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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脫身

  黎明將至,天邊露出魚肚白。小太子屏息躺在床上,隱約聽到殿外宮人悉悉索索洒掃的聲音,心急如焚。


  天光大亮,宮人盡皆起身,她再是一張小小的彩紙,也極容易被人發現。


  小太子再睡不著,披衣起身坐在窗邊,手指緊緊按在《聖祖訓》上。


  突然,緊閉的窗棱發出極細微的一聲響動,小太子驀然驚覺,一瞬不瞬地盯著窗棱,下一秒,就看見泰安躡手躡腳,像只偷了腥的小貓一樣,從窗縫裡溜了出來。


  她一抬頭,看見小太子憂心忡忡眉頭緊鎖的表情,撲哧一下笑得開懷,雙手一攤:「幸不辱命,一切順利。」


  當日晚膳,消息就已經傳得滿城風雨了。


  一向身體康健脾性溫和的新皇,在皇后的含章殿中留宿,早起突發頭痛。又因昭陽殿的多寶閣上跌落愛物而大發雷霆,怒氣攻心一病不起。


  朝堂之上的風向,幾乎一夜之間逆轉。


  轟轟烈烈彈劾太子的太傅一黨,幾乎立刻之間意識到太子失德和皇帝重病的時機來得十分蹊蹺,還不待大司馬反應過來,就將攻訐的矛頭對準了四年無出的皇后華珊。


  暌違已久的黃紙條,終於再一次夾在炊餅當中遞了進來。小太子迫不及待拆開,一目十行看完,輕輕舒一口氣,唇邊露出一絲笑意。


  泰安站在他腕上,目瞪口呆地轉頭問他:「這幫大臣是怎麼回事?為何牆頭草一樣,變得這樣快?」


  小太子心頭舒暢快慰,瞥了泰安一眼,慢條斯理解釋道:「我大燕立國百餘年,三任君主仁德開明修養生息,直至中宗通道,醉心沉迷於長生之術,舉國大肆修建寺廟…遊方術士僅因障眼小計便可自由出入內宮…」


  停停停,泰安聽得汗顏又憤怒,揮動小拳頭砸了他的手指一下。


  中宗,說得不就是她阿爹嗎?


  這個小太子怎麼回事,好好地聊天,幹嘛又說起她阿爹的不是?


  她一臉不滿從他手上滑下,背對他坐在硯台邊上,翹起小腳踩在墨汁里,濺了他滿案的墨跡。


  小太子毫不在意,一面輕輕將她拎起,一面繼續說:「中宗無心朝政,乃至大權逐漸旁落。鎮國公輔國公大司馬權傾朝野,結黨之爭越演越烈,甚至演變到了早朝之上大打出手,時任御史被當朝打死的地步…」


  泰安張口結舌,朝堂上打起來這事,她倒真的知道。


  「兄長當做笑話講給我聽…阿爹一連幾天上朝光顧著拉架了…」她喃喃地說。


  小太子揉了揉眉心:「合德太子拔山舉鼎孔武有力…只是政斗宮心計謀詭計上,大約等同於零。」


  他說完,特意看了看此時滿臉獃滯的泰安,又忍不住吐槽:「估計是家學淵源…一家子,都沒怎麼長心眼。」


  天真單純、善良又輕信。他看著這樣的她,慨嘆之餘又隱隱生出不知何處而來的艷羨。


  不受疼寵保護,又怎麼可能養成他們這樣的性格?


  若是像他一樣腥風血雨里長大,恐怕四年前的雨夜,就已經和阿娘一起死在洛陽了。


  「中宗大權旁落,文臣武將各自結黨,才會有李家父子謀逆事成。謀江山雖易,守江山卻難,李氏未能收整朝堂,反被定王盧啟撿了個便宜。」


  「定王暴虐不仁,亦未能集中皇權。近三十年中,兩黨相爭愈演愈烈,但誰都沒能真正地佔據絕對的優勢,竟漸漸維持住了一種詭異的平衡。」


  所以,才會有大司馬擇定懦弱的他阿爹來做皇帝,立陳氏華珊為皇后。


  而太傅裴縣之卻擇定太子為幼主,並把嫡幼女許配給他來做太子妃。


  泰安有些明白過來:「…所以當初大司馬率先找到有高祖血脈的你阿爹繼位,既有擁立之功,又做了國舅爺。而太傅裴縣之一黨為了與大司馬抗衡,才一直站在你的身後。」


  小太子輕輕點頭:「父皇雖是帝王,但是出身草莽文墨不通且皇后一直未能有嗣,大司馬這四年來並未完全佔據上風。裴太傅本人十分傲氣清高,輔佐幼主盡心儘力。他一貫看不上大司馬賣女求榮的作風,當初願以愛女下嫁,可見是真心喜愛我,因此中秋夜目睹我的醜態才這般失望憤怒,不惜以死與失德的太子劃清界限。」


  太子失德,太傅一黨憤而彈劾以維持住純臣清流的名聲,無可厚非。


  可是太子失德被圈禁后不久,留宿皇後宮中的皇帝,卻突然之間昏迷不醒了。


  時機如此巧合,前後不過半月,竟隱隱又有變天的趨勢,必然引起太傅一黨驚疑多慮,憂心大司馬是否再度擇定新君取而代之。


  一時之間,朝堂上兩黨爭辯愈演愈烈。皇后披髮跣足守候在皇帝病榻之前,卻被中書令裴郡之跪攔在飛霜殿前,態度恭謹,磕頭不止,卻句句都是請她回去休息,「方有助聖人病體安康」。


  皇后氣得面色鐵青,卻仍勉強行禮才拂袖離開。哪知第二天,大司馬陳克令便身著盔甲佩劍入宮,滿臉哭得都是淚水,手下長劍卻虎虎生威:「陛下!臣來看你了!誰敢攔我面聖,我管你是哪個一劍斬了,等陛下醒來再負荊請罪。」


  斬是不敢真斬,攔也是不敢真攔。


  一場鬧劇越演越烈足足有半個月的時間,直到一片孝忱的太子盧睿,以一柄薄如蟬翼的裁刀剜去心頭血肉作藥引,親手熬下一碗續命的血湯奉上。


  久未進食的皇帝,卻一口又一口飲下這一碗暗紅色的血湯,良久之後睜開眼睛,氣若遊絲地說:「…宣太子。」


  皇帝醒來,大臣們喜極而泣,忙於稱讚皇帝的吉人天相和太子的赤子之心。


  風波暫時平息,而在被圈禁將近一整月後,太子盧睿終於一步一步,走出了清涼殿的大門,手中捧著一本《聖祖訓》。


  小太子面色蒼白,越發瘦弱,寬寬大大的太子常服罩在身上彷彿一鼎斗篷,倒比病榻上紅潤白嫩的帝王看起來更像個病人。


  皇帝微微嘆氣,沖小太子招手:「睿兒…你受委屈了。」


  小太子抬眸,露出精心設計過的,既思念又怨怪的少年特有的表情,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阿爹,你好些了嗎?」


  開口第一句話,不是叫冤不是委屈,而是恰到好處的關心。


  皇帝心中欣慰不已,抬手摩挲著兒子的手背,隔了許久才緩緩道:「你阿娘…心裡惦記你。」


  小太子知道得太清楚,他如今能出來,靠的不過是他阿爹對阿娘尚未泯滅的往日眷戀。


  可他卻絲毫未有顯露,只將冰冷的面頰貼上他父皇的手背,孩童一般低囈:「可我…心裡惦記阿爹。」


  被夾在《聖祖訓》裡帶出來的泰安,將兩人對話聽了個完全。此時對小太子佩服得五體投地,恨不能為他鼓掌喝彩。


  生在皇家,情愛一事本就是奢侈,如今被用作謀心的利刃,不可謂不殘忍。


  成王敗寇,哪一個生在帝王之家的少年不懂隱忍?又有哪一個雄心壯志的太子不懂計謀?


  太子解禁,得以回到長信殿。一路上,那本《聖祖訓》被貼胸放在小太子的心口。


  泰安在他懷中偷偷探出頭來,心驚肉跳地看著他雪白的內衫逐漸被鮮血沁透拳頭大的一塊。他卻走得步履穩健,瘦弱的身軀透出與生俱來的威嚴。


  東宮數十宮人,早在事發之後就已被清理完全。小太子沉默地沖著一個個陌生的宮人內侍點點頭,獨身一人踏入長信殿的宮門。


  「未有我吩咐,不準入內。」


  他勉力撐到床邊,放下厚厚的帷帳,便再難支撐撲通一聲倒在睡榻上,面如金紙抖若篩糠。


  「…殿中諸人,未及我探查底細親手料理,無一可信。」小太子喘息著叮囑泰安。


  泰安手忙腳亂從《聖祖訓》里滾了出來,飛身撲在他臉邊:「小太子!你還撐得住嗎?」


  傷口崩裂,鮮血橫流。


  小太子體力不支,額上滾燙,滿臉都是汗珠,即將陷入昏睡之前仍不忘叮囑她:「宮人盡皆不可信,除非阿爹送來食物,否則切莫讓我入口。」


  泰安含淚點頭,輕聲說:「放心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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