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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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鳴珂記得李太醫曾說,宋顯琛躁鬱甚重, 是以常服寧神靜心之葯,或多或少令他提不起勁兒。
她如鯁在喉, 說完正事, 勉力安撫幾句, 不再叨擾, 攜同下人告辭。
行至院落外, 深吸山林清新空氣, 方覺舒爽。
轉頭見元禮手提藥箱,亦步亦趨, 她遲疑半晌,招了招手。
元禮會意,跟隨她身後,提裙鑽入馬車。
馬車之內, 活潑小女娃偽裝成老成持重的小少年,沉穩少年則打扮成嬌美小娘子,四目迥然相對, 各自尬笑。
車輪滾滾駛向蜿蜒山道, 宋鳴珂撥簾,眺望夕照下的春日山野。
繁花盛放, 錦繡斑斕, 已和初臨時的銀裝素裹大不相同。
遺憾兄長病情竟無絲毫起色。
「元醫官, 他……」宋鳴珂在稱呼上犯難。
「長公主為先帝離世而悲痛,為自身苦難而積鬱,如李太醫所言,棘手。」
元禮驟然改稱宋顯琛為「長公主」,且嗓音輕柔得如像女子,宋鳴珂倒佩服他的細心。
畢竟,護送他們上山的衛隊並不知曉內情,倘若碰巧被聽見,大為不妙!
低嘆一聲,她小聲道:「委屈元醫官打扮成宮女,往後還望多費心。」
「微臣定當盡心竭力!」他語氣凝重,又頓了片晌,「至於打扮成宮女,談不上委屈,微臣早已習慣。」
宋鳴珂汗顏,莫非此人有異裝癖?
「微臣從五族出逃至中原,期間有六年以煎藥婢女身份,在李太醫府中學醫。」
「……」
宋鳴珂目瞪口呆。
怪不得此人扮演女子全無違和之感,原來是年月之功。
可他好好一個男兒,何以非要冒充婢女?還演得如此之像?為躲避殺身之禍?
元禮淡笑續道:「這兩年男子特徵愈發明顯,且追捕風聲漸不可聞,才敢以男子面目,進入太醫局學習。」
「為何要對朕坦誠?」
「只因陛下,遠比想象中平易近人;而微臣,很能理解陛下與長公主的不易。」
元禮嗓音溫潤,略帶低醇,隱隱透出幾分相惜之意。
餘下種種情緒,數盡淹沒於一對沉靜眼眸中,藏而不露。
未留心他微小的變化,宋鳴珂繃緊的心弦,在那一刻稍松。
她淺淺一笑,與元禮聊起五族境內狀況,沉悶氣氛便在輕聲問答中消散。
…………
翌日上朝,宋鳴珂在朝會上提出,趙太妃玉體欠安,定王暫不就藩。
此言一出,眾人嘩然,宋顯揚既驚且喜,欣然領命。
然而,宋鳴珂補了句:「既留京盡孝,該放下俗務。」
宋顯揚執笏躬身得身子一僵,而安王的眉梢也極快掠過凜然。
宋鳴珂正色道:「定王所監督的城防與修正河道要務,分別交回禁軍統領與工部全權主理。」
「臣領旨。」左右文武相關官員同時出列。
「朕登基前,曾在京城街頭遇刺,至今未能抓捕刺客。雖說巡防漏洞已填補……」
宋顯揚只道小皇帝要將「謀害儲君」之罪算在自己頭上,不由得汗流涔涔,撩袍而跪:「陛下!臣監管不力!甘願受罰!」
「此事已翻篇,定王不必自責。朕的意思是,加賜定王兩隊府兵,如無旁的事,只需在定王府與太妃的延福宮走動。」
宋顯揚不知該喜該怒。
喜的是,小皇帝不追究他的疏於職守。
怒的是,他的職權全數被剝奪,被對方以「保護」名義監視著。
他一肚子氣無處發泄,還得裝作感恩戴德,出口全是冠冕堂皇之詞。
宋鳴珂端量著這既熟悉又陌生的二皇兄,從他竭力隱忍憤怒與失落的情緒中覺察到一個事實。
上輩子,宋顯琛死了,她傻乎乎的什麼也不懂,四弟行走不便,六弟幼小,宋顯揚根本沒對手,所以越加跋扈。
今生,他處處受制,怕是難獲翻身機會了。
退朝後,殿外細雨未停,內侍們步履匆忙,以傘護送朝臣前往殿外樓閣歇息。
宋鳴珂自後殿行出,透過如落玉般滴答不停的雨簾,遠望宋顯揚雨中佇立的身影。
那輪廓明晰的俊美愁容,半掩在水霧中,前生的囂張猖獗,彷彿只存在夢中。
宋鳴珂秀眉輕揚,念及削其職務的理念,源自霍睿言一句提醒,她暗為自己留下二表哥的英明決斷而驕傲。
前世,她幼時與兩位表哥十分親近,因兄長死於定遠侯府的廣池內,其後七年,她刻意遺忘霍家的種種美好記憶。
重來一世,有關霍銳承和霍睿言的印象,在相處中得以重建。
是時候為他們二人考慮前程問題了。
宋鳴珂回書房后,瞥見上貢的一套文具,白玉筆格、筆床、湘竹筆筒、官窯筆洗、牙雕筆覘、松煙老墨等一應俱全,件件精美。
她一時高興,命人連同壁上一張精製雕弓,即刻送去定遠侯府,賜予霍家兩位表兄。
劉盛提醒道:「陛下在朝堂之上收回定王許可權,當日便大張旗鼓下賜恩賞之物給定遠侯府,只怕惹人閑言。」
宋鳴珂笑道:「那……朕便藉此機會,給諸位弟兄都賜點小玩意好了!」
她賞了晉王兩套古籍手抄本,送寧王一把嵌寶匕首,卻給宋顯揚捎去幾冊清心寡欲的佛家論著。
幻想宋顯揚領賞時的尷尬表情,她笑得如花枝亂顫,筆下字跡歪歪扭扭。
…………
雨歇時,元禮請見。
自同往北山,於馬車內詳談半日,宋鳴珂對他改觀了不少,徒生倚重感。
她在屋內悶久了,乾脆讓元禮陪她散散步。
元禮悄聲稟報,他準備為「長公主」調配新藥丸,但需半月之久。
細觀宋鳴珂臉色,他再三囑咐,這幾日不可吃冷涼飲食,切莫熬夜苦讀,還問她,是否有別的不適。
宋鳴珂知他話中含義,不由得漲紅了臉:「沒……朕若有不妥之處,自會告知元卿家。」
「微臣只是擔心陛下,因羞澀而不肯啟齒。」
「你!」
「事關龍體,微臣未敢輕率。」
「反正……這、這個不許提!」宋鳴珂惱羞成怒,急急瞪他。
正巧此時,前方走來一名內侍官,「陛下,霍二公子求見。」
宋鳴珂視線朝廊外的垂花門掃去,只見霍睿言發束銀帶,灰青長袍潔凈,在門邊一站,人如玉樹,恭謹中潛藏鋒銳。
她如蒙大赦,轉頭對元禮蹙眉,催促道:「快去做事!下回再胡說八道……小心朕、朕重罰你!」
「微臣遵旨。」
宋鳴珂臉頰緋色未散,小嘴微撅,快步走向霍睿言:「今兒雨天,二表哥怎忽然來了?」
霍睿言早將二人神態盡收眼底,心頭如濃雲籠罩。
見她主動步近,忙壓抑心內涌動的酸澀,搶上前行禮:「受陛下賜寶,特來謝恩。」
「謝什麼恩哪!幾件玩賞之物,用得著虛情假意的禮節?」
「陛下竟直接扣上一頂虛情假意的帽子?好生冤枉吶!」
他哭笑不得,又略感忐忑。
難道……藉機入宮見她一面,做得太明顯?
如何才能不著痕迹?
元禮揖別,眼光似在霍睿言臉上停留了一瞬,如有審視,如有戒備,垂首從迴廊離開。
宋鳴珂如釋重負:「大表哥呢?」
「恰逢兄長參加武科舉考試,我便自行前來,打擾陛下了?」
「沒有的事!」她斬釘截鐵,反而透出無形心虛,「京城保薦的不是大表哥?為何要考試?」
當朝武學招生每三年一次,各地官員可保送一名學生免試,其餘人等除武藝和體力考核外,還要考「策」或兵法。
「兄長打算憑實力考上。」
「有志氣!」宋鳴珂贊道,「定能一舉奪魁!」
「借陛下吉言。」
霍睿言長眸傾垂,笑貌氤氳黯然。
以兄長之能,其考上后將直送樞密院試用,擔任武職,此後長留在京。
待新君勢力鞏固,一切塵埃落定,霍睿言理應肩負霍家兒郎的責任,前往薊關。
屆時,兄長會替他守護她?又或是……另有其人?
莫名記起,她遇刺時衝口而出的那個名字——秦澍。
儘管反覆確認他們從無交集,他仍舊直覺,她說的就是那人。
宋鳴珂顯然未曾注意他豪情中混雜的小失落,興緻勃勃談及早朝時的旨令。
雨後陽光灑在她澄澈的明眸上,描摹了眉眼中的嬌軟與得意。
眼尾如泛桃花色,笑時春風舒暢,撓人心扉。
須臾失神后,他唇角禁不住隨之翹起淺弧,蔓生出絲絲縷縷的寵溺。
如能一直看她的笑靨,或許,他再也捨不得離開她。
水濺殘香,凄清飄零,似繁華夢散,恰如宋顯揚的頹然心境。
府內庭院由他親自督造,各類珍稀花木更是親手打理,此刻目視最熟悉的一切,他小心翼翼繞過水漬與落紅,彎腰拾起石徑上的春蘭,抖落泥濘,卻抖不掉心頭煩悶。
「殿下當真不再爭取?」
樂平郡王從廊下匆匆行近。他掛閑職,今日無須上朝,想必為傳聞急忙趕來。
宋顯揚嘴邊勾起無絲毫歡愉的笑:「爭取?能爭取什麼?」
「自古兄弟鬩牆乃常態,只是沒想到,今上優柔寡斷,竟狠得下這心!」
樂平郡王邁步走至他身邊,壓低了嗓門。
宋顯揚見他踏花而行,微感不悅,忿然道:「想來,此前是我錯估了他!今有安王叔輔佐,定遠侯手掌兵權,再加上霍家兄弟一文一武,他的確有強硬底氣。」
「霍家人是謝太后的遠親,還說得過去;安王爺乃殿下的叔父,沒開口求句情?」
「哼!」宋顯揚惱怒,「我這叔父精得很!再說,他憑什麼為我求情?」
「唉……早勸殿下拉攏安王,殿下偏不聽。」
「我不想嗎?是母妃不讓!她說趙家昔年與安王結了梁子,互生嫌隙,一貫面和心不和。
「我得勢時既不與他深交,失勢后更不該給他羞辱。好在……外公威名猶在,宋顯琛和宋博衍一時半會動不了咱們!」
樂平郡王聽他直呼皇帝與安王之名,大驚失色:「殿下!今非昔比!切忌禍從口出!」
「不用你提醒我『今非昔比』!」宋顯揚怒而一甩袍袖。
樂平郡王自知失言,賠笑道:「或許,聖上只是擔心位子未穩,而殿下氣焰太盛,才以此打壓。待風波平息,殿下定能東山再起。」
「那倒不會,他藏匿如此之深,害我真認定他懦弱無能!我倆素來不待見對方,我嫌他假仁假義,他恨我事事高他一頭。可我有錯嗎?又不是我樂意比他早生五年!」
宋顯揚近年自恃生母得寵,又比宋顯琛年長几歲,私下冷嘲熱諷,沒少使絆子。
原想借除夕家宴鄭重賠禮道歉,好讓對方放他一馬,不巧趙太妃突然吐血。
母妃這病來得稀奇,他大致猜想,這是她的權宜之計,好讓他多在京城逗留。
此事到了皇帝眼中,鐵定成為他陽謀陰算的計策,因此狠狠打擊一番……可恨!
樂平郡王看他神色不善,怕再聊下去會刺激到他,硬著頭皮岔開話題:「殿下是時候物色王妃人選了。」
宋顯揚明白他話中含義。
即便他要等上兩年多,才真正迎娶王妃,但提前敲定,表露意向,即獲未婚妻娘家勢力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