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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七十八章 曲高和寡

  趙國公和秦國公?

  梁儲有些茫然,再看自己那天上地下無所不知的老師,他卻發現陳獻章同樣有些始料不及,但那驚詫的表情一閃即逝,隨即又化作了鎮定。想到老師剛剛教導自己的那番話,少年得誌的他不禁有些羞愧,但隱隱又有些欣喜。


  雖說趙國公那是典型的武夫,可秦國公卻是父子兩代都有文名,哪怕不如那些進士及第的閣老尚書們,但老師今天也很風光了。


  然而,趙國公和秦國公的光臨,仿佛隻是一個前兆,不一會兒,匆匆趕到的就又有兩位侍郎,一位大理寺卿。而且人來了之後,還首先熱情地過來和陳獻章攀談幾句,梁儲最初還覺得興奮,喜悅,高興,可等一個兩個三個之後竟然又有人來,他就有些忙不過來了。


  之前還擔心老師會在沒有朝官旁聽的情況下獨自登台講學,現在看來……老師這陣仗根本就是遠超同儕!這簡直是排場大極了!

  而陳獻章縱然寵辱不驚,但眼看一撥撥仿佛是踩點抵達的貴客就要耽擱了最初定下的時辰,他隻能和剛剛抵達的兩位朝官打了個招呼,隨即歉意地表示,自己打算開講了。然而,他還根本沒有來得及把這打算付諸實施,外間就又傳來了一陣更大的動靜。


  那是馬蹄聲和車軲轆聲,卻沒有一點一滴的喧嘩。隨著這些聲響停在了門外,不過須臾,他就看到幾個年輕人簇擁著一個俊秀的童子出現在了自己的麵前。


  雖然心裏已經有所猜測,可是,當那個年紀不大的孩子走到了自己麵前,隨即非常鄭重地拱手作揖時,他還是生出了深深的惶惑。


  因為對方非常坦然地報出了自己的身份:“白沙先生,欣聞今日你講學於此,孤特意請示父皇,前來旁聽,還請不要嫌棄孤冒昧。


  年少的太子就這麽真真切切出現在麵前,口中說著謙遜得體的話,而那舉手投足之間,既有天家長久以來熏陶的氣勢,卻也帶著小兒的稚嫩和青澀。那一瞬間,陳獻章不禁有些恍惚,忍不住想到了自己出師時,老師的感慨。


  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有那樣的真正盛世。


  當今皇帝也好,之前的睿宗英宗也好,乃至於再往前,追溯到開國的太祖和太宗那兩位皇帝,大明的曆代天子中,哪怕有好幾位被大臣吹噓推崇的聖君明主,但在士林們看來,卻大多有非常嚴重的缺陷,這其中最讓人難以忍受的,無疑就是驕橫獨斷。


  這一點,太祖、太宗、英宗、睿宗和當今皇帝的驕橫獨斷最嚴重。而如今的太子,賢能與否他不知道,但至少謙遜溫和。雖然高宗和世宗也有人稱之為謙遜溫和,但民間流傳的說法卻完全不一樣。那兩位倦政怠政,甚至還賣官鬻爵,做出的某些事情非常不堪。


  因此,遇見一位竟然看似擁有如此可遇而不可求特質的太子,在最初的愣神過後,陳獻章慌忙行禮道:“太子殿下蒞臨,臣不勝歡欣,自當盡心講學,以求能為殿下解惑。


  人在學廳的張壽,得知趙國公秦國公之後,七八位官員接踵而至,而後又是三皇子這個東宮太子親自蒞臨,他忍不住想到了和朱廷芳達成妥協之後卻又耍花招的孔大學士。


  想到人不知道是打算拖到講學中途再來,還是原本打算姍姍來遲,眾所矚目,可得知了太子以及這麽多人來助陣的消息之後,那進退兩難的光景,他就很想笑。


  隻怕這個時候,孔大學士一定顧慮重重。來了,肯定要被人當作趨炎附勢,不來則被人當成厚此薄彼,正在那拚命糾結吧?朱廷芳還真是惡劣,那個所謂的妥協,所謂的需要孔大學士支持,是不是早就洞悉了這位閣老的性格,所以挖好了一個坑讓人跳?

  想到這裏,張壽今天早就從三皇子口中確定人會來,因此就取消了原定給太子上課這一日程,他便站起身彈了彈衣角,自顧自地走出了學廳。雖然前兩位的講學,他隻是站著聽了一會兒就走了,但今天他不妨去露個臉。反正他不是孔大學士,不怕被人說趨炎附勢。


  作為太子的老師……之一,太子出現的地方,他也跟著現身,那是理所當然。


  當張壽悄然進入大講堂的時候,就隻見這裏仍然是陣陣騷動。很顯然,對於太子殿下的駕臨,不少舉子都顯得非常興奮。這其中,有曾經來聽過張壽講學而有幸目睹過太子殿下的,也有僥幸搶到一張入場券,壓根沒想過那麽多的,更有仰慕崇仁學派那些大儒的。


  總而言之,哪怕今天陸三郎和紀九齊良都來了,三個人帶著眾多公學的學生在那彈壓秩序,仍然沒能讓人群恢複平靜。


  尤其是當張壽氣定神閑地來到前頭,在和三皇子見過禮後,稍稍錯後地坐在人側後方時,那就更是如此。畢竟,張壽之前兩次講學,一次沒來,一次是中途悄悄過來,沒有聽完就悄悄離開,這是有人親眼看到的。


  張壽卻仿若沒看到那些視線,見三皇子高興地回頭對他說了一句老師你來了,他就衝著小小的太子殿下點了點頭,隨即輕聲說道:“白沙先生雖說是崇仁學派的弟子,但學成之後,好像又有繼承和發揚,他的老師吳康齋說的是理,而他重的是心,太子殿下不妨好好聽聽。


  至於人會說得晦澀難懂,還是會說得簡單易學,他就沒辦法擔保了。畢竟,這些名士大儒講學的習慣和態度,張壽並不太了解。然而,他並不介意再送上另外一個順手人情。


  “不過,今天跟隨白沙先生一塊過來的,還有他的得意弟子,明年要參加會試的梁儲粱叔厚。他既然是這樣的少年英才,那麽應該對老師的學說相對了解,不如我請他過來,也好隨時給太子殿下做一些講解,如何?


  三皇子登時大喜過望。張壽這個建議簡直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要知道,他比很多公學的學生還要年紀小,哪怕在皇帝的啟蒙之下早早就認字寫字,也聽過不少古今典故,如今已經正式開始讀四書,然而……年紀小,讀書時間短,畢竟是硬傷!


  因此,他不假思索地重重點頭道:“老師所言極是,還請將那位梁公子請來!

  梁儲此時此刻正站在台下一角,興奮地掃視著今天的賓客。如果說前兩天那兩位講學者都算是得到了很熱烈的反響,那麽,今天老師講學還沒開始,這聲勢就已經空前絕後了。而且,太子殿下都說了是請示皇帝之後趕過來的,那老師真是名動天聽啊!

  正想得眉飛色舞時,他就聽到了一個聲音:“叔厚,叔厚!誰在叫我?正出神的梁儲有些茫然地抬起頭來。


  今天來的也有不少廣東士子,雖說他們大多都曾經聽過陳獻章的講學,但這是在京城,很多人都擔心在廣東名聲赫赫的白沙先生,那名聲在京城不夠大,到時候萬一來聽講的人不多不好看,所以搶到了最早的那些入場券。


  可此時梁儲循聲望去,卻發現那並不是同鄉。那竟然是坐在太子側後方的張壽在朝自己招手!這是要他過去嗎?可那邊坐著太子殿下,這難不成是要把他介紹給太子?

  少年人總有一番揚名立萬的心思,哪怕覺得這是天上掉餡餅,梁儲猶豫片刻,可當看見那個小小的太子殿下正朝著自己微笑頷首時,他的心裏就不禁滾燙了起來,一時立刻就打算趕上前去。可他才剛走出第一步,就聽到了一個無比熟悉的聲音。


  “叔厚,謹言慎行,不要被外物迷惑了心。


  梁儲打了個激靈,猛然間想起陳獻章往日教的那些點點滴滴,整個人立刻清醒了過來。然而,他還是快步上了前去,等行過禮後,他就隻見張壽竟是朝旁邊挪了一個位子,隨即對他點頭笑道:“叔厚,太子年少,你坐到這邊,一會兒白沙先生講的那些,你來做個解說。


  此話一出,梁儲登時恍然大悟。雖說老師講學的時候大多力求淺顯易懂,可終究是有門檻的。而以太子這般年紀,別說全部聽懂,能領悟一星半點那就很了不起了。想到太子這麽敬重自家老師,親自前來聽講,他立刻覺得肩頭責任重大。


  所以,他連忙肅然拱手應道:“臣一定盡力而為!


  陪同過來的幾個侍讀你眼望我眼,有人殷羨,有人嫉妒,也有人不以為然。畢竟,他們都覺得自己也能勝任這個釋讀者的工作。


  然而,等到陳獻章在簡短的開場白之後,逐漸上了正題,他們最初還在心裏默默想著如果換成自己,那該怎麽對三皇子一一釋讀,但很快,他們就發現自己沒有這個餘裕了。


  從自得之道,到天地吾三者的論證,再到論證理和心的區別和統一……不隻是他們,不少平日更多地致力於舉業,很少去思考,又或者隻對文章詩詞感興趣,而不會去思考這些複雜事物的舉子們,聽著聽著都覺得一個頭兩個大。


  而不僅僅是他們,就連端端正正坐在最前端的三皇子這個太子,聽著梁儲那極力求簡的解說,他依舊難以避免地露出了茫然無措的表情。


  這都是說得什麽?為什麽梁儲解釋了一番之後,他每一個句子都大概能聽懂,合在一起就不明白是什麽意思了?


  張壽一看三皇子那表情,就知道這位太子殿下現在是什麽樣的心情。如果隻是聽過就當耳邊風,隻當聽個趣味,那也就算了,偏偏三皇子是認認真真去聽,而且還大概在努力思考。然而,一個世界觀都尚未健全的孩子聽大牛講和道德聯係在一起的哲學,想想也令人心塞。


  而且,他能感覺到,陳獻章那是故意的,因為在他的印象中,枯燥的哲學也能被某些名師講得生動有趣,絕不至於這麽艱深。而之前嶽山長和徐山長的講學也曾經很吸引人。當然,也可能這年頭的哲學就是這麽晦澀,畢竟想當初他講學的方式曾經引起過不小的質疑。


  而在太子身後盡力解釋的梁儲,一麵講一麵震驚,到最後竟是不知不覺停了下來。老師這講得太深了吧?按照老師從前的講法,吾和心是要在最後才涉及到的,現在從一開始就把天地和吾的關係剖析成這樣,別說太子殿下,底下的舉子們有多少能聽明白,會思考?

  雖說在科場上能千軍萬馬殺出來考中舉人的,確實有很多都是一代人傑,可也有不少人是靠背出無數製藝時文的範文,然後幸運突出重圍的。等到這些人聽完之後卻毫無所得,會不會出去說,老師名不副實?


  見梁儲自己都已經有些迷惑了,張壽不得不思考了一下,然後在旁邊低聲說道:“太子殿下,理也好,心也罷,其實歸根結底,都是一個怎樣看世界,怎樣看自身的問題。如果說,算學和物理這樣的學問,是從實際操作出發,從一個領域來審視世界,那麽……


  他組織了一下自己的語言,希望能夠盡量讓三皇子聽懂:“那麽,白沙先生所說的這些,就是從整體一個世界,也就是天地為出發,加以概括和理解……


  竭盡全力地解釋了一下哲學和一般科學的關係,盡量避免用方法論之類的形容方式,張壽見三皇子有些為難地點了點頭,他就繼續說道:“白沙先生應該不知道太子殿下今日要來,所以說的這些,是針對那些曾經思考過天地人,思考過理和心這些基本概念的舉子。


  畢竟台上陳獻章仍然在講學,張壽的聲音並不算很大,但他講的話,後三排的人依舊是能夠聽清楚的。少數正聽得如癡如醉,眉飛色舞,茅塞頓開的那些人且不提,比三皇子好不了太多,又或者本來就隻是帶著功利心刷個存在感的舉子們,卻不禁麵麵相覷。


  雖說在這種場合不可能一傳十十傳百,但還是有那些聽不懂的人悄悄把張壽的話往後傳。至於有幸和三皇子坐得距離近的那些人,甚至都顧不得台上陳獻章在講什麽,而是豎起耳朵偷聽張壽和三皇子的談話。而不但是他們,就連趙國公和秦國公也不禁分心二用了起來。


  “怪不得父皇說,有些讀書人會做事,有些讀書人會做人,有些讀書人卻會思考。三皇子一麵說一麵回憶父皇的話,漸漸展顏笑道,“會做事能思考的,才是真正的讀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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