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05

  年前,於麗英帶兩個孩子去縣裡買過年的衣服,即便再苦,也不能苦孩子,這是這一代父母的共同認識。也許從小生活在物質匱乏的年代,而如今正趕上生活條件飛躍的時代,對孩子總是予給予求,寧可虧待了自己也要供著孩子。


  這些年也是寬裕的生活過慣了,於麗英對過年衣服還是有些要求的,往年都是縣商場裡頭買的,今年她妹妹妹夫開了個衣服店,都是從廣州那邊淘來的,款式新穎,於麗英也照顧自家人的生意,今年大部分衣服都是從他們那邊買的。


  於麗英的娘家就在縣裡,父母都是工人,兄長和弟弟頂替了父母的職位,妹妹也是嫁給了縣裡的人家,她上頭有哥哥,下頭有弟弟妹妹,打小要照顧弟弟妹妹,大了一點自己也知道家裡的好處肯定是輪不到自個兒的,自己努力考上了衛校,分配回縣醫院做了個護士。


  婚後,也和娘家關係緊張了一段時間,她和方季康是自由戀愛,方季康是農村人,縣裡又沒房子,雖然工作好,可在於家人看來,嫁給一個農村人,那就是低嫁,而且八十年代開始已經減少了分配房。若非於麗英堅持,也沒有現在了。後來,方季康買了房,日子越過越好,關係才緩和。


  於麗英自知自己從來不是父母最疼愛的孩子,四個孩子總是有長短,父親最疼大哥,母親最愛小妹,弟弟總歸是男孩子,總能繼承一點家業。她從認清事實那一刻起就明白她得靠自己,在婚姻的選擇上,她也堅定地沒有聽從家裡的安排,而是選擇了她認定的方季康。


  事實證明,她的選擇並沒有錯,方季康負責又顧家,公婆明事理又不麻煩。在這樣一個越過越好的檔口,選擇拋下一切重新來過,是需要勇氣的。


  於家父母就是傳統型的父母,喜歡掌控兒女的一切,而於麗英從來不是任人擺布的人,也導致她和父母的關係一般,在辭職時,於父於母勸解無果之後,又是一次僵持。


  出了月子就回了鄉下,於麗英也沒怎麼管娘家怎麼想,臨近過年,卻不好一直這麼僵著,總是得給個台階下。


  沈老師準備了一籃子雞蛋和一隻土雞,讓她給娘家送去。沈老師多明眼的人,如何看不齣兒媳婦和娘家的間隙,只佯裝不知,卻是準備充分。


  有時於麗英也不得不服婆婆,婆婆為人處事外人無不稱好,於下面三個兒子媳婦,該管的管,不該管的半點不沾,想想亦是這般知進退懂分寸才能養出四個成器的兒女,這成材率算上她這一輩人都沒有的。


  於家住的還是七十年代造的家屬樓,一家就四十平,後來八三年廠里又建了一次分配房,家裡頭才寬敞些。但八五年的時候廣電通訊廠和建築公司合夥建了單元房,悔得腸子都青了,就差個兩年,就是筒子樓和單元房的區別。雖然貴了點,可湊一湊,還是能拿得出來的。


  方季康把母子三個送到丈人家,他要去辦置年貨,見見老朋友。


  面對女婿外孫,於老太的冷臉也崩不住,等方季康一走,立馬數著雞蛋往自家的籃筐里放,神色漸漸好轉:「你婆家養了幾隻雞?過年的時候還要請你嫂子家。」


  於麗英知道她娘得寸進尺的毛病,可從來不慣她:「我們家難道不用請客了?媽,您要看不上這麼點,我就拿回去自己吃。」


  於老太氣得不行,人家養閨女都說是貼心棉襖,她養的就是個刺頭似的,冷哼一聲:「拿你點東西比要你命還難,果然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大嫂和振國媳婦要是把家裡的雞都拿回娘家去……」


  「她們敢!」於老太說完才覺失言。


  於麗英當真無言,天底下哪有這般好的事情,兒媳婦拿進來,女兒也拿回來,敢情這天底下的便宜都讓你佔去了。


  方知濃是第一回來於家,於老太拿了點糖在她嘴巴上塗了塗,方知濃舔了舔才知道是糖,作為一個嬰兒的味覺,難怪小孩子都愛吃糖。


  於老太瞧著雪白可人的外孫女,倒是生出那麼幾分疼愛,卻也抵消不了失去兩個公職的惋惜,說道:「阿二叫什麼?」


  「知濃,濃濃。」


  「生得像季康,你婆婆給你甩臉色嗎?」


  於麗英奇怪:「為什麼要甩臉色?」


  「為著生個閨女,連公職都沒了,你公婆沒給你臉色看?」於老太覺得農村人可最重男輕女了,生個兒子倒也罷了,還生了個閨女。


  於麗英暗道那是你自個兒這麼想吧,把方知濃放膝蓋上坐好,給她兩根磨牙的小餅乾,摸了摸乖巧的臉,道:「沒,濃濃一直是她奶奶帶的,比誰都疼。這一代就濃濃一個姑娘,她伯母姑姑都稀罕得緊。」


  於老太想想方家一溜兒的孫子外孫,說不艷羨是假的,從那個年代過來的,總是有點重男輕女的。


  「你說你們這好好的工作,為了養個小二子,損失多大。」於老太現在想想還扼腕嘆息,多好的工作啊,尤其女婿,都已經是個小領導了。


  於麗英看看方知濃,現在孩子小聽不懂,但大了難保她媽嘴上沒個門把在孩子面前亂說,正色道:「媽,我和你說過了,我們不是因為濃濃才辭職的,我們本來就有辭職的想法,正好有了濃濃。我的工作有時候夜裡還要加班,家裡都顧不上,季康想出來自己辦廠,現在已經買下鎮上的線纜廠。你少在孩子面前說這些,現在聽不懂,以後難道還聽不懂。」


  於老太的關注點立即轉到線纜廠上去了,驚訝道:「啥?買下了線纜廠?你們這不聲不響的,哎呦,我女婿還成老闆了啊?」


  於麗英可怕她出去亂說,解釋道:「和政府談了兩個月,幾個人一起乾的,什麼老闆啊,現在還有十來萬的債。」


  她也沒有誇大其詞,就實打實和於老太說了,省的她聽三不聽四,在外頭亂說。


  於老太聽著那十萬的債,心都要跳出來了,十萬是什麼概念,現在買個房子也才一兩萬,十萬啊,也不知道干一輩子有沒有十萬。


  「你們腦子瓦特了!」


  一直到吃飯的時候,於老太神色都還沒有緩過來,晚飯是於麗英做的,她都怕她媽嚇得分不清鹽和糖。


  於家兩房吃飯還是一起的,於老頭雖然退休了,但還在廠里做些零碎的小活,也能賺點錢,於老太在家裡做飯。


  於家老大名振興,現在已經是車間主任,妻子李麗芳是供銷社的,生了個女兒叫於眉。於家老二于振國夫婦都是普通工人,生的是個兒子。


  於家這一輩唯一的孫子,於明南也是老頭老太的心肝,燒了半隻雞,腿一上來就夾他碗里,於眉撅了撅嘴,李麗芳也默不作聲地把雞翅放她碗里,算是安撫她。


  方如初在別人家向來不挑什麼,於麗英給他夾了點菜就讓他下桌去吃,小方桌最多也就坐八個人,小孩子只能端著飯碗下桌去。


  三個孩子歲數有些差別,於眉最大,已經讀三年級了,於明南和方如初差個兩歲,於眉肯定和他們玩不到一塊,倒是對方知濃很是喜歡,繞在於麗英身邊,逗方知濃玩。


  方知濃也很給面子,小姑娘可比臭男生好多了,捏她手的時候都輕輕柔柔的。


  於家還陷入那十萬元的震驚當中,哪還有什麼做老闆的喜悅,完全就是驚嚇。如今才九十年代,改革是改革了,可人民的思想還是保守的,個體戶仍舊是不受尊重的群體,那個年代也並非遍地黃金,而是風險與機遇並存的時代。


  「這,這十多萬的債,怎麼還啊!這做一輩子也不知道有沒有十萬,季康啊,你這咋想的?」於老頭愁得臉都皺起來了。


  方季康耐著性子解釋道:「爸,這個債不是我個人的,是整個廠的。我買下了這個廠,等於也接手這個廠的債務。」


  於老太心直口快:「欠了這麼多債,這廠還能賺錢嗎?」


  李麗芳立即圓話道:「季康自己心裡肯定是有底,媽就是太替你們著急了。」


  方季康笑道:「也正常,我爸媽也一天到晚替我急上火。現在也是剛接手線纜廠,明年重新開工,錢也都投進去了,也就拼一把。」


  于振興抿一口老酒,語重心長地說:「季康你太冒險了,你現在這有兒有女的,你不為自己考慮,也得為兩個孩子想想。現在雖然不說投機倒把了,個體戶也不好聽,也不知道盈虧,老了也沒國家養老,你可別不聽勸,你以前的單位別人擠破了腦袋都想進,國企多好,國家在後頭做擔保,怎麼虧也會有一份工資。」


  于振興坐上了車間主任之後,官腔也越來越嚴重,方季康只聽不記,心中不以為然,面上卻不願多爭執,隨意應付過去,國企現在的普遍收益不好,也正是大有這樣心態的人,國企停滯不前,生產積極性不高,創造力也下降。


  在廣州深圳,國有企業改革的試點從那裡開始的,政企分離是最基礎的,另外還需要自負盈虧,國家是沒辦法填補那麼多個無底洞的,也是響應市場經濟建設。自己出來干有一個原因也是方季康如今並不看好國企的未來。


  吃過晚飯,方季康就帶著妻兒告辭了,再待下去怕是要沒完沒了了。


  夜裡風大,方季康背著方如初走回家,於麗英也把方知濃裹裹緊,方如初坐了一上午的車又玩了一下午,被背著一顛一顛地就睡著了。


  「有些國企的收益越來越不好了,我今天下午去楊秘書那裡坐了坐,楊秘書說,明年我們縣有可能升為縣級市,不少國企要和政治管理體制分離,要自負盈虧了……」


  「縣級市?這和國企有什麼關係?」於麗英政對政治經濟沒有太多的了解。


  「說有關係也有關係,沒關係也沒關係,我們縣發展比較好,所以能升縣級市。上面已經放出消息,明年國企改革就要開始了,我們縣如果升了市,上面為了做業績,只會更嚴格,到時候怕是不好說。明年,也許就是我們機遇了……」方季康呼出一口熱氣,眼中熠熠生輝。


  夫妻兩在燈光昏黃的道路上一步一個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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