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第一百二十四章
「走!回晉江!」宋鳴珂一把拉住霍睿言, 「哪兒也不去了!」 垂拱殿內,御史中丞帶頭彈劾翰林醫官院,群臣附議。
先前的劍拔弩張並未緩解, 反而添了幾分凝重。
宋鳴珂深知,歷朝歷代偶有此例, 天子賓天, 重臣總要找些替罪羊。
若李太醫被牽連,兄長的毒何時能解?換了別的太醫, 新君為女子之事,怎瞞得住?
她沉吟未語,另有一御史出列:「望陛下明察!切莫偏私!」
宋鳴珂怒意騰涌,難道她尚在稚齡, 眾臣就可隨意指責或激將?
安王細觀她的反應, 安撫道:「陛下不必過慮,核查乃……」
「准了。」宋鳴珂流露出少見的不耐煩。
緊接著,宗親中有位老王叔提出,是時候議定皇後人選。待新君守孝期滿,即可迎娶, 以早日開枝散葉,繁衍鳳子龍孫, 接紹香煙。
宋鳴珂懵了,怎麼開?怎麼繁?怎麼接?
萬一兄長康復前, 這幫臣子給她塞一堆嬪妃, 該如何是好?
總不能……先替兄長「寵」著吧?
恍惚間, 朝臣低議聲中,隱約提到饒相。
饒相……繞相千金!宋鳴珂起了雞皮疙瘩!
居然忘了饒蔓如!那是上輩子宋顯揚的皇后!
她端莊秀美,於延興三年當上了皇后。宋鳴珂視她為嫂,禮敬有加。
可後來呢?為留住見異思遷的宋顯揚,她日漸妖媚,爭風吃醋,打壓嬪妃。
甚至……假惺惺對宋鳴珂說——烽煙再起,霍家率兵在北境浴血奮戰,若長公主心懷百姓,何不考慮以和親平戰亂?
那時宋鳴珂只當對方真為戰局著想,還覺自己無依無靠、無牽無掛,答應了。
直至……發生那兩件事,她終於看清宋顯揚的齷齪面目,才重新審視他枕邊人的真實意圖。
往事不堪回首。
退朝時,宋鳴珂腦子亂糟糟塞滿前世恩怨,閃爍不定的眸光,既哀痛,亦有熊熊怒火。
百官散去,安王、左右相和定遠侯等十餘位重臣留下,與她詳談災后重建要務。
一開始,宋鳴珂頻頻走神,似乎沒聽懂「大人們」的論調。
最後兩方鬧得不可開交,她淡聲插言:「朕有個小小的疑問。」
眾臣連忙請示:「陛下請說。」
「諸卿對豁免稅糧、安撫民眾、大赦刑獄的方案皆已詳稟,但始終不曾談及款項的分配。」
眾臣目目相覷,萬未料到她傻愣愣半天不說話,一開口正中核心。
錢糧涉及的利害關係,極其複雜。多少人想從中抽點油水,又有多少政敵時刻緊盯,意欲藉機拖對方下台。
兩派表面上激辯方案優劣,實則爭的是任用人選。
宋鳴珂見他們一時無話,又道:「朕認為,除予以賑給與賑貸、進行大型祈禳之外,更需要『以工代賑』,雇傭當地災民參與重建與興修,解決勞力需求,同時抑制流民,減少動亂。」
眾臣微愣,安王率先回應:「陛下所言極是!此事由戶部、兵部、工部共同協作,調動正倉和太倉,款項流向明細務必核清。」
餘人連連稱是。
當下,宋鳴珂就委派一事向安王提了意見。左右相越聽越不敢吭聲,安王與定遠侯則面露喜色。
只因,她任命一位地位尊崇的宗親為總負責,再從兩派各抽調數人,迫使雙方互相配合、互相監督,還強調,先定方案,以節省開支。
她調用的官員大多出身一般,本不起眼,卻踏實肯干,為政清廉。
眾人無不動容,暗忖新君未滿十二歲,處事溫吞如水,竟知人善用至斯!往後不可小覷!
只有宋鳴珂知曉,她見了這幫人的名字,想起上一世的他們均為後起之秀,乾脆提前試煉。
見大家目瞪口呆的震悚模樣,先前憋半天的氣,總算消了些。
眾臣領命告退,她讓安王和定遠侯留步,以請教國法學制,了解邊境各族境況。
聊了半個時辰,霍浩倡有意無意扯到「立后」話題,建議她擇選柔嘉成性、貞靜持躬的世家女子,並隱晦的談及幾位大臣。
宋鳴珂內心是拒絕的。
他所薦之人出自望族,德才兼備,背後有龐大的關係網,可宋鳴珂豈能將宋顯揚前世的嬪妃納入兄長的後宮?
「表姨父,此事以後再說吧!」宋鳴珂換了私下稱呼。
霍浩倡似是怕她沒搞清狀況:「陛下犯不著害羞,這些萬里挑一的賢德貴女,無論家世和才貌,都是一等一的好……尤其是饒相之女……」
「朕如今沒這心情。」
安王見狀勸道:「陛下年方十一,眼下諸事繁雜,宜應勵精圖治。霍侯爺,咱們過兩年再操這個心吧!」
霍浩倡只好作罷,改口談起年節事宜。
宋鳴珂本想讓表姨父帶兩位表兄入宮小聚,被這事一鬧,興緻全無。
她真心希望,不論是她還是哥哥,總有一日羽翼豐滿,能隨心挑選合意之人成婚,不必屈服於權勢與財力。
…………
先帝駕崩不足一月,過年禁止宴樂,外加翰林醫官院正被清查,安王回蕃地與家人團聚,整個皇宮無任何節日喜慶氣息。
期間,宋顯琛以長公主身份,低調回宮。
他起初抗拒,慢慢適應妹妹的打扮,容顏相似,卻神色懨懨,無分靈動神采。
相反,宋鳴珂此際的儀錶、聲線、神態、行止都越發讓人信服,彷彿新君宋顯琛理當如此。
久別多日,兄妹二人於殿閣中執手相看,無語凝噎。
「哥哥,再忍耐一段時日。」宋鳴珂微微抬目。
宋顯琛臉上敷了層粉末,神色略僵,最終緩緩點頭。
除夕夜,「熙明長公主」和太后謝氏只參與了宴前祭奠,沒赴家宴,便早早回宮歇息。
宋鳴珂只好獨自應對三位異母兄弟,以及宋顯揚的生母趙太妃。
多日未見,趙太妃一身素緞,姣好面容不施脂粉,比起以往憔悴了許多。
家宴無酒無絲竹,菜肴也改作全素。熠熠燈火伴隨沉默,籠罩「兄弟」四人。
外人只看到他們兄友弟恭的假象,殊不知宋顯揚明面上待弟妹親切,實則自恃母妃得寵,兼之年長成熟,英俊不凡,並未將他們放在眼裡。
而晉王宋顯章母妃早逝,幼時不慎摔折腿骨,以致行走一瘸一拐,性格內向,只能當個閑散宗親。
寧王宋顯維年僅八歲,生得俊秀伶俐,卻因生母曾為行宮宮女,位份不高,他在眾皇子中最寡言少語。
上輩子他們本無威脅,卻連受宋顯揚排擠,早早攆至邊遠地區就蕃。
宋鳴珂身為嫡姐,重活一世,以另一角度觀察二人,憐惜之情頓生。
她對兩位弟弟言談客氣,態度溫和,不住詢問晉王的身體,又詳細了解寧王平日的興趣與愛好。
相較之下,顯得冷落了宋顯揚。
熠熠火光中,宋顯揚持盞,以茶代酒敬宋鳴珂:「陛下,做哥哥的給您賠不是了!往日愚兄目光短淺、言語冒犯,請念在兄弟情份,切莫往心裡去。」
宋鳴珂習慣了他的種種做作,舉盞淺笑應對:「定王兄言重了。」
輕描淡寫一句話,教宋顯揚無所適從,他起身離席,跪倒在地:「臣深感惶恐,望陛下責罰!」
「哦?定王自行領罰,犯了何罪?」宋鳴珂容色喜怒難辨。
「妄議之罪。」
「哦?妄議了哪些?不妨說來聽聽。」
「這……」宋顯揚囁囁嚅嚅,「皆為酒後戲言,狂放無禮,有辱聖聽,臣……不敢再口出此等悖逆之言。」
宋鳴珂揚起描粗的眉毛,靜靜目視跪地不起的前世仇人。
她曾跪在他跟前,渾身顫抖,敢怒不敢言,何曾想過能有朝一日顛而倒之?
隨便以「妄議」的罪名,一筆帶過?想得美啊!
可惜,九月下毒、臘月行刺,她無憑無據,扣不到這人頭上。
宋顯揚上輩子權力無邊,壞也壞得無邊無際;今生詭計不成,諸多受限,這「請罪」之舉,無非想麻痹她!
宋鳴珂經歷了一些事,已不如最初那般懼怕,正好狠狠報上世之仇。
可她骨子裡和兄長一樣,心慈手軟,外加剛繼位,未必撼得動外戚勢力與她旗鼓相當的宋顯揚。
她暫時沒想出一舉擊垮他、又不著痕迹的法子,唯有靜觀其變。
倘若他再有異動,她定然饒不了這傢伙!
氣氛陷入微妙,宋鳴珂端起一隻定窯白瓷碗,淡淡一笑:「朕對定王兄轄內的定州窯寄予厚望,還望你儘早就蕃,多加督造。」
宋顯揚臉色一變,小皇帝沒搭理他的謝罪,還催他離京!
他嘴唇微張,正要開口,席上的太妃趙氏忽然玉容慘白,連咳數聲,繼而噴出一口鮮血,濺在素緞前襟上,宛如雪中落梅。
這下變故,教人大驚!
不單宋鳴珂瞠目,宋顯揚也愣了極短一瞬間,才飛撲至生母身邊,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
他青筋暴起,雙目圓睜,大聲疾呼,嗓音嘶啞。
「來人!太醫!傳太醫!快!」
正當他俯首欲吻,陡然驚醒。
原來,是夢。
這算什麼?在夢裡……欺君犯上?
霍睿言倍感難堪,躡手躡腳跑到浴室,偷偷摸摸洗了個冷水澡。
換上乾淨寢衣,他頹然坐在窗邊,雙手搓揉滾燙臉頰。
隱約覺著,夢內的那一幕,也許真會發生。
春月羞澀地躲入雲中,留下絲絲縷縷細弱光芒,捆縛著他不安的心。
進不得,退不甘。
…………
翌日風煙渺渺,細雨如織,狩獵被迫延遲。
知宋鳴珂靜不下心,霍睿言一大早帶上新刻印章,趕去她所在。
目睹她下首跪坐著一蒼色身影,他笑顏凝滯,目光焦灼,「陛下龍體欠安?」
宋鳴珂笑盈盈朝他招手:「二表哥來得正好,快嘗嘗元醫官做的杏花水晶凍。」
她邊說邊指了指几上一紅色漆盒,內裝晶瑩剔透的糕點,內里如有花瓣飄飛。
霍睿言見宋鳴珂無恙,心下稍安,隨後又覺稀奇——元禮作為御醫官,還順帶負責御膳點心?
「元醫官當真心靈手巧,多才多藝。」
「謬讚謬讚!朝野內外誰人不知,霍二公子文采斐然,琴棋書畫更是樣樣精通。一句『多才多藝』,折煞我也。」
元禮客氣回應,既有清貴之氣,又不乏客套。
宋鳴珂以銀筷子夾起一圓形的水晶凍,品嘗后笑意舒展,又示意霍睿言自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