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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明日

  太子情緒大變力鬆勁泄,佩劍叮咚落地。


  李將軍見狀生怕裴安素會對太子不利, 搶先兩步將裴氏扣下, 與應先生兩人一左一右鉗住她臂膀。


  他二人都用了力道, 裴安素手臂吃痛, 《聖祖訓》亦隨後落地,輕飄飄地落在了太子的腳下。


  「李將軍,」太子的聲音淡淡,聽不出喜怒, 「當日阿鳳姑娘離開之前, 究竟是何情形?我一覺睡醒幾欲日暮,突厥大軍已經攻城,這數個時辰,到底發生了什麼?」


  李將軍和應先生哪敢如實回答,手裡還抓著裴安素,卻相視一眼不約而同膝蓋彎曲,跪倒在地:「殿下當以天下社稷為重,十萬燕軍還在等著您呢!」


  裴安素尤嫌不足,適時抬頭補上一句:「李將軍此言真是恰如其分。安素倒也想問您一句,殿下,江山和情義, 您到底要選擇哪一個?」


  殺了她。


  先殺宮中的裴安素,再舉兵圍城, 將清流一黨和裴氏一網打盡。


  若是他願意, 大可盡誅九族以消他心頭之恨。史書自來由上位者書寫, 只要他功績卓然,百年之後又有誰還記得今日處心積慮的裴家?不過是《燕史》之上寥寥數語,記載了裴氏炮灰般覆滅的結局。


  成王敗寇,在此一舉。只要他當她是黃粱一夢,是年少時無疾而終的一場幻景,只要他當她從來都沒有出現過。


  地上跪著的三人目光灼灼,都在等著太子最後的決定。


  他慢慢蹲下身子,將跌落在地上的《聖祖訓》撿起。


  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一本書:「合天下之心以為心,公四海之利以為利,夙夜兢兢,一念不謹,即貽百年之患…」


  耳熟能詳,所有盧家的男兒都曾經讀過。他於中秋夜之事後幽閉清涼殿中,更是將薄薄一冊書抄寫了千百遍。


  一念不謹,貽百年之患。盧氏大燕,生死存亡似乎只在他的一念之間。


  然而這本書中,沒有他的泰安。


  太子摩挲著書封,半晌之後抬起頭,與裴安素目光平視,輕輕問道:「你要什麼?她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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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是做了很長很長的一個夢。


  可是她睜開眼睛之後,夢中的所有卻又再記不清,像是忘記了很重要的一件事,抑或是很重要的一個人。


  未央宮的雕梁畫柱依稀如舊,她卻被金碧輝煌的雕琢刺得眼睛發痛。


  「阿爹…」她呢喃著,「嬤嬤快些給我拉上帘子。明日要與阿爹說,再不要住在清涼殿中。這般耀目,哪裡適合休養生息?不如早些搬到太液池旁邊。」


  她眼睛都未睜開,嘰嘰喳喳說了許久,卻一直未有聽到半句迴音。


  她心中生疑,漸漸睜開了滿是淚水的眼睛,認出了眼前站著的這個人。


  「彥秀?」她說。


  「泰安…」他答,瘦削白皙的手指沿著床畔,一點點地爬上了他身前的她的手背。


  泰安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卻突然之間驚覺自己白皙細嫩的雙手,不知何時開始竟然薄如蟬翼。


  她顫抖著收回手,攤在自己面前來來回回仔細翻看,才終於明白自己的手臂,變成了只有正反兩面的,薄薄一張紙。


  「我變成了…一張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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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歲的公主泰安,足足花了好幾日才接受了自己變成了一隻鬼的事實。


  不僅僅是一隻鬼,還是一隻附身在一本書上,薄得像一張書頁的紙片鬼。


  她撐起身子,輕輕撫摸著面前藍色封底的《聖祖訓》,有種往日重現的熟悉感,彷彿只要撫著書冊,就有無限的傷感涌了上來。


  李彥秀亦步亦趨地站在她身邊,小心翼翼地看著她迷茫的神色,柔聲問:「可想起來了什麼?」


  泰安抿起嘴唇,恍惚搖了搖頭。


  不曾。過往種種像是千萬塊碎片,在她的腦中雜亂著鋪放。


  一向康健的兄長驟然墜馬,摔斷了脖子。父皇一病不起,群臣騷亂不堪,她咬牙站了出來,協禮部一起操辦了兄長隆重的喪儀。


  落葬當日,她眼中含淚,親手將兄長生前的愛物九龍金杯塞入元陵棺木中,待馬車漸遠,才心痛欲絞地回過頭,望著星羅棋布著十八座帝陵的渭北嵯峨山。


  「兄長遇難…可是,我又是怎麼死了的?」泰安撫著眉心,疲憊不堪地問眼前坐著的李彥秀。


  他卻避開她的眼神,只伸出微微顫抖的手,輕輕撫上她的頭髮。


  「已與你說了許多遍了。」李彥秀的聲音溫柔如常,「…黃門侍郎趁父皇病危之時謀逆,我救駕來遲,只在清涼殿的金柱之下找到你的屍身。」


  他拳頭不由自主地握緊,像是深陷入了當晚的回憶。金鑾柱下四方橫流的鮮血,宛若爭妍鬥奇的嬌花。而她身上素帶朱里,白玉雙佩,即便頭臉處早已經血肉模糊,卻處處都是熟悉的痕迹。


  李彥秀哀痛欲絕,親手將她的屍身從鑾柱之下抱了出來,深深將頭埋在她冰冷的懷中長嘯痛哭,卻在她緊緊裹著的雙臂之中,發現了一本薄薄的《聖祖訓》。


  「對不住。」李彥秀的聲音中有著難以言喻的隱痛,「宮變當日,是我一念之差,領兵護衛宣政殿,力保皇位不失。卻沒想到逆賊卑劣至此,竟會對你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公主下手。」


  他深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眼角的淚意,又說:「父皇承諾過我,於我護衛宣政殿時,會派兵先至清涼殿救你出來。卻沒想到計劃有失…我們趕去的時候,清涼殿早已燒成了一片火海,而你卻倒在了殿前的金柱之下。」


  「東宮侍衛阿蠻為護衛你,身負多箭,倒在清涼殿的石階之前,直到死仍保持著背負你的跪姿。我知你和他一向親厚,親自收斂了他的屍首,將他立身成塑,護在你梓棺之旁。你…可還記得阿蠻?」 他伸出手,指向房中供奉著她的牌位之旁,一件小小的黑色木牌,小篆寫著「阿蠻」二字。


  泰安眸光晶瑩,哽咽著搖頭,輕聲說:「不記得了。」


  一直觀察著她神色的李彥秀,卻像是鬆了一口氣似的,喃喃道:「傷痛盡數忘卻,這樣也好。」


  他說至傷心痛處,情不自禁伸出手來擁抱她,想像以往一樣將她攬入懷中。


  泰安卻下意識地避開了他的手臂,一動不動地望著他再不相同的面孔。


  十年。距離她香消玉殞,已有將近十年的時間。


  面前的李彥秀,早已不是當日與她青梅竹馬的青澀模樣,褪去了少年的稚氣,顯得成熟又胸有成竹。


  她與他初遇的時候,他不過是躲在鎮國公李崇佑身後不受寵的次子,謹小慎微看著父親和兄長的臉色。


  而現在,他不僅生殺予奪處尊居顯,甚至兵權在握杖節把鉞,風頭之盛早早超過了他的兄長,直逼父親李崇佑。


  泰安低下頭,聲音溫婉如同黃鶯,像是十年前一樣嬌俏可人地依偎在他的手臂旁,問道:「我聽你房中的侍女喚你二殿下…可是鎮國公已榮登大寶?」


  李彥秀有著一瞬間的遲疑,卻在與她純真無邪的大眼睛對視之時敗下陣來,尷尬地回道:「是…父皇剷除逆賊之後,因中宗無子,被餘下的群臣一致推舉稱帝。他欲推辭不受,卻於酒醉之中黃袍加身,醒來之後已坐在九龍椅上,就此登基。」


  泰安面上仍然笑著,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的樣子一如既往。


  李彥秀大鬆一口氣,帶了薄繭的手指擦在她蒼白的臉上,溫柔無兩,像是捧著失而復得的珍寶。


  泰安柔順地依偎在他身邊,垂下的眼眸隱藏在他臂膀下的陰影之中。


  是不是這麼多年,她在宮中了無心機無憂無慮的樣子深入人心,讓所有人都以為她真的是個好騙的傻子?


  她藏在衣袖之下的雙拳緊握,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臼齒緊咬,幾乎抑制不住心頭洶湧的憤怒。


  她是忘記了很多過去的事情。


  忘記了自己怎麼死,忘記了阿爹怎麼死,忘記了阿蠻怎麼死,忘記了大燕王朝是如何一夜之間易主,忘記是怎麼丟掉了江山。


  可是她不蠢。


  李彥秀□□無縫的說辭,聽在她的耳中卻分明漏洞百出。


  她太了解他了。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一同長大,知道他在父兄陰影之下活得艱辛,因而格外心疼他。


  亦知道他自來都是何等隱忍的一個人,從來不做沒有把握,亦無利不起早,從來不做沒有回報的事情。


  外賊謀逆,他卻領兵護衛宣政殿…當她傻嗎?泰安心中一片悲涼,哀痛難以言喻。


  外賊謀逆,宮中的帝王和公主難道不是最值得護衛的人?宣政殿中值得護衛的,唯有一枚冷冰冰的玉璽啊!


  國君若在,李彥秀為何要去護衛玉璽?國君若在,他為何不搶救駕之頭功,卻選擇去護衛宣政殿中那一枚玉璽?

  若是他所言為真,在那個時刻,在那個當下,李彥秀選擇帶兵前往宣政殿,怕是只有一個原因——為了搶奪宣政殿中的那一枚玉璽。


  中宗早已薨逝,逆賊趁亂攻入內城。鎮國公次子李彥秀為搶頭功,選擇領兵攻打宣政殿搶來玉璽。


  待他搶得玉璽,欲掉頭前往清涼殿營救他青梅竹馬的未婚妻,卻發現戰火紛飛之下,鎮國公主泰安卻已經死在了清涼殿前的金鑾柱下。


  更何況…泰安唇畔露出一絲譏諷的笑意。


  大約她在他心中當真是一絲政事都不懂的傻白甜,卻忘了她是和太子兄長一同長大的公主。幼時曾被中宗抱置在膝上一同上朝。若有朝臣長髯廣頤相貌兇猛,曾因惹了她驚懼哭泣,而被放了長假。


  耳濡目染,她就算看不清楚朝中形勢,就算曾報了奢望他會與她攜手南山避開朝中風雲之亂,也不會在此時此刻,忘記他的父親鎮國公李崇佑亦是五城兵馬司的李都統,駐守內城執掌兵符。


  李彥秀說,黃門侍郎領兵謀逆,以為「黃門侍郎」這官位聽來懸虛她會不明。可泰安卻知道得清清楚楚,正四品的黃門侍郎,不過是,門下省的侍郎,伺候皇帝筆墨的而已。


  侍郎而已。


  如何起兵謀逆?哪裡比得過執掌五城兵馬司的…他們李家更近水樓台?


  泰安輕輕嘆一口氣。


  她信李彥秀對自己真有情誼,否則不會於她身死之後護衛《聖祖訓》十年,只為等她醒轉。


  她亦相信李彥秀並非真心要她死無葬身之地,否則何必在內室中設下她的靈位日日相伴,何必待她一隻早該香消玉殞的紙片鬼這般上心。


  可她比誰都更要確信,公主泰安從來都不是駙馬李彥秀的唯一。江山與情義之間,若要李彥秀二擇一,被放棄的從來都是她這個未婚妻。


  斜陽隱映,泰安被李彥秀揣在懷中,帶回清涼殿中。


  她從他領口鑽了出來,順著他瘦削修長的手臂,一點點地滑在了他的手腕上。


  而他一臉寵溺地看著她,眸中如有晶瑩閃爍,仍有那一絲少年人的熱情和焦躁。


  「怎麼這般著急?緩些喝。知道的,當你是只蠹靈,若是那不知道的,還當你是欲投胎的餓死鬼。」


  他高高撩起的衣袖之下,白皙的手腕上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滴滴鮮紅順著手臂上的傷口緩緩溢出,而她如饑似渴地啜飲著他腕上沁出的鮮血,臉頰上沾染了些許鮮紅,隱約有種攝人心扉的動人。


  「你現在還是一張紙片,概因血氣太虛。血氣筑陽,你受我血氣滋養,也好快快長大。」他眉目含笑,情深似海,「我已經等了整整十年,真是再多一分一秒都等不及了。」


  泰安略略停頓了一下,抬起頭中沖他嬌嬌笑著,歪頭道:「便是恢復了人形又能如何?我也是只什麼都做不了的紙片鬼啊!難不成你還要娶我進門,立我為後不成?」


  她問得坦然,像是半點不介懷往日之事。


  他卻赧然地避開了目光,說:「后妃不過名分而已,你我的情分,何至於淺薄至此?待你恢復人形,待我榮登大寶,你日日伴我於昭陽殿中,一生一世相守,豈不是更好?」


  泰安點頭,面上綻放的笑容明媚,純真的目光比泉水還要清澈。太液池漩起晚風,而她伴著一縷斜紅,如臨晚鏡;小顰微笑盡皆妖繞,讓他如同窒息般地心悸。


  年少時的愛戀,在失去之後變作求而不得的哀怨。


  十年前宮變當夜,李彥秀於一念之差之下,擇宣政殿而棄清涼殿。待得玉璽到手,他前往父皇處邀功,才驚覺父親李崇佑竟對泰安下了殺手。他傾心的未婚妻,死在了清涼殿的金柱下。


  「那是前朝公主,留有活口乃是大忌。」李崇佑撫著長髯,目光銳利,「我兒自來機警,當知父親此舉是為了你好。李家出師本無正名,若是鎮國公主泰安謀逆,才使你我起兵勤王一事順理成章。」


  「天下女子千千萬。為父記得你好,以後自當為你擇良家女子為妻。」李崇佑眯起眼睛,「我兒可是理解父親苦心?」


  李彥秀深深低頭,額頭磕得青紫也難捱心中苦楚。


  他將喪妻之痛生生忍下,可是父子間的隔閡卻就此無可挽回地埋下。


  之後的十年,李氏王朝根基尚不平穩。北地突厥多次進犯,他為保江山,為父皇登基立下赫赫戰功,卻因這長兄的挑撥和父親的提防,與皇位越離越遠。


  兄弟三人同在朝中,他除了兵權一無所有,十年時間苦心經營,兄弟鬩牆卻日益激烈,直至兄長當朝提出要解他兵權,群臣紛紛附議。


  突厥之亂尚未平息,父皇在攘外與安內之間猶豫不決,接連數日未曾定下結論。偏偏就在此時,一向掌管興善寺的太常少卿裴縣之,突然之間卻與兄長過從甚密。


  宮變當日,李彥秀於金柱下發現泰安的屍身,心痛難抑。


  待清醒之後,他欲將泰安風光大葬,特意找到當時不過太常侍郎的裴縣之詢問葬禮喪儀,哪知裴縣之面露難色,吞吞吐吐道:「二殿下切勿為難臣。臣自是知道您與公主青梅竹馬情深意篤,念著舊情,欲讓她入土為安…」


  「可是皇帝早已吩咐史官,給公主定下弒父謀逆被誅的罪名,要將她挫骨揚灰呢。臣就算再崇敬二殿下與公主間的情義,又如何能公然抗君?如何能讓公主入了渭北嵯峨山的皇陵?」裴縣之面露不忍,跪在地上一字一頓。


  李彥秀如遭雷擊,恍惚間撫上從她胸口摸出的《聖祖訓》,薄薄一冊書封上鮮血密布,像是淬了怨毒的花朵。


  一場宮變,一念之差,他連愛人的屍身都保不住,連一場來生再遇的緣分也求不來。


  他面色煞白,一點點地朝後退。


  太常侍郎裴縣之卻像是心有不忍,千鈞一髮之時,叫住了欲離開的李彥秀。


  「二殿下…」他破釜沉舟似地說,「臣與公主多年之前,曾有一面之緣。」 他的雙頰泛起不自然的紅暈,低了頭,繼續道,「中宗於太液池設下中秋宴,臣於末席作陪,親眼看著女扮男裝的公主一身騎服,跟在合德太子身後走入席上。」


  她無憂無慮天真爛漫的樣子時隔多年,仍被裴縣之記得清楚。


  「中宗與我有知遇之恩。」裴縣之低下頭,緩緩說,「中宗生前最是恩寵公主…如今公主不在了,屍身無存不得入皇陵,臣卻不願讓她魂魄無依。」


  他破釜沉舟似的伸出了手,欲接過李彥秀手中的《聖祖訓》,說:「大興善寺中奉有佛骨,自來靈驗。聽聞此書沾染了公主的鮮血,不若交由給臣,奉在興善寺的香火之前。許是千百載之後,也能替公主修成正果呢?」


  李彥秀抬起頭,目不轉睛地看著裴縣之,一絲神色也不願錯漏。


  裴縣之坦然與他對視,跪倒在地,沉聲道:「中宗知遇之恩,臣沒齒難忘。便是二殿下將臣交給聖人,臣亦無怨無悔。」


  良久之後,李彥秀一言未發,卻只將手中沾血的《聖祖訓》輕輕放入裴縣之的手中


  「他對著我,還能這般直言,我便敬他是條漢子。」李彥秀將紙片似的泰安放在心口,帶著笑意與她說起往日的故事,「我當時也別無他法,便想著能試一個法子,便是一個法子。也沒想漢武帝求李夫人那樣,真能與你見面。」


  「只想念著上天眷戀,與你求個來生。」他輕輕說,鼻息落在她的身上,「哪知興善寺香火旺盛,又恰逢你執念未消,元靈附身在書冊之上與我重逢。上天果然待我不薄。」


  她溫柔地俯在他的胸口,初遇時巴掌大的小人已經漸漸有手臂般長短,雖則重逢日短,但因他血氣滋養,已能將小小的身子捲成一支紙箭,漸漸學會御風飛行。


  他掌心的溫度落在她的後背上,卻激起泰安心中無窮盡的怒意。


  上天待人確實不薄,卻絕非待你不薄。


  而是待我不薄。


  泰安緊咬牙關,平生的演技和氣力都用盡,努力縮在他身邊做他溫柔小意的女人。


  我父兄與我將大燕江山拱手相讓,令突厥南下侵犯子民,眾生塗炭,概因誤信了李氏逆賊的痴言妄語,被賊人所惑。


  如今承蒙上天憐愛,給了我重現於世的機會,我欲以元神相博,只求撥亂反正,還我大燕大好江山。


  無邊的仇恨在泰安的心頭蕩漾,將他二人之間的旖旎和情深都化作幻影。


  李彥秀渾然未知,卻仍然做著相伴終生的美夢。


  朝堂之上,局勢漸漸緊張。


  李彥秀手中的兵權,已成了兄長與三弟的眼中釘肉中刺。他常年在外帶兵打仗,兄長卻在吏部浸潤多年,掌盡官員人事。朝堂上,文臣唯兄長為尊,已是數次欲對他的兵權下手。


  皇帝雖懸而未決,李彥秀卻隱隱有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預感。


  「…若是兵權被釋,爭位一事我便再無勝算。」他煩躁不安。


  泰安輕輕撫上他手背,勸道:「殿下在外平亂,浴血奮戰戰功赫赫,哪知留在京中養尊處優坐享其成的卻另有其人,實在太憋屈了!」


  看似溫婉實則尖銳,字字句句都在挑撥,助李彥秀本就爆燃的怒火燒得更旺。


  局勢緊張,蓄勢待發。


  皇帝似乎只需要最後的契機殺子;而李彥秀亦似乎只須最後一根火索引燃弒父的動機。


  裴縣之與兄長異乎尋常的親近,到得此時,成為了壓垮李彥秀的最後一棵稻草。


  「狠,太狠了!連半點骨肉親情都不顧!」李彥秀如被逼上絕路的困獸,在房中來回踱步,「我只當他想解我兵權,哪知他卻想要我的命!」


  早些年,裴縣之在李彥秀授意之下,由太常侍郎擢升太常少卿。可之後李彥秀出征多年,於朝中人事任命早已無話語權。裴縣之若是懷有二心,為向他兄長表功,將《聖祖訓》與泰安一事說了出來,又當如何是好?


  李彥秀面色鐵青,沉聲道:「此事非同小可。若是父皇知曉我當日所為,必當我對他仍有異心,若是兄長以此為契機,給我扣下巫蠱壓勝的罪名,怕是我難逃死劫!」


  泰安歪著頭,單純又天真,眨巴著圓圓的眼睛:「殿下既然知道,還在等什麼?你父皇要殺你,你何必再忍?裴家要背叛你,你又何必放過他們?先發制人,總好過兵權被釋之後破釜沉舟來得好,不是嗎?」


  李彥秀抬起頭,望著天上的月亮,輕聲說:「我亦有此意…只是,在等待最後的時機。」


  最後的時機,來得比李彥秀預想中快了許多。


  中秋欲至,皇帝如以往一般,在太液池畔設宴。


  八月十四當晚,李彥秀為筵席一事奔忙,與皇帝相談至夜深未及回府,宿在宮中。


  已足有手臂長的泰安站在窗邊,定定地看著天上的圓月。


  是今夜…便是今夜。


  她在月光下輕輕地旋轉,像是一張剪影在月下翩翩起舞。


  越轉越快,她越轉越快,瞬息之間,將自己捲成一支紙卷似的利箭飛入天邊。


  夜風習習,她乘風而行,朝著心中的目的地奔去。


  中秋夜,迎秋寒,擊土鼓,祭於坎,當祀夜明於夕月壇。


  每年中秋,帝王都當於月壇祭祀。


  而掌管祭祀司儀一事的太常少卿,於中秋日之前,必當守候在夕月壇處理祭祀事宜。


  泰安在天空中月下飛仙般地盤旋,輕飄飄地落在夕月壇的欞星門下,直至太常少卿裴縣之從欞星門前經過的時候,如同一隻蝴蝶,撲在了他的衣襟下。


  「承蒙裴大人大恩,才能有我今日在此。」她站在目瞪口呆的裴縣之面前,面色紅潤宛然若生,「聽聞裴大人與我有過一面之緣,可曾記得我的樣子?」


  困在書房中的裴縣之起身欲逃,卻被翩翩躍起的泰安堵住門口,她神色凜然,盈盈沖著裴縣之下拜:「得大人大恩,理當湧泉相報。今日來此,只為救大人滿門性命。」


  裴縣之仍是一句話語都說不出。


  泰安卻一刻不停,繼續說了下去:「…大人理當知道三龍奪嫡,二殿下手握兵權,已是蠢蠢欲動。明日中秋夜宴,殿下欲於大殿下及三殿下赴宴之時埋伏於宮門外,先誅兄長與幼弟,再舉兵入宮,逼李崇佑禪位於他。」


  裴縣之哪裡經歷過這般情形,面色煞白,心跳如同擂鼓。


  泰安卻微微一笑,說:「除此之外,明日午時之前,殿下亦會遣兵於裴大人府上。裴家上下百餘口人,怕是明日之後,便會一個不留。」


  「明白了嗎,裴大人?明日二殿下殺完兄長幼弟,下一個滅口,殺的就是你了。」泰安慢慢說。


  她輕輕轉圈,衣袂飄動謫仙一般。


  「因為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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