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第六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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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睿言容色溫和,暢談見解之際, 眉峰凝聚往日少見的蕭肅銳芒。
霍氏一族以軍功封侯,人才輩出, 到了霍睿言父親, 亦是戰功累累。
十三年前, 霍浩倡臨危受命, 力挽狂瀾, 以少勝多,大敗諾瑪族與胡尼族的二十萬聯軍,封疆吐氣,舉國振奮, 換來這些年的邊陲穩定。
時至今日,宋鳴珂尚能從眾多老臣的讚歎中, 感受表姨父當年的壯烈豪情。
此際聽霍睿言談及兵制,有理有據,她才真正理解先帝的決定。
哪怕上輩子,父親為宋顯琛的死而降罪霍家,率先考慮的亦是國之安危。
他相信霍家人, 因而把他們放在至關重要的位置上,不論前世, 或今生。
許多事, 還真得重活一遍, 她這小腦瓜子才能想明白。
想到此處,她禁不住笑了。
「陛下……我說得不對?」
「啊?」宋鳴珂忙解釋道,「我走神了。」
霍睿言歉然一笑:「怪我,滔滔不絕,讓陛下睏乏。」
說著說著,行了揖禮。
「說過多少回了!沒外人,別整虛禮,別提尊卑!」
她隨手在他手上一摁,強行打斷他未完之禮。
肌膚觸碰,霍睿言頓時面露羞愧。
「再說恕罪不恕罪的話,我不跟你玩了!大表哥從不扯這些!」
霍睿言笑得難堪。
或許,自始至終,兄長的坦蕩豪邁,更令她舒適吧?
得悉她不是宋顯琛,他要如何洒脫地視她為「哥們」?真是天大難題。
突如其來的緘默,讓宋鳴珂狐惑。
她眨了眨眼,眼底平添警惕與試探,若有所思,仰首湊向他,小嘴一撅:「我……太凶,嚇到二表哥了?」
陡然靠近,稚氣猶在的嬌俏面容不過咫尺,如蘭氣息猝不及防地包圍了霍睿言,令他心慌意亂。
他僵立原地,雙耳泛紅,隨時能掐出血來。
片晌后,他調整呼吸,赧然而笑:「君威之下,未免膽怯。」
宋鳴珂斜睨了他一眼,啐道:「連開玩笑也不忘擺正經。」
「我以後注意。」
他改作哄小孩的語氣,連忙轉移話題,和她說起城中趣聞。
宋鳴珂耳邊是他溫和沉嗓,眼前是他勝過融融春光的純凈容顏,微笑時暖若春日旭陽,沉靜時暗含恰到好處的銳氣,多一分顯張狂,少一分則顯卑怯。
所展露謙和順從,不單純出於對君主的恭敬,更多是對兄弟的關愛。
隱隱約約覺著,他的陪,實則為守,正好填補她身居高位的寂寥。
霍睿言忽覺她那雙明亮杏眸正目不轉睛盯著自己,三分景仰,三分溫柔,三分俏皮,外加一分羞怯……
他心頭似蹦出無數只貓咪在亂滾亂竄,薄唇翕動,竟一下子啞口,忘了適才說到何處。
…………
轉眼間,暖春盡,炎夏至。
這一日,晨曦微露,宋鳴珂早早前往慈福宮向太后問安。
殿內檀木作梁,琉璃為燈,珍珠為簾,沉香裊繞,入目奢華,總予人一股疏離之感。
太後端坐短榻上,一身素淡緞裳,神色也如服飾淡淡的。
她膚光勝雪,玉頰丹唇,美貌如昔,獨獨鬢角冒出幾縷銀髮,微損她的高華容姿。
母女對視良久,最終,太后平靜開口。
「陛下,夏日炎蒸,老身打算在山上多呆些時日,好求佛祖保佑。」
而今,不論人前人後,她皆喚宋鳴珂「陛下」,以防遭有心人覺察破綻。
宋鳴珂知她心牢系宋顯琛,遂溫聲道:「入夜後,山上冷涼,請二位務必多加衣物。」
「謝陛下關心。」
太後言語客氣,讓宋鳴珂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陌生感。
究竟是她疏遠了母親,抑或是母親疏遠了她?
她一直懷有強烈的憾意與歉疚,認為自己前世愚昧無知,刺激到病重的太后,才導致其撒手人寰。
重生歸來,她再難以嬌憨女兒情態承歡膝下。
兼之危機重重,豈有閑暇追逐心思不在她身上的母親?
母女情誼,未因新生而恢復昔年親密,反倒陷入奇詭尷尬中。
宋鳴珂政務繁忙,二則霍睿言、晉王、寧王三人幾乎輪流佔據了她的閑余時間;三來,前世宋顯琛死後,太后萎靡不振,也是將她忘在腦後。
她無閑暇感嘆母親偏心,甚至覺得,本該如此。
母女二人吃著點心,三言兩語結束了一場會面。
從慈福宮行出,宋鳴珂不由自主加快步伐,坐上腰輦離去。
朝陽穿透薄霧,萬間宮闕被鍍上暖光,浮窗鏤雕,玉欄赤柱,日漸褪去國喪哀思,注入了鮮活生機。
放眼所見,家與國,暫歸她掌管。
一步步從軟弱小公主成為不容小覷的小皇帝,她儘力了,仍有無能為力之處。
新政推行,矛盾漸露,徐懷仁等無顯赫背景的文臣,已壓制不住。
宋鳴珂原抱著「有安王叔撐腰」的念頭,戰戰兢兢接過重擔,時隔數月才逐漸明白,即便安王宋博衍出類拔萃,也絕非無所不能。
叔父有政敵,有顧慮,有平衡各方的壓力。
例如,趙太妃之父趙國公,乃先帝授業恩師,昔時曾為太子太傅兼丞宰,治過大水患,整頓過貪官污吏,向朝廷舉薦了大批人才,為政清廉,多年來聲望不減。
偏偏早於二十年前,身為皇子的安王,與趙氏家族起了齟齬。
前世,安王輔佐宋顯揚,趙家人沒與之為難,攝政數載相安無事。
但時至今日,安王協助的是謝氏一脈的「宋顯琛」,且「宋顯琛」繼位后觸犯貴族利益,屢屢打壓趙國公的外孫。於是,依附趙家的官員開始明裡暗裡以各種形式反對、阻撓行政落實。
念及趙太妃寢宮離此僅隔了幾重殿閣,宋鳴珂淡聲道:「許久不見趙太妃,順道問候一番。」
余桐一怔,當即命眾內侍向西。
宋鳴珂於微微晃動腰輦上眺望碧色長空,有關趙太妃的前生記憶如浮雲掠過。
趙氏受先帝恩寵十數載,並未恃寵而驕,待謝氏極為尊敬,以致於謝氏雖妒,仍需維持明面上的友好和睦。
宋顯揚即位后,趙太妃不涉內政,退居宮外,常伴青燈。
今生,宋顯揚不得勢,兔子急了會咬人,何況外戚顯貴的趙太妃?
趙國公與其門生在朝中掌控了三部,宋鳴珂既無法一網打盡,只能暫時與之共存,再另尋良機逐個擊破。
思緒浮沉間,趙太妃的延福宮近在眼前。
幾聲緩奏琴音隨風飄過宮牆,似露落葉尖,餘音縈繞處,惹人遐思。
宋鳴珂揚手示意眾人停步噤聲,卻聽撫琴者陡然促弦,恰似疾風暴雨摧花,哀、怨、怒、悲逐漸匯合,化作斷腸意。
激烈情緒得以宣洩后,琴弦密密,如雨水融入溪澗,潺潺而流,洗刷忿然,奔涌至寬廣天地。
宋鳴珂從琴聲中感悟到泣別的悲涼,心下悵然——太妃……是在思念先帝?
直至清音漸歇,空氣中蜜語化煙的幽幽傷情消散,她略一頷首,余桐方讓人宣告接駕。
進入延福宮,花木繁盛,亭台整潔。
宮人跪了一地,頭垂得極低,身子發抖。
「陛下駕到,有失遠迎,心中惶恐。」太妃趙氏雲髻傾垂,素衣如雪,倉皇禮迎。
宋鳴珂眼神摻雜了一絲玩味,還禮道:「調養數月,太妃身體恢復得如何?」
「謝陛下關心,」趙太妃肩頭有微不可察的輕顫,「雖覺頭暈,已比年節時好了些。」
宋鳴珂垂目,見她撥弦指套都沒來得及除下,唇角一勾:「太妃有雅興撫奏,朕心甚慰。」
趙太妃花容變色:「這……」
雖說絲竹之禁已解除,可誰知看似親和、時不時來一狠招的小皇帝,會作何感想?
宋鳴珂環視四周,淡聲道:「既然太妃需靜心療養,便不該只有延福宮內的清凈和諧,朝廷內外也應風浪平息,尤其是趙氏一族。」
趙太妃於深宮漩渦中十餘年,豈不懂言下之意?
她渾身一顫,垂首應聲:「謹遵陛下教誨。」
「朕相信,趙國公胸襟廣博,定不會因舊日嫌隙而忘公;朕有理由相信,由之一手教導的定王,會是位識時務、明事理的親王。」
宋鳴珂眉宇間稚氣猶存,明眸不露鋒芒,字字句句透著銳意。
「陛下……所言極是。」
「朕有要務在身,不打擾太妃靜養。」
「靜養」二字說得頗重,任誰都聽出是反話。
世人千千萬萬,固然不少人,因她重生撈得好處;也會有人大不如前,選擇放手一搏。
她固然可藉此將趙太妃與宋顯揚一併送到定州,但留在觸手可及之處,也非壞事。
俯首稱臣者皆被她一臉天真蒙蔽,何曾料到她如靜水流深?
往後局勢,言之尚早。
宋鳴珂領下人大步離開延福宮,剛跨出門檻,門外不知何時多了數人。
為首者身穿私服,身材高大,腰佩金帶,眉目如畫,正是定王宋顯揚。
宋鳴珂心一沉,需竭力抑制心底嫌惡,方可保持波瀾不驚的鎮靜。
宋鳴珂僵立在車頭,臉上歡悅如凝。
另一側的元禮顯然也覺察她的異常,「陛下車馬勞頓,或感不適?臣這兒有葯……」
「沒……沒事。」
宋鳴珂喉底艱澀,由二人牽下馬車,改乘軟轎,進入雅緻清幽的保翠山行宮。
霍睿言緊跟在側,憂心之餘免不了好奇。
她究竟在看誰?幽怨、哀傷、憤懣摻雜其中,教人琢磨不透。
見她倦意深濃,他心下糾結,想陪她,又怕打擾她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