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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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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何……不見晏晏?」皇帝兩頰凹陷, 大口喘著氣,勉為其難發問。


  宋鳴珂萬萬沒料到, 他彌留之際叨念的,會是她。


  她後悔莫及,為何不以真實身份, 和最疼愛她的父親道別?


  正在此時,皇后與換了女子服飾的宋顯揚匆忙趕來, 含淚跪在她身側,伏地啜泣。


  皇帝眼神迷離,喃喃道:「晏晏……好久沒來看你爹爹了。」


  宋鳴珂渾身顫慄,咬唇忍哭,她近來忙著處理雪災物資, 確沒再以真容面聖。


  「晏晏她……咳嗽許久,嗓子沙啞說不出話,還請陛下恕罪。」


  皇后吸了吸鼻子,勉力為宋顯琛圓謊。


  皇帝抬手,宋顯琛猶豫了極短一瞬間,輕握他的手。


  「好孩子……你……」皇帝話音未落,眸底滲出一絲狐惑。


  宋鳴珂悄然窺望,驚覺他摸到宋顯琛的中指, 明顯有握筆磨出來的繭。


  公主不勤於讀書練字, 手如柔荑, 嬌柔綿軟。


  知女莫若父,皇帝瞳仁緩轉,視線落在宋鳴珂眼淚漣漣的玉容上。


  宋鳴珂知他起疑,不忍再瞞騙,傾身湊到他耳邊,小聲低語。


  「爹爹,一切交給孩兒。」


  皇帝渾濁目光驟然一亮。


  只有他的小公主,才會用尋常稱呼親昵喚他,皇子們私下喊他「父親」,公事則一律稱「陛下」。


  「你……你們……」他定定注視她,從震悚到恍然大悟,逐漸化作欣慰與諒解。


  往後局勢如何,他心知肚明。


  恰好此時,老內侍快步入內:「陛下!安王、定王和兩位丞相已在殿外候旨。」


  「宣。」


  皇帝出氣多進氣少,顫抖著拉住宋鳴珂的小手,無血色的嘴唇翕動片晌,擠出一句:「你們……兄妹倆……互相扶……扶持!」


  「嗚……」宋鳴珂無語凝噎,聽出宋顯揚等人已倉皇奔入,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失控,只得拚命點頭。


  「父親!」


  「陛下——」


  宋顯揚、安王和左右丞相跪倒在數尺外,神情惶恐中不失悲愴。


  宋鳴珂有理由相信,二皇兄的悲傷亦發自內心,尤其是——她這「太子」還活著。


  皇帝朝他們淡然一瞥,眼光轉移至宋鳴珂臉上,凝了片刻,漸漸渙散,眼皮一垂,喘息漸歇。


  自始至終,他一直握住兄妹二人的手。


  眾人哀嚎聲中,太醫們蜂擁上前,加以確認。


  宋顯琛獃獃跪著,如被剝奪魂魄的華美木偶,淚水沖刷著臉上脂粉。


  幸而他此時是「公主」,沒引起太多關注。


  宋鳴珂只想撲在皇帝遺體上嚎啕大哭,但她不能。


  再一次失去至親,即便她花了數載去接受,重生歸來做足充分準備,這一刻真真切切重演,依舊痛得連呼吸也不能自主。


  喪鐘敲響,人影憧憧,奔進奔出,門外堆疊的積雪越來越厚,宛若希望殘骸。


  她深知,冬會盡,春將至,寒徹心扉終會回暖。


  世上所有人的出生至幻滅,就如冰雪初落至融化,不過是天地萬物的渺小輪迴罷了。


  然而,承歡膝下的溫馨與美滿,卻不會因此消失。


  縱使走到人生盡頭,仍會是她最珍貴的回憶,更是她兌現承諾的動力。


  …………


  群臣於殿庭按等級次第列立,由饒相宣讀遺制,眾臣發哀,遵遺詔由安王宋博衍攝政,和太后一同主持喪事。


  山陵崩的消息昭告天下,舉國盡哀,吏人三日釋服,禁娛樂、嫁娶百日。


  這天,大雪似已下了個乾淨,碧空如練,暖陽高照。


  延綿宮城宛如巨龍,盤踞在皚皚白雪間。


  殿前莊嚴肅穆,跪滿七品以上戴孝的京官,饒丞相率先高呼:「百官恭迎新君聖駕——」


  大殿後方,新君大裘冠冕,手執玉圭,悲容不減,緩步行出,端坐於龍椅之上,受殿內外文武官員叩拜。


  「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聲撼天動地,冕旒搖晃,很好地掩護了宋鳴珂眼角的淚痕。


  她抬手示意:「眾卿平身。」


  老內侍高聲為大行皇帝及後宮妃嬪上尊號,宣旨加封宋顯揚為定親王,藩地為定州,年後就藩;冊封宋鳴珂為熙明長公主,宋顯章為晉王,宋顯維為寧王……並祭告天地。


  整個過程中,宋鳴珂極力保持鎮靜,心潮則洶湧澎湃,腦海翻湧昨日昭雲宮內的情景。


  先帝撒手人寰,本該由儲君宋顯琛登位,可他身體日漸康復,喉嚨仍舊說不出話。


  中毒后,深居宮院,一貫性情親和的他,積鬱成結,再無歡容。


  炭氣瀰漫的寢殿中,他身穿素服,愁眉不展,久久無話。


  宋鳴珂從他眼中讀到了迷惘和退縮。


  誠然,起初赴秋園講學、籌辦賑災事宜,她可借貪玩為由。


  但坐上龍椅,統治萬民,她不學無術,自問難擔大任。


  坐那位置,是要對天下人負責的。


  她分辨不清宋顯琛的退意,是源自於自身怯懦,還是對她的呵護。


  她只知道,哪怕被毒害,被謀刺,他們也不能退縮。


  否則謝氏一族、霍家,還有徐懷仁等忠臣,乃至天下人的未來,與前世並無本質區別。


  父親定然明白他們難言苦衷,才沒動怒,也沒拆穿這逆天大謊,反而鄭重叮囑,兄妹倆互相扶持。


  臨終前,他仍選擇把江山社稷交給他們。


  漫長緘默,被她堅定得毋庸置疑的一句話打破。


  「我代你登基,替你撐著。好好養病,我等你。」


  這是她唯一能做的。


  宋顯琛沉思半晌,鄭重頷首。


  於是,諸事在太后協助下進行。


  兄妹二人從即刻起,正式交換身份,徹底的。


  他們約定在宋顯琛恢復前,努力活成對方的樣子,以免被人發覺端倪。


  如李太醫所言,可能幾個月,甚至更久。


  大典結束后,宋鳴珂從東宮遷至康和宮,又以養病祈福之名,與太后一同將「長公主」送至京城北郊一座清凈寺廟,既為避人耳目,也好讓他安心養病。


  留下裁梅、紉竹相隨,又派遣重兵把手,她見太后依依不捨,沒強求,遂其母子團聚的心愿。


  從雪峰間蜿蜒山道疾趕回宮,宋鳴珂清眸毫無波瀾,放目遠眺,再一次感受山河的廣闊無垠。


  重來一世,保住了宋顯琛的性命,先帝聖壽比前世延長了兩個月,雪災的影響減輕了……可惜霍家,似乎未能逃離戍守邊疆的命運?

  抵達皇宮,宋鳴珂回東宮收拾剩餘物件,因心氣浮躁,二話不說,揮手屏退所有人,自行在小花園中獨坐。


  眼淚堪比水晶鏈子斷裂般,不斷滑落。


  三日前,她先在城中遇襲,勉強揀回小命,當夜就得面對她無從迴避的痛苦。


  代兄執政,意味著暫時放棄她原有生活。


  重活那日下午,她與兄長同坐馬車,撩起窗紗窺探大千世界,曾天真以為,自己死而復生,就能讓兄長輕鬆度過難關;而她,定可隨心所欲,過上小公主逍遙自在的安穩日子。


  可如今呢?


  父親照樣離世,兄長身染怪疾,母親將她拋諸腦後,霍家兄弟離京在即,二皇兄尚未就藩,沒準還不死心,捲土重來……


  她孤零零一人對著滿園霜雪,悲痛,疲乏,寒冷,飢餓,無助。


  只因她忍不住放聲慟哭,滿心悲凄,是以未曾留意,太湖石假山後多了一道暗影,正無聲靠近。


  宋鳴珂不好當面詢問病情,只拉著兄長,絮絮叨叨說了些朝政事務。


  譬如雪災后重建順利,但新政推行遇阻,趙太妃得了急病,異族因定遠侯一行而退怯等。


  兄長聽了一陣,起初還有興趣,聽著聽著,目光惘然,頻頻走神。


  宋鳴珂記得李太醫曾說,宋顯琛躁鬱甚重,是以常服寧神靜心之葯,或多或少令他提不起勁兒。


  她如鯁在喉,說完正事,勉力安撫幾句,不再叨擾,攜同下人告辭。


  行至院落外,深吸山林清新空氣,方覺舒爽。


  轉頭見元禮手提藥箱,亦步亦趨,她遲疑半晌,招了招手。


  元禮會意,跟隨她身後,提裙鑽入馬車。


  馬車之內,活潑小女娃偽裝成老成持重的小少年,沉穩少年則打扮成嬌美小娘子,四目迥然相對,各自尬笑。


  車輪滾滾駛向蜿蜒山道,宋鳴珂撥簾,眺望夕照下的春日山野。


  繁花盛放,錦繡斑斕,已和初臨時的銀裝素裹大不相同。


  遺憾兄長病情竟無絲毫起色。


  「元醫官,他……」宋鳴珂在稱呼上犯難。


  「長公主為先帝離世而悲痛,為自身苦難而積鬱,如李太醫所言,棘手。」


  元禮驟然改稱宋顯琛為「長公主」,且嗓音輕柔得如像女子,宋鳴珂倒佩服他的細心。


  畢竟,護送他們上山的衛隊並不知曉內情,倘若碰巧被聽見,大為不妙!


  低嘆一聲,她小聲道:「委屈元醫官打扮成宮女,往後還望多費心。」


  「微臣定當盡心竭力!」他語氣凝重,又頓了片晌,「至於打扮成宮女,談不上委屈,微臣早已習慣。」


  宋鳴珂汗顏,莫非此人有異裝癖?


  「微臣從五族出逃至中原,期間有六年以煎藥婢女身份,在李太醫府中學醫。」


  「……」


  宋鳴珂目瞪口呆。


  怪不得此人扮演女子全無違和之感,原來是年月之功。


  可他好好一個男兒,何以非要冒充婢女?還演得如此之像?為躲避殺身之禍?


  元禮淡笑續道:「這兩年男子特徵愈發明顯,且追捕風聲漸不可聞,才敢以男子面目,進入太醫局學習。」


  「為何要對朕坦誠?」


  「只因陛下,遠比想象中平易近人;而微臣,很能理解陛下與長公主的不易。」


  元禮嗓音溫潤,略帶低醇,隱隱透出幾分相惜之意,餘下的數盡淹沒於一對沉靜眼眸中,藏而不露。


  宋鳴珂繃緊的心弦,在那一刻稍松。


  她淺淺一笑,與元禮聊起五族境內狀況,沉悶氣氛便在輕聲問答中消散。


  …………


  翌日下朝,殿外細雨未停,內侍們步履匆忙,以傘護送朝臣前往殿外樓閣歇息。


  宋鳴珂自後殿行出,透過如落玉般滴答不停的雨簾,遠望雨中佇立的身影。


  那輪廓明晰的俊美愁容,半掩在水霧中,為她心底的薄涼蒙了一層水汽。


  桀驁不馴、不可一世的宋顯揚,也有今日?


  前生的囂張猖獗,彷彿只存在夢中。


  宋鳴珂秀眉輕揚,領著劉盛與余桐,信步離去。


  半個時辰前,她在朝會上提出,趙太妃玉體欠安,定王暫不就藩。


  此言一出,眾人嘩然,宋顯揚欣然領命。


  然而,宋鳴珂補了句:「既留京盡孝,該放下俗務。」


  遂將其手上城防與河道整治的要務一一轉交由其他官員處理,還借自己曾在道上遭截殺為由,加賜兩隊府兵,叮囑他進出小心,如無旁的事,只需在定王府與太妃的延福宮走動。


  如此一來,宋顯揚職權全數被剝奪,莫名其妙被宋鳴珂以「保護」的名義來監視著。


  他一肚子氣無處發泄,還得裝作感恩戴德,出口全是冠冕堂皇之詞。


  宋鳴珂端量著這既熟悉又陌生的二皇兄,從他竭力隱忍憤怒與失落的情緒中覺察到一個事實。


  上輩子,宋顯琛死了,她傻乎乎的什麼也不懂,四弟行走不便,六弟幼小,宋顯揚根本沒對手,所以才越加跋扈。


  今生,他處處受制,怕是尋不到翻身機會了。


  念及削其職務的理念,源自霍睿言一句提醒,宋鳴珂暗為自己留下二表哥的英明決斷而驕傲。


  前世,她幼時與兩位表哥十分親近,因兄長死於定遠侯府的廣池內,其後七年,她刻意遺忘霍家的種種美好記憶。


  重來一世,有關霍銳承和霍睿言的印象,在相處中得以重建。


  是時候為他們二人考慮前程問題了。


  宋鳴珂回書房后,瞥見上貢的一套文具,白玉筆格、筆床、湘竹筆筒、官窯筆洗、牙雕筆覘、松煙老墨等一應俱全,件件精美。


  她一時高興,命人連同壁上一張精製雕弓,即刻送去定遠侯府,賜予霍家兩位表兄。


  劉盛提醒道:「陛下在朝堂之上收回定王許可權,當日便大張旗鼓下賜恩賞之物給定遠侯府,只怕惹人閑言。」


  宋鳴珂笑道:「那……朕便藉此機會,給諸位弟兄都賜點小玩意好了!」


  她賞了晉王兩套古籍手抄本,送寧王一把嵌寶匕首,卻給宋顯揚捎去幾冊清心寡欲的佛家論著。


  幻想宋顯揚跪下領賞時的尷尬表情,她笑得如花枝亂顫,筆下字跡歪歪扭扭。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元禮請見。


  自同往北山,於馬車內詳談半日,宋鳴珂對他改觀了不少。


  兄長養病,母親常去作伴,她不能在表兄面前泄露真實身份,因而對知曉內情的元禮,徒生倚重感。


  其時雨歇,她在屋內悶久了,乾脆讓元禮陪她散散步。


  二人緩步走在迴廊下,低聲交談,余桐等仆侍識趣,落後一丈之遙。


  元禮悄聲稟報,他準備為「長公主」調配新藥丸,但需半月之久。


  細觀宋鳴珂臉色,他再三囑咐,這幾日不可吃冷涼飲食,切莫熬夜苦讀,還問她,是否有別的不適。


  宋鳴珂知他話中含義,不由得漲紅了臉:「沒……朕若有不妥之處,自會告知元卿家。」


  「微臣只是擔心陛下,因羞澀而不肯啟齒。」


  「你!」


  「事關龍體,微臣未敢輕率。」


  「反正……這、這個不許提!」宋鳴珂惱羞成怒,急急瞪他。


  正巧此時,前方走來一名內侍官,「陛下,霍二公子求見。」


  宋鳴珂視線朝廊外的垂花門掃去,只見霍睿言發束銀帶,灰青長袍潔凈,在門邊一站,人如玉樹,恭謹中潛藏鋒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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