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第一百零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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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歷歷在目,宋鳴珂心有餘悸。此際無憑無據,她無法指控任何人。
一對天家母女各懷心事,佇立良久,直至葯侍小童奉葯入內。
皇后坐到榻邊,支起宋顯琛上半身,小心翼翼往他嘴裡灌藥, 嘴上念著佛祖菩薩老祖宗, 任由淚水傾瀉。
身為一國之後,六宮之首, 她性子不算軟弱, 偏生兩個兒子是她的軟肋, 一旦出了差錯,便心神大亂。
前世她痛失長子, 再失次子,從此一蹶不振。這痛楚, 豈可再受一回?
小半個時辰后, 宋顯琛臉色由青轉白,惺忪睜眼。
「好孩子!你醒了!」皇後幾乎哭出聲來,「李太醫!李太醫!」
李太醫聞聲,放下藥膳, 上前號脈。
宋顯琛十分虛弱, 嘴巴張開, 只發出「荷荷」呼氣聲。
李太醫仔細瞧過他喉嚨,遲疑片刻:「回稟皇后,此毒積聚在喉底,需研製對應解藥,怕是……一時半會兒不能解。」
「此話何意?」
「太子暫時……不能言語。」
皇后和宋鳴珂齊聲發問:「暫時是多久?」
「臣目前尚不能確認,快則數日,遲則數月,甚至更久。」李太醫半白眉頭擰成「川」字。
倘若此話出自旁人之口,皇后定會怒斥一頓,將其革職攆出皇宮。
但李太醫沾親帶故是她表舅,看著她成長,醫術高明,頗得寵信。他既有此言,只怕真需要些時日。
宋鳴珂心頭騰起惶恐之意。上一世,皇帝十月中駕崩,但即便不曾發生太子早逝的慘劇,怕也熬不過冬天。
她還記得,易儲后,皇帝召安王入京。
幸得見識廣博、深謀遠慮的皇叔攝政,頭三年諸事平順,二皇兄親政后,朝野內外動蕩不堪。
無論如何,決不能把皇位拱手讓給那趕盡殺絕的二皇兄。
可萬一……今日之事外泄,「暫時」口不能言的太子,能順利登位嗎?
皇后一籌莫展:「毒害三哥兒的人,想必沖著儲君之位……但願陛下聖壽百年……」
母女二人相顧無言,默默祈求上蒼見憐,讓太子早日康復。
…………
月華浸潤天地,漫入昭雲宮寢殿,染得宋鳴珂襟袍勝雪。
拿起紗籠燈罩,跳躍燭火將她恬靜側顏剪成輕薄暗影,若即若離貼向窗欞。
沉默片晌,她趁尚余印象,提筆舔墨,記錄上輩子的大事件。
分不清是她死前磕了腦袋,還是在霍家撞到假山之故,細想時片段模糊,如夢醒后勉強記了個大概。
混亂思緒中,浮現一張清麗絕俗的少女面容,應是她非常要好的小姐妹,姓甚名誰?
除了關愛她的叔父安王,還有一位武藝高強、值得信賴的年輕男子,可他又是何人?
今生,他們會到她身邊嗎?
她把想得到的全寫下來,為防止泄露,把重要人物改成符號,隨手一翻,宛若天書。
不管怎樣,她不會白白回來。
…………
次日,宋鳴珂乘了轎輦,前往福康宮拜見皇帝,未料被老內侍擋在殿外——聖上風寒又犯,不宜相擾。
宋鳴珂淚光流轉,千叮萬囑,戀戀不捨離去。
東行路過主殿,她停輦下地,眺望眼前連綿宮闕,亭台樓閣,如雕如琢,燦若明珠;宮闕之外,乃萬戶之都,廣廈林立,鬧市繁華;都城之外,青天之下,山川明秀,莫非王土。
素凈衣裙迎風招展,背影寥落,她腦海閃現尚未燃起的烽煙戰火,嶺南之亂、北域之戰、西南邊陲動蕩……
身為天家貴胄,她如像上一世那般安享榮華,任由奸佞小人為所欲為……祖輩多年心血,終將毀於一旦。
十一歲的宋鳴珂,盤踞著死而復生的十八歲之魂。
縱然自知虛度了十餘載光陰,她於新生中窺見改變命脈的一線生機,定當緊緊攥牢在手。
穿過重重宮門,宋鳴珂下了轎輦,與兩名貼身宮女快步進入東宮。
寢殿大門緊閉,聽得內里依稀傳來瓷片碎裂聲,她急忙拾階而上。
門內場景如昨,皇后和李太醫焦灼不安。
宋顯琛半閉了眼,斜斜倚在榻上,頭髮披散,氣色稍微好轉,卻一臉怒容。
宋鳴珂見葯侍小童忙於清理地上碎瓷片,猜想是宋顯琛摔的,柔聲問:「哥哥今日好些了嗎?」
宋顯琛戾氣略減,搖頭。
「別急,會好的。」宋鳴珂輕握他的手,見他憋紅了臉,想說又講不出話,她轉頭問皇后:「哥哥有何煩心事嗎?」
皇后愁眉不展:「方才余桐說起,國子監舉辦的秋園講學就在明日,三哥兒早早應承出席……可眼下……」
宋鳴珂記起,此雅集設於在太學院,每年均從各地請來學富五車的大儒名宿,專程為皇族宗親與貴胄子弟講課三日。
若太子因病缺席,定要惹來閑言,中毒消息若瞞不住,後果不堪設想,她便白活第二回了。
宋鳴珂不忍直視兄長赤紅的雙目,一瞬間,她無比渴望能代替兄長承擔折磨。
對於學問,對於社稷,對於政事,她所知有限,無半點用處。
靈機一動,她脫口道:「不如……這兩日,我假扮你,替你赴會!」
此舉膽大妄為,但她並非頭一次冒充孿生兄長。早在七八歲時,貪玩的她已數次把父母兄弟糊弄過去。
若現下為保密而冒險,就算被拆穿,可說是公主胡鬧。反正她的肆無忌憚,已聞名遐邇。
皇后沉思良久,無計可施,痛快依了宋鳴珂。
講學維持三日,兄妹二人乾脆調換住處,並對調伺候的宮人。
平常能在他們跟前走動的宮人不多,旁人除了未及迴避時的失禮遠瞥,根本不識青雲之端的貴人是何模樣。
二人體量尚未長開,身材差不了多少,五官如同一模子印出來的,更換著裝后,真假難辨。
…………
次日一早,宋鳴珂發綰總角,換上玉色龍紋袍服,以粉末掩蓋白皙膚色,又將眉毛畫粗,穿上墊高的鞋子,騎了駿馬,領仆侍離開東宮。
路上,她不時扭頭低問,講學有哪些規矩、太子和誰交好……余桐詳細作答。
余桐比她年長五六歲,在宋顯琛身邊多年,對其一切了如指掌。
上輩子,宋鳴珂見他為太子之死痛哭數日,念其忠心耿耿,調為己用,直到看他死在自己眼前。
如今聽他事無巨細,解釋得一清二楚,她感動之情頓生,卻又因太子需代表皇族提問,且二皇兄可能會到場,而如芒在背。
完蛋!她是不是給自己挖了個巨坑?
重生后,兄長只救了一半,還破事一大堆?
聽人講經論道也就罷了,居然得發言?
沒準要與那奸佞之徒面對面?她這假太子會否成為暗殺對象?
要不……假裝從馬背上摔下來算了?
她扶額哀嘆,為今之計,咬咬牙撐過去,說不定另有轉機。
太學院依山而建,分教學、藏書、園林三大塊,為京城皇親國戚子弟讀書的所在。
宋鳴珂踏上石橋,四處張望,但見朝陽驅散層疊霧氣,鋪照於古樸建築群。
檐尾麟黑,如翚斯飛,點綴於紅衰翠減的園景中,別有一番風味。
「殿下來得好早!」
一洪亮嗓音從背後傳來,宋鳴珂茫然回眸。
橋邊來了兩名年輕男子,當先一人肩背筆直,濃眉間意氣風發,透出世家子弟少有的肅殺英挺。
宋鳴珂沒來由緊張了些許,平添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親切,張口直呼:「大表哥!」
定遠侯世子霍銳承沖她燦然一笑,拱手施禮。
宋鳴珂正要問話,恰好對上他身後之人的兩道清澈目光,心不由得一顫。
霍銳承已是英俊不凡,沒想到跟隨他的少年,竟比他更為俊朗。
那人身著素緞長袍,領口綴灰色護領,神采奕奕,約莫十五歲上下,已具挺拔之態。
他墨發束起,眉如春山遠黛,眸似朗朗星辰,唇角勾起一絲難以言喻的書生風流。
隨意往那兒一站,披一身天光雲影,飄逸不乏沉穩,天生出塵雅氣即教人心折。
隱約間,宋鳴珂心底漫生故人重逢之感,沒忍住多看了幾眼。
早忘了,原來二表哥生得這樣好看!
是她小時候只忙著吃沒注意?或是太幼稚不懂欣賞?
「殿下。」
簡單一句招呼,聲線自帶華麗與沉實間微妙,如清泉流淌,洗去雜念。
霍家二公子霍睿言先是對她行揖禮,行近后,眼中閃過無從掩飾的震駭。
霍銳承在前,並未留意,笑問:「聽說晏晏在霍府磕傷了額頭,好些了沒?」
宋鳴珂微愣,含糊其辭:「無妨,大表哥費心了。」
霍銳承摸出一長約四寸的條形木盒,遞給她:「給。」
霍睿言拽了拽兄長衣袖。
「……?」宋鳴珂深覺這印著雲朵標記的盒子極其熟悉,為免出岔子,她沒多問,接過收好。
霍氏兄弟與太子交往密切,興許藏了不少小秘密?
霍銳承咧嘴而笑,笑容晃得她心慌:「老規矩,千萬別告訴她是……」
話未說完,袖子又被弟弟猛扯了幾下。
宋鳴珂總疑心自己上輩子死在他們其中一人的懷裡,憶及猶在數日前的溫暖質感,還有那悲痛欲絕的嘶吼,她渾身冒煙,耳尖發燙,垂眸訕笑:「我去瞅瞅,來了哪幾位老先生,先行一步。」
假若是宋顯琛,絕不可能丟下好哥們,且他尊為太子,理應接受眾人禮見才入座。
余桐打算提醒宋鳴珂,見她匆匆轉身,只得朝霍家兄弟頷首,悄聲道:「殿下盼了許久,二位請自便。」
說罷,他躬身告辭,卻聽霍世子對弟弟笑道:「看啊!早說了,晏晏啥事也沒,放心了吧?」
「哥,少說兩句!」語氣顯然帶有幾分氣急敗壞的意味。
霍世子深深不忿:「全按你說的做,還怨我!誰自說自話叨念了兩日?我耳朵快起繭……」
「不是我,我沒有,別瞎說。」
見霍二公子臉上驟現少年人特有的倔強與赧然,余桐沒敢多看,忍笑快步追上宋鳴珂。
宋鳴珂並未留意霍家兄弟所言。
她已細看過二人腰間,均無瀕死時觸碰到的鏤空玉佩。
那時漆黑一團,並非天黑,而是——她瞎了。
唉!瞎的真不是時候!好歹看清楚再瞎嘛!
按理說,能在極短時間內殺掉黑衣人,必定武功高強。
大表哥常年習武,二表哥溫文秀氣,相較之下,應是大表哥吧?
宋鳴珂心念一動,頂著滿臉緋霞回望,只見大表哥正和一公府子弟打招呼,而二表哥負手而立,明凈眸光恰恰投往她的方向。
陽光穿透千年銀杏樹,為他鍍上金色剪影,亭閣山色瞬即因其失了顏色。
宋鳴珂慌忙轉移視線,卻於頃刻間,捕捉到他深邃眸底的狐惑與溫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