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第五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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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他親自來皇宮給父親送文書,聽聞新君順利登位,他百感交集, 一心想核實,龍椅上的人,究竟是誰。
因父親事忙, 他便提出請見新君。
無奈新君與太后陪伴「長公主」到北山寺廟禮佛, 仆侍只好先請霍二公子到他常去的東宮客院,烤火避寒,等候召見。
天色漸暗,外頭喧囂如風來去, 霍睿言借散步為由,獨自走向小花園。
沿途不見守衛僕役影蹤, 他正覺奇怪,沒走幾步, 依稀聽聞女子悲切哭聲。
最初, 他還道宮女受委屈,意圖迴避。
細聽嗚咽聲似曾相識,促使他一探究竟。
見那小身板換上龍袍,跪地哭泣, 他已然明了。
人人都說「熙明長公主」受風寒所擾, 咳得嗓子都啞了, 但他料想實情絕非如此。
霍家壽宴后,公開露面的「太子」,都是古靈精怪的小公主宋鳴珂。
一開始,他誤以為,是宋鳴珂胡鬧,喬裝成太子到講學會玩耍。
對照來因去果,霍睿言猜出宋顯琛出事了,且起因與霍家壽宴后的燉品有關!
天家兄妹沒追究,必定為了保密!並顧存霍氏一門的顏面!
得悉此秘密,他的心如被無形的手揪住,寢食難安。
可有些事,他自知不該道破,能做的只有默默守護。
夕陽之下,積雪流光凄美,而宋鳴珂低泣逐漸收斂,透著不屬於她這年齡該有的隱忍,比起嚎啕大哭,更讓霍睿言心碎難喻。
他無法予以片言隻語的安慰,一旦現身,意味著,宣告他知悉兄妹的大秘密。
再難受,再掙扎,他都得強忍安撫她的衝動,靜靜地,陪她。
記得七年前,先皇長子為太子時,年僅八歲的霍睿言曾獲邀到東宮遊玩。
恰恰是在這小小花園內,他遇到四歲的小公主,陪她玩了一下午。
那時的宋鳴珂小圓臉小短腿兒小胳膊,肉肉的趴在他背上,指揮他到處跑,上躥下跳,追鳥逗貓,把同樣是孩子的他折騰得又累又興奮。
她吃光手裡的糖果,又要走了他的那一份。
霍睿言記不起當時的天氣,記不起品嘗過哪些宮廷美食,卻念念不忘她明亮清澈的大眼睛時而好奇,時而笑成兩彎新月,小嘴奶聲奶氣:「晏晏最喜歡二表哥了!晏晏長大一定要嫁給二表哥!」
他被這猝不及防的表白驚得瞠目結舌,過後既羞澀又好笑,虛榮心悄然膨脹的同時,還滋生出甜絲絲的蜜意。
當晚回家,他一本正經,無比篤定地告訴母親——晏晏說,最喜歡他,日後要嫁給他!
母親差點嗆到了,哥哥卻笑道:「她盯上你的零食?上次,她也說大表哥最好,要和我一輩子不分開呢!樂得我把糖全給她了!鬼靈精!」
晏晏這小騙子!
霍睿言不知該氣還是該笑,見母親笑得肚子疼,他大感尷尬。
或許她此前最喜歡哥哥,現在更喜歡他?
出於小小醋意,當晏晏最好的表哥,成了他十歲前的目標。
直到後來,他意識到,四歲的小丫頭壓根兒不曉得「嫁人」是何概念,覺得自己傻透了。
她所求的,不過是和表哥們一起玩耍、吃糖果、不分開。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無關風月,大抵如是。
事實上,身為侯府二公子,他不能襲爵,得加倍努力,成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如若無忌童言成真,他才不至於委屈她。
三年前,父母坦言,不希望他們來日娶公主為妻,因當朝慣例,駙馬固然可獲勛爵和品階職位,卻只能做個富貴閑人,不可掌握實權。
霍家男兒,不該成為迷醉聲色犬馬中的紈絝子弟。
兄弟二人解釋,素來只視宋鳴珂為妹妹,因而百般寵溺。
父母自然明白,尚在舞勺之年的兒子不可能對一名八歲女娃動什麼念想,只是囑咐他們,公主日漸成長,理應避嫌。
此後,霍家兄弟將所有為宋鳴珂搜集的小玩意,一律由讓太子轉交,隱瞞來由。
對小表妹的關愛,皆出自兄妹情誼,無半分雜念。
至少,霍睿言自認如此。
直至前段時間,這份關懷,摻雜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尤其宋鳴珂假冒太子,親臨霍家,提出雪災預防計劃,使得他虛無縹緲的情愫,愈加明顯。
也許因她怔怔與他對視的眼神,有著似假還真的茫然?
抑或是她巧妙的點茶技巧,遠遠超乎他的想象?
又或者是……她預測雪災時,展露出的驚人判斷力,以及不計較個人名望的胸襟?
不得不承認,他的視線總禁不住追隨她。
籌集資金時,他花了好不容易攢的零花錢,買下她用作義賣的白玉小手鐲,心虛得無以復加。
既要遠赴北域,不知歸期,他且當留個紀念,好記住,他們曾並肩而戰的短暫時光。
沒準他從薊關回來,她已嫁作他人婦。
不料,今時今日,她竟代替兄長坐上龍椅?
儘管霍睿言早有預感,仍震駭得難以承受,如被掏空,忘卻今夕何夕,此身為誰。
宋鳴珂停止哭泣,呆望園中結成碧色琉璃的小清池,刺繡精美的龍袍更凸顯其背影柔弱。
一剎那,霍睿言心中陡然生出一念,他必須變得強大,強大到足以守護她,能讓她安心定心,無須恐懼,無須惆悵,無須忍耐,無須流淚。
強大到……縱然有朝一日,她要以淚水宣洩,他也有堅實肩膀,供她依靠。
然而,早在她遇刺當晚,他回府後稟明詳情,父親即刻命兄長在京守護。
霍睿言選擇尊重此決定。
畢竟,兄長尊為世子,武功比他高出一大截。
這一刻,親眼目睹她落淚成冰,他方知高估自己的豁達。
他垂下眼眸,唇角發澀,拿出雲朵標記的木盒子,遲疑片晌,緩緩放回袖內。
…………
先帝病弱,十日一聽事。
宋鳴珂即位后,頒布新令:文官五品以上,及監察御史、員外郎、太常博士等常參官,每日朝參;武官三品以上,三日一朝;武官五品以上,五日一朝;文武官職事九品以上,則朔、望入朝。
新帝勤政愛民,百官倍感欣慰,卻不知宋鳴珂日日提心弔膽,生怕露餡兒。
她於登基當日痛哭一場,把煩惱、憤懣、悲怨數盡發泄完畢,斂定心神,日夜苦讀,七日後迅速融入政務中。
所幸,安王宋博衍一如她記憶中盡心輔佐,悉心教導。
宋鳴珂忙於熟習典章規制,遵照先帝遺願推行「明黜陟、抑僥倖」之策。
她採取相對緩和的手段,但仍觸動部分權貴利益,惹來一些爭議。
這些不利言論,大多被安王、饒相和定遠侯壓了下來。
此外,她把父親貼身的老內侍劉盛留下,此人善於察言觀色,早將那夜的對話聽入耳中,唯有加以重用才安全。
劉盛在大小事務上對她處處提點,免去了她許多惶恐。
日復一日,冬雪消融,宋鳴珂始終未能抽身前去北山探望兄長,唯有通過往來兩地的太后謝氏和李太醫詢問病情,得到的皆是,宋顯琛因妹妹代他執政而更加憂心忡忡,阻礙毒性排解。
他若不能完好無損歸來,宋鳴珂便不好大肆清查下毒一案。
拖久了,更無跡可尋。
這日早朝,左右相為雪災后重建起了爭執,雙方你一言我一語,針鋒相對。
最終攝政的安王發話:「諸位稍安勿躁,此事容后再議,不妨先聽聽其他幾位大人有何要奏。」
宋鳴珂總算鬆了口氣,頷首贊成。
御史中丞執笏,義正嚴辭:「啟稟陛下,先帝染疾,久治不愈,臣等認為,需徹查翰林醫官院,問責相關人員。」
此言如驚濤拍向宋鳴珂,教她周身一僵。
她終於記起,為何前世等了五年,才得悉兄長死於中毒的真相!
——當年先帝駕崩,包括李太醫在內的重要醫官,一律遭到貶謫!
宋鳴珂仍拽握一大把梅枝,絕望感從視覺、聽覺、嗅覺侵蝕她。
所幸,短短三個月,她並非無所作為,唯有寄望宋顯琛早日康復,順利登位,方不辜負她的努力。
既已死過一回,理當無所畏懼。
她用力一甩梅枝,紅梅綠萼紛紛飛散,迴旋風裡,陡然為激斗添了一抹如霧如雨的艷色。
趁刺客錯愕,她彎腰撿起一把長劍,奮起抗爭;負傷倒下者則死命纏住刺客,或拿雪團投擲,場面一度混亂。
宋鳴珂不曾習武,劍對於稚齡的她而言,分外沉重,能拿穩已不易。
手忙腳亂應對兩人夾擊,她衣袍被割破幾道口子,再難支持。
電光石火間,一黑影如箭矢般,無聲無息直衝至她身前。
「屬下來遲!萬死莫贖!」
似曾相識的兩句話,如針般扎在宋鳴珂心上——有人對她說過,還伴隨一聲嘆息。
回過神,眼看來者裹著玄色外袍,以灰布蒙臉,一雙眼睛清雋迸射凌厲光華,嗓音含混不清,卻聽得出是個少年郎。
他徒手而近,握她手腕將長劍轉了個方向,逼開刺客,勁道極強,速度奇快。
宋鳴珂全然反應不過來,下意識把劍塞給他,心安之餘又免不了狐惑——誰?為何不露真容?
該不會是……上輩子從宋顯揚手底下救走她的那名青年?
記憶中,那人容貌俊美,武功未逢敵手,身居要職,只比她大兩三歲,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秦澍?」她脫口叫出腦海乍現的名字。
少年一愣,招式稍有遲緩,緊接著,劍上寒芒如流星電掣火舞。
數招之間,連殺三人!
來了強援!重傷倒地的三名侍衛受到鼓舞,硬撐著爬起,捂住不斷冒血的傷口,團團擋在宋鳴珂周圍。
眼見殺不了「太子」,恐久耗引來更多高手,為首的刺客一聲令下,餘人抱起死傷同伴,迅速隱匿黑暗中。
「別追!」蒙面少年攔下猶有戰鬥力的兩名侍衛,「保護殿下要緊!」
他拾起劍鞘,還劍入鞘,回身走向宋鳴珂。
雙目謹慎掃視四周,覺察她衣袍破裂,他啞著嗓音驚問:「殿下可有受傷?」
宋鳴珂深覺此人無比熟悉,尚未搭話,對方已除下外袍,裹在她身上。
他內里所穿的那身松竹紋灰青緞袍,眼熟之極……彷彿還殘留幾根貓毛。
宋鳴珂傻了眼,難以置信:「二表哥?」
「噓!」他摘下蒙面巾,展露俊秀面容,小聲問,「沒傷著吧?」
救人於危難的少年高手,竟是文質彬彬的霍二公子!余桐等人眼珠子快要瞪裂了。
回過神來,宋鳴珂搖頭:「沒事。」
她頭髮散亂,翦水瞳如雨過秋湖,臉上粉末掉落,露出吹彈可破的凝脂雪膚。
霍睿言轉移目光,吹了聲口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