一間屋子大,雖四面通風,他站在那裡,仍讓蘇阮覺得裡面並沒有她立足之地。


  付彥之見她目光掃了一眼涼棚,卻沒有進來的意思,又問:「徐國夫人,莫非是想就這麼談?」


  他神色聲音明顯都冷了,蘇阮卻已顧不得——談?!對啊!她來這裡,是見那位中書舍人,談再婚之事的!現在中書舍人變成……那還談什麼談?


  然而不談也有不談的難處,一句話不說,就這麼掉頭走了,似乎也很丟人兼失禮,蘇阮躊躇著開口:「還好,今日沒……那麼熱。」


  付彥之挑眉,問兩句答一句,答的還是無關緊要那句,她約自己來,果然只是為了嘲弄取笑的吧?

  付舍人美玉般的面上,神色冷到極致,「方才令兄與付某說,徐國夫人真心愿與付某再續前緣、締結婚約,才誠心邀約付某相見。付某實難置信,只好當面再問一問徐國夫人,是否真有此意?」


  蘇阮:「……」


  阿兄說的什麼鬼話???她是想跟「中書舍人付彥之」談婚約,可從來沒想過和眼前人再續什麼前緣啊?!

  然而,眼前人偏又就是「中書舍人付彥之」,讓她想抵賴都難,這可怎麼辦好?


  「如此說來,果然並非真的了。」兩人相距不過三五步遠,付彥之清楚看到她神色變幻,遂自行得出結論。


  蘇阮要真這麼默認,蘇耀卿就成信口胡言的騙子了,她只得開口說:「是我請阿兄邀付舍人相見的……」


  「那婚事?」


  「……」蘇阮艱難回答,「也確有……其事。」


  她說這話時,眼睛迴避了付彥之,落在他身旁那張琴上。


  付彥之本就比蘇阮高一截,涼棚內又鋪了石板,他看蘇阮,便有點兒居高臨下的意思。


  她今日顯然著意打扮過,一頭秀髮梳成時下最盛行的望仙髻,髮髻上插著金玉步搖。面上蛾眉淡掃,眉心貼著海棠花鈿,兩頰白裡透紅,中間一點朱唇正緊緊抿著,顯出主人的緊張。


  看臉龐,她似乎比當年瘦了,圓嘟嘟的雙頰妥帖的收了進去,讓她有一種畫上仕女般的風采。但要看身段,又似乎沒瘦,該圓潤的地方都極圓潤,只有那一把細腰仍如當年般不盈一握。


  可當年,她毅然決然地,離開了他。


  「那我就要問一問了,十年之前,我明知你要和張敏中定親,仍自輕自賤,不顧一切的求徐國夫人等我兩年,您是怎麼回我的,莫非您不記得了?」


  從確認付彥之就是他的那一刻起,一直懸在蘇阮喉嚨口的心,終於被他這一問,生生砸進深淵。


  「對不住。」她艱難開口,「是我冒昧,打擾了。」


  她胡亂答完,轉頭就走。


  付彥之沒想到她就這麼走了,先是一愣,等反應過來時,蘇阮已經走到竹林邊。他本來想叫住她,剛張口,還沒發出聲音,她腳下忽地踉蹌,若非侍女緊跟上去扶住,差點就摔倒。


  他忽然又不想叫住她了。自己已經親手揭開舊創,又何必同她一起血淋淋的相對?

  ***

  蘇阮進了竹林就一路小跑,最後回到兄姐所在的亭子時,已氣喘吁吁,大汗淋漓。


  蘇鈴等人都驚愕的迎上來,你一言我一語的問:「跑什麼啊?」「這是怎麼了?」「快坐下來慢慢說。」


  蘇阮扶著蘇鈴和崔氏的手坐下,接過崔氏端來的水喝了幾口,才緩過神,轉頭盯著兄長質問:「你早知道付彥之就是薛彥,對不對?」


  「誰?」蘇鈴先插嘴,「哪個薛彥?」


  蘇耀卿同時開口:「對啊,你不知道嗎?」


  蘇阮一口氣憋在胸口,上不去下不來,憋得臉都紅了,「我怎會知道?我都沒見著他面!」


  「可……你說你和梅娘一起去見過他了啊。」蘇耀卿一臉莫名其妙,「我問了你幾次,你都堅持說要見他,我總不好硬攔著……」


  蘇阮無話可說,想解釋都不知從何解釋。


  倒是蘇鈴反應過來:「薛……莫非是小時候總找二娘玩的那個、長得挺俊俏的小郎君?他母親還和阿娘很要好的,是吧?」


  蘇阮不想回答,擦了汗,端著杯子默默喝水。


  「是他。」崔氏看丈夫也不想開口,就代為答道。


  「可他怎麼做了官,連姓都改了?」蘇鈴又問。


  這事蘇阮也好奇,終於看向兄長。


  蘇耀卿道:「你們難道都忘了,薛伯父不是薛彥的親生父親么?」


  蘇阮恍然大悟,想起自己還和姐姐說,付彥之父親早逝,忍不住閉了閉眼,暗罵自己蠢,沒多打聽一步。


  「不是嗎?」蘇鈴比蘇阮大七歲,蘇阮和薛彥要好的時候,她已經出嫁了,因此不太知道詳情。


  「薛彥是薛伯母帶著嫁到薛家的。」蘇耀卿解釋,「後來薛彥進京應考,去拜見付氏族人,付公覺得他可堪造就,便令他歸宗、改回原姓,因他這一輩是之字輩,便在彥字後面又加了個『之』字,改名付彥之。」


  蘇鈴一嘆:「原來其中還有這些故事。不過,就算是薛彥,又怎麼樣了?舊夢重溫,不是更好么?」她不解的看向蘇阮,「你跑什麼呀?」


  蘇耀卿也問:「你不會……一見是他,就跑回來了吧?」


  蘇阮沒有心情多說,「此事作罷。辛苦阿兄、嫂嫂了。阿姐既然來了,不如遊覽一番,我累了,先回家去。」說完不顧三人挽留勸慰,硬是登車回了家。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