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喜洋洋
整個縣城只這一家種反季蔬菜的,規模小,產量自然也大不到哪裡去,根本供應不上她們飯店的需求,所以梅子哪裡願意叫菜站來分一杯羹……理是這個理兒,只不過面對著她家老肖,心到底還是有點虛,她說:「叫,叫你幹啥?我是忙工作呢。」
對呀,我也是為了工作嘛,盡職盡責有錯嗎?沒錯!
想到這點,梅子立刻理直氣壯起來,腰桿兒挺得直溜溜的,甚至,說話的時候還帶了點小得意,「你到這兒是想談收購蒜黃的事情吧?可惜啊,你來晚了一步,我和曲大伯已經談妥了,他們家的蒜黃飯店包圓兒!」
「梅子,這位同志是……」曲仲冬問。
「曲大伯,您好!我是她愛人,肖華,同時也是咱們縣菜站的負責人。」肖華上前握了握曲仲冬的手,順勢說出了自己的身份和此行的目的,「我這次過來的確是想跟您談蒜黃收購的事兒,您看,我和梅子是一家人,什麼你啊我啊的,咱不分這個,蒜黃要不就勻出一半,算了,就四成吧,供給我們菜站?」
這,這不是耍賴嗎?哪能這樣!
「不成,公是公,私是私,怎麼能攙和到一塊兒呢。」一開口就要從我這裡挖走四成,呵呵,她怎麼以前沒發現老肖同志的臉那麼大呢!
「不急,不急,咱們進屋慢慢嘮。」曲仲冬笑眯眯的勸了句。買家多是好事兒啊,證明有市場,這樣他才敢拉著全生產隊一起搞,當然,一切都得等他問清楚了再說。
肖華雖然說是新官上任,但也是認認真真做過調查的,說起蔬菜供應的事情來那是頭頭是道——
「老爺子,您是知道的,咱們這個縣算不上什麼大縣,但自打棉紡廠、軋花廠、琉璃廠這幾大廠建起來后,縣城可比從前繁華多了,百貨公司的兩層小土樓都變成了三層小紅樓,敞亮又氣派,他們為啥擴建,還不是因為大傢伙兒手裡頭有了余錢,到那兒買東西的人多了。」
「拿菜站來說,咱們縣有兩個菜站,每天還沒到開門的時間點兒呢,外頭就已經排起了長隊,大傢伙兒買菜啊,跟瘋搶沒區別,來得晚了連模樣不好的菜都買不著。這菜啊,只有不夠的,還沒賣不完的時候。」
「我看了下去年的記錄,黃瓜漲三毛錢一斤的時候,四百斤的存量硬是給搶光了,這還是正當季的時候,你們想想,咱們這反季節的,大家吃白菜蘿蔔土豆吃膩歪了,要是能來個一斤半斤的蒜黃換換口味……」
聽了他這一席話,曲長江他們的眼裡直放光,連呼吸都開始急促了。能不激動嗎,眼看就要發達了。
「我剛剛也跟梅子說了,如果你們真打算大量收購蒜黃的話,我去跟隊上商量商量,大傢伙兒齊心協力一起搞。」曲仲冬說了自己的打算。
曲長江倒是還想蹦達來著,不過還沒開口呢,腰上的軟肉就被宋吉祥擰上了,疼得他眼窩都濕了,哪還敢再當著大家的面鬧幺蛾子。
「我們當然想大量收購,只不過您要是帶著整個生產隊一起種蒜黃,種植的法子還有訣竅肯定是保不住的……」肖華對曲家人印象極好,就站在他們家的立場上多說了一句。
「法子並不複雜,就是我們藏著掖著也保不住多久,何必呢,不如早點拿出來叫鄉里鄉親的享享實惠。」曲仲冬說的也是心裡話。
這麼一來一往,肖華和梅子越來越覺得曲仲冬這一家子很對他們的胃口,腦子活泛,見識也不錯,不貪心,做人還實誠,他倆打算以後就把這一家子當成親戚朋友時常走動。
因為牽扯到生產隊集體的事兒,肖華和梅子就多留了會兒,等曲長江把實誠隊長、倆副隊長還有婦女隊長、會計等人全都請來商量蒜黃的事兒。
這些人一聽,樂得直拍大腿,大好事,這可是大好事啊!要是種蒜黃這事兒真能成,一冬忙活下來,家家戶戶怎麼也能多個二三十塊錢的收入吧,唯一吃虧的就是曲仲冬這一家子了。
想到這層,隊長他們心裡都挺不是滋味的,幾個人交換了下眼神,意見倒是比較一致。他們沒法張口說不叫曲仲冬家教他們種蒜黃,也只能想法子補償,多給些獎勵了。
事情定下來的時候都已經是後半晌五點多的事兒了,天已經暗了下來,本來肖華和梅子準備立刻回縣城,可曲仲冬他們熱情啊,非要留客吃晚飯。梅子一聽,就邁不開步子了,肖華還納悶呢,不過他也不好說啥,總不能自己先走把愛人丟在這兒,叫她一個人趕夜路回去吧。
倆人去洗手的時候,趁著旁邊沒人,肖華就問:「我也是頭一回知道你還是個愛吃的……」
梅子哪能聽不出來肖華是在笑話她,只管冷笑一聲,還撇了撇嘴,「呵,你不愛吃是吧,等會兒上桌了你可別跟我搶!」
搶?!
肖華覺得梅子在說笑話,又不是餓了三天沒吃飯,他至於嘛。
等聞到灶間飄出的香味兒時他就有點恍惚,上桌之後,他看著擺得滿滿當當的七八個菜,口水就關不住了,接連咽了幾口才沒流出來。這會兒他哪還記得跟梅子說過啥,筷子直朝著那一盆鮮亮亮的嫩黃去了。他還挺有理,都是為了菜站,對,他得好好品品這蒜黃的味道如何,別是那中看不中吃的,到時候讓菜站吃了虧。
蒜黃葉已被炒得柔軟,卻又完全不柴,絲毫不粘牙,而接近根部的玉白長段卻十分水嫩,蒜辣味恰到好處,其中還藏著濃濃的清鮮,一口下去就險些把大傢伙兒的饞蟲給勾出來,這正咽著呢,筷子就夾起了第二口。
肖華有點懷疑人生了——我以前吃過的蒜黃是真的蒜黃嗎?咋味道差了這麼多?!
也不只是蒜黃,那盆子臘肉炒豆乾也讓大家吃到停不下來,光是色澤就鮮濃誘人,味道和口感更是沒得說,臘肉的香味醇厚而且獨特,肥而不膩,瘦肉的部分帶著韌勁兒卻不塞牙,豆乾中也含著臘肉的甘香,又有豆香融合其中,軟韌可口,就著饅頭吃別提多開胃了。
這桌上,就是最最簡單和家常大白菜都比他們以前吃過的好吃,一頓飯下來,他們個個肚子鼓鼓脹脹的,感覺褲腰帶勒得有些緊,不得不借口上茅房鬆了松。
這回輪到梅子取笑肖華了,「我也是頭一回知道你還是個愛吃的。」
多好,原話奉還。
「叔啊,你說你家會種蒜黃也就算了,咋大白菜都比我家的好吃?」實誠隊長這會兒還忍不住咂摸嘴呢,回味無窮啊。
「那還用說,有乖——」婦女隊長嘴快,不過她反應也快,沒等禿嚕完就自個兒把自個兒的嘴給封上了。
「是啊是啊。」也不用他說完,大家都明白。
肖華和梅子:???
不明白也沒轍,沒人給他們解惑。等消食消得差不多了,肖華和梅子就告辭說要回縣城,走的時候曲家人特地從地窖里給他們裝了一袋子白菜、紅薯還有蘿蔔啥的。
要是擱以前,他們倆是打死也不會收的,可現在不一樣了,為了口吃的,他們倆把底線一踩,臉皮一扒,接受了。
隊長他們也沒多呆,不過出了曲仲冬家的大門之後他們也沒散,而是去了隊長家。他們想在明天開生產隊全體大會之前,商量出個章程來,該獎勵啥,補償啥,給多少,這都是問題。
工分,當然得給,而且得多給。
批宅基地,這個可以有,曲長海他們哥仨,下頭又有六個小子,老大紅衛都到要說對象的年紀了,總不能一直擠在一起吧,分家那是遲早的事兒。宅基地不僅得給批,而且得批三塊大面積的。
還有就是工農兵大學生的名額,明年就輪到他們生產隊頭上了,不然……就給了紅衛?
如果種蒜黃的事兒真能成,少不了得有人負責聯繫國營飯店和菜站那邊,這個名額給了曲仲冬家最合適。
一條條盤算下來,隊長他們心裡才算好受了些。一想到以後的好日子,他們這心裡頭熱乎的很,都恨不得馬上到第二天早上,宣布完事情就帶著大傢伙兒大幹一場。
這一宿,好幾個人徹夜沒睡,等到第二天早上,還沒到七點,大喇叭就響了,說讓全體到隊部門口的那一大塊平地集合,有重要的事情要跟大家說。
大冬天的,又沒什麼農活,社員們是真不想這麼早起,可沒辦法,隊上都通知了。過了一會兒,燈火亮起,人聲也多了起來,一夜的寂靜就此散了。
去隊部的路上,人流彙集,熱鬧驅散了些冰寒。多數人都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頭髮胡亂敲著,整個人被臃腫的棉襖和棉褲裹著,手也沒露出來,都抄在袖筒里呢。
「咋回事啊?今天這是……」
「是啊,天都沒完全亮呢。」
「隊上這是有啥急事呀,我記得沒啥活兒要幹了啊?」
「難不成是有知青到咱們這兒了,也不應該啊,現在才幾點啊!」
「啊……好想回去睡啊……」
大傢伙兒邊說邊走,不一會兒就到了隊部門口。又過了不到半個鐘頭的樣子,除了娃娃兵和有工作的,六生產隊的人全員到齊了。
「昨天好多人都瞧見了,縣菜站和國營飯店的領導來咱們這兒了——」等大家安靜下來了,隊長清了清嗓子,說道:「知道他們是幹啥的不?」
隊長這關子賣得真不咋地,大傢伙兒嚷嚷什麼的都有,場面瞬間又亂了。他還挨了副隊長、婦女隊長他們的白眼,吸取教訓后,他也不說廢話了,直接把種蒜黃供應國營飯店和菜站的事兒說了出來。
好嘛,這回又炸鍋了。
「我的娘哎,一斤七毛錢,你們聽見沒!!」他們商量的大量收購的價格比之前略低,不過七毛錢已經足夠讓大家震驚了。
「我還以為我在做夢呢,啥菜啊,居然能賣七毛錢一斤!」
「還是城裡人有錢!」
「還是四爺爺有本事啊,能琢磨出這個來……」
「可種蒜苗的法子是冬叔家琢磨出來的,咋能白教給我們?」
「對啊,這不太好吧,沒聽說自個兒琢磨出的法子也得上交集體啊!」
「咱們不能這麼干啊!」
……
說到這個,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站在隊長旁邊的曲仲冬,要說他們不想靠這個賺一筆那是假的,但他們心裡聽不得勁兒的,總覺得佔了曲仲冬一家天大的便宜,良心上說不過去。
「大家安靜一下,你們聽我說,這事是冬叔提出來的,他願意把種蒜苗的法子教給大家,帶著大家一塊干。可咱們不能讓冬叔做出這麼大的犧牲,是不是?」隊長這些話一出口,大傢伙兒全懵了。反應過來后再看曲仲冬,就覺得他的身影是那麼那麼高大,英雄,這是他們第六生產隊的英雄啊!
好些人都紅了眼圈,他們心裡啊,暖烘烘的,總感覺天已經亮了。
真好!
真好啊!
隊長就趁這時候宣布了隊長對曲仲冬一家的獎勵,包括三百工分,批七分大小宅基地,還有就是明年工農兵大學生的名額。說到前兩項的時候,大傢伙兒都異口同聲的說同意,只是輪到最後一項的時候出現了不一樣的聲音。
第六生產隊里,和曲紅衛年歲差不多的有二十來個,至少有一半都盯著隊上的這個名額呢。還沒等他們各展神通,名額就定了,他們有點接受不了。
「你們——」看不過眼的人真不少,有些脾氣火爆的都想擼胳膊挽袖子上手了。
「既然是明年的名額,那就明年再說,到時候咱們按條件走,該是誰的就是誰的,我們沒意見。」曲仲冬心裡有別的想頭,也不是非揪著工農兵大學生的名額不放,他提了另外一件事,「種蒜苗這事兒衛生室的老劉得佔一半功勞,要不是他提醒,我們壓根兒不會試,更不要說種成功了。隊上的獎勵,我們家不能獨佔!」
曲長江在人群里心疼的快暈過去了,三百個工分啊,三塊宅基地啊,還有工農兵大學生的名額,爸咋說往外推就往外推!!
他哪能願意呢,於是低下頭,捏著嗓子嚷了一句,「那得另外獎勵吧?」
「對對對,刨去工農兵大學生的名額,給冬叔家的獎本來就少,再分出去一半那就真沒啥了,可不能這麼干!」
「是啊,另外給老劉頭獎勵吧。」
「他不是那啥,反動學術……權,權威來著嗎,不對他進行批評教育就是好的,咋還能給他獎勵呢?」
「是啊,他這是應該的,是在向我們農民兄弟靠攏!」
贊同這些話的人不多,要麼是極愛佔小便宜的,要麼就是沒事兒整天想胡搞事的,他們才一說出口就被大家懟了。
「哦,嫌人家是反動學術權威是不是,有本事就別種蒜黃,這可是老劉頭提醒才有的,再把你給污染了可咋辦。」
「哈哈哈,是啊,人家積極向農民兄弟靠攏,可你這做兄弟的非要把人家推出隊伍,懷的這是什麼心啊!」
「以後也別找人家老劉看病了,萬一給你看壞了可咋整,以後有病就熬著啊……」
這下沒人敢吭聲了。
其實劉教授聽的到,雖說他沒資格出席第六生產隊的全體大會,不過他就住在隊部旁邊的衛生室後頭,離得這麼近,大家的聲音又這麼大,他怎麼可能聽不到呢。
老教授的頭髮早已褪去了墨色,不過那雙老眼裡卻閃著異常明亮的光芒,嘴角邊也含著笑。他站在窗戶前頭聽了一會兒,然後坐回木板搭乘的簡易書桌前,開始整理手頭上積攢的病歷。
他的幹勁還在呢!
外頭的熱鬧還在繼續,家裡有暖炕的,先舉了手,記分員把這些人記了下來,排了個先後順序。他們好說,準備好蒜之後只等曲仲冬家的人上門教就行了,可家裡沒暖炕的就著急了,生怕這天大的好事兒飛了。
「急啥,要是還想種蒜黃,就趕緊把暖坑給壘起來,又不費什麼功夫。」隊長把這群瞎著急的訓了一通,「來,先到記分員這兒登記,也排個順序。」
就有人唉聲嘆氣說落到別人後面去了,要是早知道會有這事兒,早就把暖坑給壘起來了,這一通唉聲嘆氣勾得那些家裡沒暖炕的也跟著一塊兒耷拉腦袋,沒精神得很。
「你們這就想岔了,不管家裡頭有沒有暖炕,咱們都不能趕在這一兩天種上,得錯開日子,確保天天都有幾家的蒜黃能割,這樣才能天天供應菜站和國營飯店新鮮蒜黃。」曲長湖知道這其中的道道,就寬慰了他們兩句。
這感情好!
情緒嘛,來得快,去得也快,眨眼的功夫大家又都喜氣洋洋起來。
種蒜黃的事情安排下去之後,第六生產隊重現了大秋時候甩開膀子加油乾的架勢,心裡也都跟存著一團熱火似的,不幹活兒心裡都難受。就這樣,沒過多少日子,家家戶戶的暖炕里都發出的嫩嫩的新芽。
這可不僅僅是蒜黃的芽,這是小錢錢的芽啊!
真喜人!
二三十天說快也快,陸陸續續就有人家裡開始割第一茬了,蒜黃的模樣是不錯,可得看跟誰家的比。不過就算這樣,成捆成捆的蒜黃送到國營飯店和菜站之後也掀起了好大的陣勢。
國營飯店的位子都不夠坐了,只要進來的,怎麼都會點一盤蒜黃炒肉嘗嘗鮮。家裡頭富裕的,那更是天天來報道。
菜站那裡的情況就更誇張了,蒜黃第一天擺上櫃檯的時候,也不知道是誰嗷嗷的喊了一嗓子說有蒜黃,結果,菜站的大門硬生生被狂湧來的人群給擠塌了,好懸把菜站的幾個工作人員給砸出個好歹來。
那幾個工作人員要求可一致了,也不要其他賠償,他們都提了同一個要求,說只要給他們一人一捆蒜黃就成,他們要帶回家吃。一頓驚嚇換一捆蒜黃,他們覺得賺了,一個個的,心裡可美了。
但買菜的人民群眾想哭,早知道就不擠了,眨眼間好幾捆就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