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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第一百二十章

  宋鳴珂靠向霍睿言的肩:「咱們留在晉江, 哪兒也不去。」


  遠道而來的名宿大儒分別講述了治學、修身、處事之道, 氣氛高漲, 喝彩連連。


  宋鳴珂以太子身份坐於首席, 起初怕露餡而膽戰心驚,后擔憂撞見二皇兄而心生畏懼, 意外發覺對方沒現身, 又心亂如麻,苦思父兄痊癒的法子。


  然則,身為「太子」,她需帶頭提問,以顯重視。當太子少師徐懷仁沖她連使眼色,她暗叫糟糕!


  她平日無所事事, 即便讀書,也是囫圇吞棗,登不了大雅之堂。在京城貴胄前鬧笑話, 豈不丟盡兄長顏面?


  「若有疑問, 大可一同探討, 哪位先來?」老先生環視四周,而餘人眼角悄然偷瞄「太子」。


  宋鳴珂硬著頭皮, 朗聲道:「諸位老先生德宏才羨, 聽君一席話, 如聞金玉良言。子曰『足食, 足兵, 民信之矣』, 若不得已去之,當先去兵,再去食,因『民無信不立』。學生請教的是,為政者當如何取信於民?」


  大儒們在儲君與太子少師及達官子弟面前談政,若光提聖人言,顯得無獨到之處;若直抒己見,則易生禍端。


  偏生「太子」言辭懇切,態度謙和,不似與人為難,倒教人無所適從。


  台上數位老先生只得先闡述大家論調,再適當加入個人理解,又補充了以財聚人、以德導人、以禮齊人等觀點。


  宋鳴珂認真聆聽,憑藉淺薄學識,談及「先富民而治之」的見解。


  老先生們見她尚在總角之齡,已具備仁愛胸懷,連聲誇讚「太子」——重民重信,心懷天下。


  宋鳴珂隨口一扯,便為兄長贏得美名,表面謙遜,心中似有無數小人兒在叉腰大笑。


  其後,霍睿言起身行禮,就「天地革而四時成」展開討論,把話題接了過去。


  面對數百人的注目,他聲音淡泊清雅,身姿立如青松傲雪,氣度從容不迫,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輕輕扣在書冊上,優雅如拈雲。


  他主張「革故鼎新,因時變法」,博得讚許后,謙虛地推託說「平日受先生指教,受太子殿下、兄長提點所獲」,將恩師和哥們捧得更高。


  宋鳴珂長舒一口氣。


  印象中,二表哥低調內斂,韜光養晦,不愛出風頭。


  正巧,今日之舉,成功轉移大眾關注點,免了她受矚目的難堪。


  在「太子」和定遠侯府二公子的帶領下,莘莘學子加入,觀點相異者偶有辯詰,使學術氛圍愈加濃厚。


  講學會午時過後方散,宋鳴珂朝老先生們揖謝,記起霍家赴宴之事,遂囑咐余桐道旁等候,她則繞到僻靜的水榭中。


  不多時,霍家兄弟領著侍從快步行來,日影悠悠灑在兩名俊美少年郎身上,一剛一柔,相得益彰。


  「殿下。」霍家兄弟向她報以微笑。


  宋鳴珂頰畔染緋,眼神微略閃躲:「二位表兄,傳葯膳的丫鬟,可有異常?」


  霍銳承皺眉道:「那丫鬟錯拿老夫人的阿膠燉雞呈給殿下,遭管事扣押了。因她確實是新來的,我們審問過,問不出所以然。


  「但當夜,那小丫鬟離奇死在柴房內,此事已報官處理,仵作說是受驚過度而亡。因余桐半步未離東宮,咱們傳不了信兒。殿下飲用后覺得有何異狀?」


  滅口?宋鳴珂猝然一驚,又隱隱漸生理所當然之感。


  前世,據仆侍所述,壽宴結束后,宋顯琛以「自家兄弟無需拘禮」為由,執意讓兩位表兄送客,喝下半盅葯膳后,獨自步向偏僻處,且不許旁人跟隨。


  何以有此反常行為,宋鳴珂活了兩輩子,也沒弄明白。


  見她沉吟不語,霍睿言溫聲問:「究竟發生什麼事了?你們走得如此匆忙,有何不妥之處?殿下不妨直言,霍家上下靜候差遣,絕無半分猶豫。」


  宋鳴珂心頭一暖,鼻翼酸意泛起——他們已在上輩子證實所諾。


  大張旗鼓追查,只怕暴露秘密,眼下讓兄長好轉,才是關鍵。


  「這事暫告一段落,」她唇角抿起無甚歡愉的笑意,自嘲道,「至於走得倉促,乃晏晏任性所為。她歷來說風就是雨,你們懂的。」


  霍銳承豪邁大笑:「那丫頭!的確沒人奈何得了她!」


  霍睿言附和笑了兩聲,長眸如有難明深意的疑慮與悵然,稍縱即逝。


  …………


  午後天氣驟變,濃雲密布,狂風肆虐,凜寒徹骨,宋鳴珂冒風而行,以太子形象步入延和殿。


  「見過陛下。」


  她以往私下親昵地稱皇帝「爹爹」,而今模仿太子,又在處理日常政務、召見大臣的地方,便改了正式稱呼。


  皇帝擱下手中的朱漆鳳管筆,抬望宋鳴珂,興許是他近來咳得厲害、睡眠不足,或是三足汝瓷爐中升起裊裊沉香煙教他花了眼,竟未發覺眼前的太子為愛女假冒。


  「就你一人?晏晏呢?咳咳……好幾日沒見她了!」皇帝流露憾意。


  宋鳴珂瞬間淚目。於她而言,何止幾日?生死相隔七年之久!


  窺視父親憔悴容顏,她強忍悲色:「晏晏受了點風寒,恐污陛下聖察。」


  「風寒?不礙事吧?趕緊讓李太醫去瞅瞅!切莫落下病根!」皇帝一時情急,又咳了幾聲。


  宋鳴珂安撫:「陛下請放心,李太醫診治過,歇兩日就好。」


  皇帝嘆息,注視她良久,語重心長:「她性子執拗,你當哥哥的,多包容、照顧她。」


  宋鳴珂一一應允。


  類似的話,哥哥已聽了不少吧?

  皇帝早年忙於政務,未把精力放在後宮上,僅得六子一女。與皇后截然不同的是,他對眾皇子嚴加管束,以君臣相待,卻事事偏寵她這個女兒。


  上輩子父兄早逝,種種關愛,經時光洗刷,宛如珍貴的吉光片羽。


  宋鳴珂尚未回話,聽殿外侍官稟報:「陛下,定王請見。」


  定王?對,二皇兄上月封的親王!


  她腦海中回蕩著一個聲音——


  「失去前太子,為兄亦有切膚之痛。長兄與五弟早逝,四弟不良於行,六弟尚在稚齡,大伙兒得互相扶持。」


  前世,二皇兄冊封她為嘉柔長公主,賜她大量珍稀之物,軟言撫慰,以致她放下戒備。


  萬萬沒料到,沒幾年,他本性暴露,不僅貪杯好色,穢亂宮廷,甚至在和親前對她下手!


  殘存記憶中,有個迷離片段——她癱倒在石亭內,動彈不得,淚眼絕望地看他提著褲子,笑吟吟走來……


  當時,從旁悄無聲息冒躍出,展臂阻擋他的男子,是誰?


  宋鳴珂未來得及細究,一人跨入門檻,身穿紫袍,頭戴烏紗折上巾,腰佩金帶,另加一枚御賜玉魚,正是異母兄長宋顯揚。


  他是年十六,眉如墨畫,面如冠玉。


  因身材高大,又著公服,更顯老成持重,襯得瘦削的「太子」如幼童稚嫩。


  對上他淺淺笑意的桃花眼,宋鳴珂暗覺怨毒刻骨,滲入骨髓,翻騰至臟腑、血肉、毛髮,渾身皆被恨意腐蝕。


  明明是冷涼秋冬之交,她背上冷汗涔涔,如起了一層鰾膠。


  微微喘氣,她極力從思憶中搜尋有關此人的信息。


  ——早產兒,七個月便生下來;因生母趙妃得寵,他冊封為親王時加恩越級;最初干實務有功,風頭一度蓋過太子;人前八面玲瓏,即位后一改常態,手段狠戾……


  宋鳴珂今生意在扳倒他,未料此時御前初見。


  宋顯揚稟報了有關黃河堤防要務,獲皇帝嘉許。


  他轉而端量宋鳴珂,淡笑:「若知殿下要來,做哥哥的不該怠惰,咦……怎麼臉色這般不好?」


  「天氣所致。」宋鳴珂啞著嗓子,勉為其難擠出一句。


  宋顯揚似是並不為意:「秋來乾燥,我府上新制了梨膏,改日呈給陛下和殿下嘗嘗,聊表寸心,望勿嫌棄。」


  「盛情厚意,深感惶悚。」


  為讓皇帝舒心,宋鳴珂勉強和他演繹兄友弟恭的和睦氣象。


  宋顯揚話鋒一轉:「聽說太子殿下在秋園講學上大出風頭,陛下必定倍感驕傲!」


  皇帝來了興緻,擱筆發問:「還有這等事?」


  「二哥說笑罷了!」宋鳴珂無比厭惡宋顯揚那洋溢讚賞的表情。


  「太子殿下過謙。」


  她懶得與他虛以委蛇:「我還道在太學院能碰到二哥。」


  「愚兄哪來的閒情逸緻啊?都怪我魯鈍,秋來河道加固、城防調換,兩件事撞在一起,已分|身乏術……」他搖頭嘆氣,復笑道,「倒是殿下,年紀輕輕即懂得向名宿徵詢,『取信於民』之道,並高談闊論,引來數百人熱贊,當真青出於藍!」


  宋鳴珂周身一哆嗦,暗呼不妙!儲君不過是臣子!何來「治天下」之說?

  這口蜜腹劍的宋顯揚!有備而來?


  先擺出忙於事務的姿態,證明自己務實苦幹。


  借著虛情假意關心父親和弟弟,博取好感。


  繼而明示皇帝,他老人家健在時,太子已謀划拉攏民心、助長自身威望?

  目下皇帝久病未愈,「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之類的僭越之言,乃忌中之忌。


  果然,皇帝聞言,本就泛青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


  宋鳴珂以太子身份坐於首席,起初怕露餡而膽戰心驚,后擔憂撞見二皇兄而心生畏懼,意外發覺對方沒現身,又心亂如麻,苦思父兄痊癒的法子。


  然則,身為「太子」,她需帶頭提問,以顯重視。當太子少師徐懷仁沖她連使眼色,她暗叫糟糕!


  她平日無所事事,即便讀書,也是囫圇吞棗,登不了大雅之堂。在京城貴胄前鬧笑話,豈不丟盡兄長顏面?

  「若有疑問,大可一同探討,哪位先來?」老先生環視四周,而餘人眼角悄然偷瞄「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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