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新路
皇帝一愣,復又十分惶恐地站起身,下意識地將雙手在衣襟上抹了抹,掌心感到凹凸不平的粗礪,是雪青色常服上暗紋綉出的盤龍。
「可是突發疾病?」皇帝滿眼期待看著小太子:「或是失足意外?」
太子緩緩搖頭。
皇帝頹然坐下:「唉……這可如何是好?晉中秦家勢大,我們以前在洛陽的時候,哪裡敢沾惹半分。人家的女兒死在宮裡,秦家要是來討說法,怎麼辦?」
皇帝著急起來,來回踱步:「皇后怎麼這點小事都處理不好?」
提到皇后,又眼睛一亮:「對對對,叫皇後來,就說我身子不適,報喪之類一切事宜都交給皇后處理……」
太子再忍不得,抬高聲音:「父皇! 皇後娘娘身懷有孕,為保胎氣,已卧床近一月未起。」
「更何況……」他深深吸一口氣,慢慢彎下膝蓋:「阿爹可知,秦寶林去世時,已孕相盡顯。敬事房並未有她侍寢的記錄,她入宮以來,阿爹可曾私下召見過她?」
孕相?
皇帝愣住了。小太子說得再隱晦,他也聽出來了其中的深意,臉色一下變得鐵青。
「從未。」皇帝從咬緊的牙關間擠出兩個字,面對著初初有些少年樣子的兒子,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皇帝轉過身,眼睛死死盯向窗外,努力平靜地問:「秦家教養出來的好女兒!秦氏不知廉恥,竟在後宮中與人有了首尾,珠胎暗結!也不必顧忌秦家的顏面,徹查!給我徹查!」
太子的聲音波瀾不驚:「阿爹…恐怕兒臣在宮中,查破了天也沒有用。…秦氏的屍身已經顯懷了。」
同樣的話,小太子再度強調了一遍。
皇帝像是終於明白過來。
顯懷…婦人有孕,最早也須得四個月才能顯懷。秦氏入宮不過兩月時間,就算在宮中受孕,又如何能夠顯懷?
秦寶林壓根不是在宮中與人私通懷孕,而是早在入宮之前,就身懷有孕了!
好一個秦家!皇帝的面色由鐵青變得煞白,像是終於意識到自己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下意識地,他有些手足無措地出言辯白:「我和你阿娘情深意篤……成親不到半年便有了你。你阿娘沒得突然,頭三年裡,我總是想替她守著的…」
皇帝漸漸住了口。他前言不搭后語,卻發現眼前聽著他的解釋的,只有親生兒子一人。
小太子沒有說話,心裡卻一片清明。
他阿爹是為了守妻孝,又何嘗不是為了自保,怕有了幼子出生,自己這個成年的皇帝就被人過河拆橋?說到底,這世上哪裡有不愛美人的男人?
卻總是有惜性命多過愛美人的君王。
皇帝笑得苦澀,手掌握成拳頭:「我登基四年卻無皇子皇女出生。秦家以為我不能生,乾脆送有孕女子入宮。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
他目呲欲裂,面龐浮起不自然的漲紅:「寄人籬下,受人折辱。我倒要讓秦家看看,誰是真正的真龍天子!」
小太子抬眼,看了皇帝潮紅的臉,欲言又止。
「查!給我查!」皇帝聲音喑啞,嘶吼著對太子說道,「給我從頭查到底,一個人都別放過!」
小太子面露擔憂,雙手拱拳:「父皇三思,如今此事宮中尚不知曉。見過屍身的人,不過寥寥數人而已。若是大肆探查,消息勢必走露…」
皇帝一抬頭,制止了他接下來的話。
如今只是秦家認為「他不能生」,若是滿宮風雨地查起來,豈不是全宮都以為他不能人道?到時候,他這個御筆親封的寶林還不知會有什麼樣的流言傳出!
「暗查…」皇帝閉上了眼睛,將心中的屈辱深深咽下,「暗中查探。跟皇后和大司馬打個招呼,永巷中所有人,一概誅殺。」
皇帝語氣中的陰狠毒辣,讓太子懷中的泰安不禁打了個寒顫。
小太子卻紋絲不動,像是沒有絲毫的驚訝:「永巷中納采禮聘的秀女有百人之多,不乏豪門巨紳,秦家之外,還有陳家、沈家、王家…」
真要全部誅殺,皇帝可能殺得起?
大司馬、兵部尚書、北隸巡撫…小小一條永巷,又與朝堂有何相異?
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受萬人叩拜,想來卻也不過是豪門世家眼中的一匹種馬而已。
皇帝頹然坐下,滿胸膛的憤怒無處傾瀉,沉默半晌之後揮了下手:「…同寢中的低階秀女,內侍宮人、五品以下的女官和內宮近衛,一概誅殺。」
五品以下的侍衛…泰安心中一顫。李少林將軍,是六品。
「動手要儘快,知道嗎?今日早朝散去,若是大司馬知曉了消息來到我這裡,這些人恐怕就殺不得了。」皇帝吩咐。
太子卻毫不猶豫點頭應諾,起身離開。
殿門將開之前,皇帝出言叫住了他:「…睿兒,這幾家豪紳的勢力盤根錯節,你探查時務必小心。」
話語中隱含著關心和擔憂,聽得人心中一暖。
小太子回了一個微笑,父子之間久違的親情暗暗流動。
「阿爹,」小太子低聲開口,「兒臣東宮之中,內侍宮人尚未補全,如今手頭並無得用的人。最先發現屍體的近衛將軍李少林,年少有為口風嚴謹,觀之可為棟樑。不知可否為兒臣所用,探查暗訪?」
皇帝沉吟片刻,點頭應允:「東宮按律當配三百率衛,太傅死前也曾與我提及,你大婚之後便撥兵配給你。如今,我便提前將昨晚撥調的近衛配給你,你且直接領到東宮去。等大司馬來時,侍衛都已經駐紮到你的宮裡去了。」
「何況撥調侍衛之前,皇後點過頭了。」皇帝焦慮地搓著雙手,「大司馬再不滿意,也不能把人再要回來吧?」
太子嘴角吟笑,輕輕點頭:「阿爹說得是。聖旨一出,木已成舟。大司馬再有不滿,也不敢公然違命。」
一句話,提醒了懵懂之中的天子。
御筆沾硃砂,在明黃色的絹布下一筆一劃地寫下,又印上寶璽,遞到小太子的手中。
「秦家欺我四年無子,辱我至此,我此生絕不原諒。」皇帝陰惻惻地說,「永巷中近百人命,記得讓他們死了也別忘記向秦家討命!」
皇帝潔身自好不近女色,卻不能救命,反倒叫人把綠帽子一頂頂地蒙在頭上。
「至於秦家…我也絕不會放過。」皇帝面色陰暗目光深沉,冷冷說。
是夜,登基四年來一直於女色上頗為冷淡的皇帝,破天荒翻了後宮的綠頭牌。
年輕氣盛的君王,像是要彰顯自己的陽剛氣概,夜御數女。含元殿的宮燈亮至後半夜,敬事房的小太監在皇帝窗前提醒了數次,一晚上的喧囂嬉笑才終於停歇。
從昭陽殿出來后,太子先將泰安送回東宮。
「聽話,」他的聲音有著疲憊和無奈,「等下刀光劍影處處血腥,你膽子這樣小,被衝撞了怎麼辦?老老實實在東宮等著,不消一個時辰,我便能回來。」
泰安拽著他的衣袖不依:「…秦家真的這麼愚蠢?送有孕女子入宮,就因為你阿爹四年沒有兒子,秦家認為你阿爹不能生孩子嗎?」
太子語氣淡淡,聽不清喜怒:「混淆皇嗣,這是滿門抄斬的大罪。秦家若是有這膽子,還不如盤桓晉中招兵買馬,直接起事來得輕鬆。哪至於送家中長女前來送死?」
再者宮中禮聘納采歷時月余,流程如此複雜。由驗身開始數道關卡,足以保證天子的嬪妃冰清玉潔。
更何況…秦家長女就算身懷有孕,又如何保證自己一舉得男?若是誕下位假「公主」嗎,除了替全家找死之外,還能有半點作用嗎?
秦家就算闔府吃錯了葯,也不至於做出這等愚蠢的事來!
小太子看得很清楚。
能相信秦家隻手遮天送孕女子冒充皇嗣的,除了他那被憤怒沖暈了頭腦的父皇,就只有眼前這懵懂天真的小公主了。
「會不會是秦家出錢打點好了上下?」泰安仍有懷疑。
小太子苦笑搖頭:「入宮的時候,須女官驗身。入住永巷,更有醫官問脈。受封寶林之後,身前後都有宮人伺候。混堂司入浴,身邊更是離不得人。秦寶林顯懷已有一段時日,難道這麼多天里,身邊這麼多人,就沒有一個人發現?」
泰安心頭一跳,明白這決計不可能。
「能在宮中隻手遮天,送有孕女子入宮而不被人知,瞞天過海的,據我所知,只有一個人能做到。」太子輕輕地說。
皇后。
唯有皇后一人而已。
泰安如遭雷擊,隱約覺得自己彷彿窺到了極大的一層隱秘,反倒猶豫著不敢開口。
為什麼呢?
皇后自己有孕在身,為什麼又要送一個懷孕的秦寶林入宮?
皇后初初有孕就開始卧床保胎,顯懷之後,更是後宮中一概事物丟開不理,深居簡出極少露面。
泰安心口砰砰直跳,囁喏著說:「.……秦寶林顯懷,像是有五六個月的身孕。算起來,皇後娘娘也是五個月的身孕…」
同樣五個月的身孕,難道也是巧合不成?
皇后打著的,莫非是李代桃僵,狸貓換太子的把戲?
「五個月…五個月…」泰安在口中默念,腦海中像一道金光劈開濃霧。
往前倒推五個月,皇后受孕的時間,算起來就是中秋節前後!
她猛地抓住小太子的手腕:「婦人受孕,須男女同房。」
大燕民風開放,她早早便從話本子里知曉這個道理,「你父皇每月初一和十五才至皇後宮中。中秋當夜,你出了逼/奸/乳母一事,宮中亂作一團。待到九月初一,你父皇為了救你,已經假作急怒攻心昏迷不醒,躺在床上整整兩周,鬧得滿城風雨。」
「你說的不錯,」小太子輕咳一聲,點頭道,「算起來,她能受孕,便只有九月初一,帝后同寢的當天。」
「可是那天,就是我為了救你,夜探皇后寢宮含章殿的那晚上啊!」泰安急急道。
那晚的情形,她仍歷歷在目。
她從昭陽殿出來,來到皇后所在的含章殿中,自樑上探身下看,卻發現青織金錦被的床榻上,睡著的,卻只有皇帝一人。
滿殿芬芳撲鼻,石青色的床榻上像是鋪滿了雪白的花瓣,青白相間,有種妖艷的美麗。
而原本應該睡在皇帝身邊的皇后,卻絲毫不見蹤影。
「你是說,你親眼所見,當晚皇后曾經外出?」小太子沉聲問。
泰安點頭:「我以為只是起夜…可是回頭細想,處處都透著詭異。」
雪白的花瓣和誘人的妖香,又何止是詭異而已?點點滴滴,勾起了小太子內心深處不願想起的記憶。
中秋夜,太傅出事當晚,他不是也曾在凌煙閣外見過類似的場景?他自己,曾在那樣的場景之下,聽到了男女交歡的旖旎聲音,可是闖入殿內的時候,卻發現只是一場莫名產生的幻覺…
「小太子!」泰安覷見他的臉色,幾乎立刻篤定了真相,本就是一張彩紙,此時更顯搖搖欲墜,「皇后…她是假懷孕啊!」
真相已經呼之欲出。
入宮四年,宮中未能有子。皇后一直未能得到皇帝全然真心,決心假孕,再藉由納采之機,送身懷有孕的秦家女入宮得子。
本是萬全的法子,卻沒想到,身懷有孕的秦寶林突然死亡,並將這一切暴露在眾人的視線中。
「秦家定然是和皇后的陳家談崩了。」泰安篤定地分析,「皇后一怒之下殺了秦寶林,趁機把所有罪責都推到了秦家身上。你父皇要記恨,也是記恨秦家,她自己撇得乾乾淨淨,半點干係也不沾。」
這個理由聽起來合情又合理,似乎是他們目前最接近真相的分析。
小太子卻不置可否,沖泰安點點頭,轉身朝殿外走去。
永巷之中,李將軍仍在等他。
今日早朝將散,他要在大司馬入宮之前,將李將軍的千牛衛三百侍衛,變成東宮的三百率衛。
這才是他今日最在乎的一件事情。
小太子到時,近百位侍候的宮人和內侍齊齊跪成一排,正午的陽光投射下來,照出地上密密麻麻近百顆人頭。
千牛衛李將軍沉默地站在台階上,見到太子到來,拱手行禮:「都問清楚了。秦寶林與沈采女同居一室,兩人有些齟齬不合。午膳后,秦寶林找到宋宮正哭訴面目紅腫過敏。女官打眼一望,就知道她日常所用的桃木梳,被人偷偷換成了槭木所制。」
槭木極易致敏,用槭木梳梳頭,頭皮過敏之後,會引發麵目紅腫瘙癢難忍。
但這玩意,明眼人一看就知,且處理起來極為簡單。扔掉梳子,徹底清洗頭皮即可恢復如初。
「宮人之間,不過拿這槭木梳當個整蠱人的小玩意。宋宮正知道必是沈采女所為,但既不願得罪沈家,又不想得罪秦家,便好聲安撫了秦寶林,特許免掉她的午課,又令宮人服侍她去混堂司沐浴。」
「混堂司女官將寶林請入其中,親自服侍寶林沐浴。寶林黑髮濃厚,又因槭木過敏,瘙癢難耐。女官用盡了湯池的澡豆,替她足足洗了兩遍頭髮,寶林仍不滿意,堅持要用豬苓浣發。」
秦家家業大,秦相英是嫡長女,自小受嬌寵,這次又受人整蠱吃了委屈,難免耍些小性子。
小太子點點頭,示意李將軍繼續說。
「寶林出手大方,女官吃了好處自是從善如流,替她去取豬苓和豆蔻。」李將軍說,「前後一炷香的工夫,待女官取了豬苓回來,湯池之中再不見寶林的身影。」
秦寶林是在洗澡的間隙,無人侍候的一炷香時間內,失蹤的。
小太子問:「可有問過女官,秦寶林身形一事?」
那女官伺候秦寶林貼身洗澡,又怎麼能沒有注意到她懷孕的事情?
李將軍目光閃爍:「她一口咬定,秦寶林身段豐腴,但小腹平坦,乃是未婚少女。用刑之後,更是大聲喊冤,口吐鮮血。殿下可欲親自審問?」
小太子擺擺手:「你的手段,我放心。」
兩人相視片刻,小太子微微勾了下唇角:「你也放心罷,父皇已經下旨,此間事畢,你率千牛衛三百侍衛,直往我東宮中來。」
「今日之後,六品的千牛衛將軍李少林,擢升三品東宮率衛,你可願意?」小太子沉聲問道。
李少林猛地抬頭,喜悅之色溢於言表:「殿下救我三百弟兄性命,臣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小太子扶起他的手臂:「救你性命,又不是為了送你去死。」
言語間,帶了些輕鬆的玩笑:「好好活著罷。日後,還有硬仗要打。你,別令我失望。」
他如今不過十三歲的年紀,卻已隱隱有了君王的意氣。
李少林大他一輪有餘,卻毫不猶豫在他面前伏低身子,朗聲說道:「絕不辱命。」
納採的秀女和有品階的嬪妃,因了小太子的勸誡和皇帝的一念之差而逃出生天,被請去了東福庵中為皇后祈福。
而行刑之前,李將軍側臉詢問太子是否需要迴避。小太子嘴唇輕抿,微微一笑,搖了頭。
李將軍於是輕抬右手,落下之時,百餘位侍衛向前,每兩侍衛一組,手中拿著一根粗長的麻繩,繞在跪在他們的宮人頸間,一前一後用力。
有些侍衛年紀尚輕,沒上過戰場見過場面,第一次見到鮮嫩的宮人如此死在手下,便有些手軟腿軟。
可他們手下越是鬆軟無力,受刑的宮人便越是遭罪。粗糲的繩子摩擦的脖子上,勒出皮開肉綻的血痕,宮人們無力地勾著腳,在青磚石階上無謂地掙扎著,勉強從勒得不那麼緊的繩索間掙扎著換氣。
漸漸的,宮人們目光中露出祈求,對生命的熱愛遠遠抵不過對死亡和解脫的渴求。
一刻鐘的時間,震天的哀嚎和哭叫終於越來越少,變成了燦爛艷陽下的一片死寂。
永巷安靜得彷彿一根針掉下都能聽見。百餘條生命消逝在轉瞬之間。
小太子冷冷地看著這一切,平靜又冷淡。
這是他第三次,眼睜睜地看著人死在他的面前。
上一次,是數月之前的凌煙閣外,他的乳母楊氏一頭撞死在他面前的太湖石上。
而第一次,是四年前的洛陽,他的親生母親被一條白綾生生勒死。
就像今日永巷百餘位宮人一樣。
小太子回到東宮的時候,臉色難看得嚇人,連冠冕都未脫,直直撲倒在榻上,強自按住陣陣湧起的噁心。
泰安知道他心裡難過,慢慢走到他身邊,坐在他的耳邊。
「早說了嘛…讓我陪你去。」她忍不住絮絮叨叨,「你自己還是個小孩子呢,怎麼見得這樣血腥的場面?」
在她面前,他連裝樣子都懶得,悶著聲音就回懟:「帶你去,你又能頂什麼用?還不是嚇得吱哇亂叫,哭得稀里嘩啦?到頭來,還要我來安慰你?」
「你可別小看我…」她的聲音難得的,聽起來壓抑又感傷,「我可是經過宮變的人,怎麼會沒見過血腥的場面?」
小太子有些訝異,抬起頭來看她。
泰安卻凝望著頭上的樑柱,低聲說:「我與兄長自幼親厚,兄長死後,東宮率衛數人自盡殉主。其餘的,便全在我宮中駐守。」
「宮變當夜,東宮詹事孫耀賢覺出不妥,苦勸我早早離宮。我一心守著阿爹咽氣,等意識到情形有變的時候,皇城已被圍得水泄不通。」她眸中晶瑩,似有流光閃爍。
「我與侍女桂枝躲在清涼殿,眼睜睜看著一個又一個日日相處的人兒死在面前。滿宮殿的內侍宮女,未有一人俯首稱降,全部戰死在我的面前。」
「戰至最後,東宮三千率衛已知皇城難保,誓死護我逃出皇城,可是尚不及逃出清涼殿,便被李彥之帶兵絞殺。」
「侍衛阿蠻,是我兄長宮外救回的孤兒,與我兄妹一道長大。」泰安牙關緊咬,胸口疼痛難忍,「我幼時頑皮,初學騎馬極為懼怕。阿蠻哄我,騙我說馬兒又何好玩。我騎在他背上,他膝手前行學馬兒奔跑,我興高采烈地催他快些…」
「疼寵備至,愛憐有加,待我不似僕從,倒似親人。」泰安輕輕說,「宮變當夜,他至死仍護在我身邊。我被他背在背上,如同幼時騎馬一樣,在亂兵夾擊中朝清涼殿外逃去。」
「阿蠻倒下的時候,我才知他早已中箭,卻仍靠著那口氣強撐,直至血盡而亡。」
她有些哽咽,又立刻掩飾似的輕咳,片刻之後便恢復了平常的活潑,雙手一攤:「你看,你只是目睹了一些無關的宮人被杖斃,我卻是眼睜睜看著一位位親人死在我的面前。」
「喏,你說,你是不是小瞧我?」
小太子輕輕嘆一口氣。李氏謀逆篡位,史書上將泰安描繪成一個囂張跋扈的驕縱公主,可是中宗和合德太子卻分明是兩位忠厚善良的老實人。
他讀史書的時候還感慨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不然這樣善良的老好人中宗,又怎麼養出一位鬧著當皇太女連江山都作沒了的女兒呢?
如今看來,史書果然是上位者手中隨意塗抹的調色盤。那「囂張跋扈」的皇太女,其實不過是一個天真可愛的小姑娘。
中宗一家三口,盡皆善良淳樸毫無心機。
不是適宜執掌天下的好皇帝好太子或者好公主。
卻是真真切切的好人。
如此,才會有宮變時臣子們的蠢蠢欲動,和內廷宮人侍衛的誓死效忠,這樣截然相反的境遇。
泰安剖開自己的傷疤,來安慰他。小太子感動之外,又確實覺得自己好過了很多。
果然安慰一個人最好的辦法,就是告訴他自己比他還要慘。
小太子心頭漸暖,耳畔卻仍有泰安絮絮叨叨說個不停:「.……所以說啊,要想少殺人,就得殺對人。太/祖殺了親兄弟,可是避免了再一場戰爭啊。戰爭就要流血死人…所以你說,太/祖殺了人,可他又算不算得救了人呢?」
她安慰人的話語,那麼無厘頭又沒邏輯。
可他卻在她細細碎碎的嘮叨中放鬆下來。
一日疲憊過後,他的眼皮子越來越沉,陷入黑甜鄉之前,耳邊聽到的仍是她嘰嘰喳喳地呼喚他:「哎,你怎麼就要睡啦?我還沒跟你說完呢,你怎麼就先睡覺啦?你午膳又不吃了嗎?不吃飯就睡覺,很容易餓肚子啊…小太子,快起來!先把飯吃了呀,吃了飯再睡,也能睡久一點…」
他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微暮。
小太子靜待了片刻,側頭一看,發現泰安趴在他的枕頭上,閉著眼睛睡得香甜。
她安靜的樣子難得。
他沒忍住,伸出手指輕輕戳了下她的手臂,一下子將她驚醒。
「我還以為等我睡醒,還會聽到你在我耳邊嘮叨個不停。沒想到,你也難得有停下的時候。」小太子笑著戲謔她。
泰安一骨碌爬起來,眼睛滴溜溜轉:「小太子,你睡飽啦?你睡飽了,就快給我講講,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辦?」
皇后假孕,秦家送女入宮,卻在與皇后鬧翻之後,被皇后所害。
「你打不打算把這件事告訴你阿爹?」泰安好奇地追問。
小太子搖頭:「毫無證據的推測,如何能說?」
泰安眼睛一亮:「要不要我再晚上飛出去一次,看看皇後到底是不是真的懷孕了」
太子心有餘悸,想起上次被她嚇得魂飛魄散的經歷連連搖頭:「上次生死關頭才讓你冒險,如今皇后底細未知,我們還是小心為妙。」
「何況…到底是不是假孕,我們尚且未知。」太子沉思,「若是假孕鬧掰,皇後為何不直接將秦寶林處理乾淨,反而要鬧大到父皇面前,特意讓我來處置此次事端倒像是要讓我知道秦寶林懷孕一事一樣。」
皇后心機深重,又一貫小心謹慎,怎會把這樣大的疑點暴露給他,等著他一點一滴來查?
處處都是疑點,像是一個個挖下的坑和陷阱等著他跳進去。
「那我們現在做什麼?」泰安歪著頭,期待似的看著他。
小太子薄唇輕啟,吐出一個字:「等。」
等秦家的回復。
等大司馬的動作。
晚膳前,被挪避至永福寺的納采秀女終於回到被清理乾淨的永巷中。
而永巷死了一位有品階的嬪妃,太子奉旨杖斃了百餘位宮人的事,也終於在千牛衛離開之後,在整宮之中蔓延。
秦家自收到太子的手書已有足足一個晝夜。秦老淑人整夜未眠,和秦繆一道等待宮中傳來的消息。
他們最初收到的訊息,還是秦寶林與人口角后失蹤。秦繆尚且樂觀,只當小女兒家耍脾氣,去哪裡躲起來了。秦老淑人卻已然嗅出了不一般的氣息,又想到太子圖畫上那一地的鮮血,吩咐下人收拾細軟,預備送幾個尚在襁褓中的孩童出府。
再之後,永巷被千牛衛層層圍住,連只螞蟻也飛不出來。送上去的禮被原封不動退回來,原先叫好的大監生怕被燒了手:「不是咱家見死不救,如今永巷由侍衛駐守,咱家和侍衛不是一道人。您若有力氣,不如向近衛營那邊打探打探,看看有沒有消息?」
入夜之後,秦家終於收到了准信。
秦寶林因急腹症暴病身亡,皇帝盛怒之下杖斃永巷伺候的宮人百餘位。
秦老淑人眼前一黑,直直朝後倒去,被秦繆眼疾手快地扶住。
「快…快!」她聲音嘶啞,虛弱不堪地說。
秦繆知機,立刻介面:「可是要按品大妝,給皇後娘娘遞摺子求見?」
秦繆尚無官位不得面聖,秦老淑人卻有誥命在身,可以面見皇后。女兒無辜慘死宮中,秦繆下意識的反應,就是秦老淑人要親自進宮,問清楚女兒暴斃的真相。
秦老淑人一口氣慢慢迴轉過來,站起身子,冷冷睨向秦繆:「不!不是我進宮去。」
「而是你。」她深深地說,「是你著人備馬,速速趕往東宮,求見太子殿下。」
太子那一張圖畫,無論是何用意,已是對秦家最大的示好。
秦老淑人到得此時,才終於有些明白那畫上的「紅杏出牆」和「石榴求子」是什麼意思。
秦繆臨行之前,秦老淑人拽住他,低聲囑咐:「若是相英真的如太子畫中所說,紅杏出牆乃至珠胎暗結,那我們秦家便只有太子一條路可走。」
秦家送女入宮,是得罪了大司馬陳家。女兒與人私通,又是得罪了皇帝。
如今兩頭不沾,倒不如開天闢地走出太子殿下這一條新大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