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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四章 詔告爾字

  聽著張壽的聲音,皇帝不禁神情微微恍惚,耳畔隱約傳來了當年為自己加冠時,那位太師刻板到甚至有些平板的聲音:“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壽考維祺,以介景福。”


  等他回神一看,就隻見張壽已經給陸三郎戴上了緇布冠。想到自古以來,天子元服隻是加冕,再無二加三加之禮,他不禁喃喃自語道:“就隻是用了儀禮中的士冠辭,我還以為張壽會自己想幾句吉語,又或者用會典精簡後的四句祝辭。”


  “阿壽哪有這麽空。”朱瑩直接在皇帝耳邊抱怨道,“昨天他還要講學,之前還有國子監九章堂的學生要教,還有三皇子要教,叔父您當他三頭六臂嗎?他根本忙不過來,他隻有時間緊急重溫了一下儀禮之中的士冠禮那一篇,依樣畫葫蘆把那些句子都背了下來而已!”


  這種時候,往日很喜歡誇獎張壽的朱瑩,卻是吐槽了一下張壽的臨時抱佛腳。雖說她對冠禮一點都不熟悉,此時光是看這一板一眼的冠禮程序,倒覺得還挺像那麽一回事,可她仍然不覺得張壽會一點紕漏都沒有,因此索性事先就說出來,以防皇帝挑刺。


  對此,皇帝嘿然一笑,見劉侍郎和其他來觀禮的賓客都在小心翼翼偷覷他,他那番找茬的話也就順勢吞了回去。他今天特意來,當然不僅僅是給陸家那小胖子做麵子,也有順帶好好看看這場冠禮的意思。


  要知道,這年頭冠禮早已不複秦漢時那般當成人生中一件絕不亞於婚事的大事來操辦,更比不上唐宋從官場到民間皆行冠禮的普及。如今,隻剩下皇家和一部分特別遵循古禮的官宦人家會操辦一下冠禮,至於普通的寒門,走過場的都不多,更不要說平民百姓了。


  比如他當初的那場冠禮,因為是曆朝曆代相當少見的皇帝元服禮,所以辦得非常隆重。而大皇子和二皇子的冠禮,因為皇後特別看重,故而也辦得風風光光。但是,就他從葛雍以及其他人處聽說的,他父皇睿宗皇帝當初那冠禮就很簡樸,英宗皇帝當時瘸腿,亦是寒酸。


  再往前的那些皇帝,如不重禮儀的太祖皇帝,給太宗那冠禮就是草草操辦,而高宗冠禮是在當皇帝的時候,卻又很隆重,世宗則是平平……至於皇子們,那更是風光寒酸各不同。


  至於他為什麽突然要來看這麽一場陸家小胖子的冠禮,還拿來和自己以及前人的做對比,原因很簡單,他今天又甩給了禮部一樁能讓他們糾結到無以複加的重擔。


  十月十五冊封皇太子之後,他打算在接下來的十月十六,為成為皇太子的三皇子行冠禮。而在此之前,他需得先決定應該是什麽樣的規模,那一日又請誰來擔當皇太子冠禮的正賓。


  張壽當然不知道,今天前來觀摩陸三郎這場冠禮的皇帝,竟然還打著這樣的主意。


  因為預先沒有過排演,更何況原本隻打算麵對一些陸家的親友,頂了天就是陸綰的親家工部劉侍郎,因此他本來是沒什麽緊張的,但多了個皇帝,他就不得不一麵在心裏回憶士冠禮中的種種程序,一麵留心自己的言行,至少不能太馬虎。


  一加緇布冠,二加進賢冠,三加爵弁,祝辭三遍,他一點都沒有推陳出新的意思,用的全都是士冠辭中的原話。就這冠禮的程序,他好容易抽空仔細研究了一遍,甚至都談不上吃透,還去想什麽別出心裁的祝辭,他難道是嫌自己不夠忙嗎?


  “老師,這次你去給陸師兄的冠禮當正賓,等他日我冠禮時,你也能來給我加冠嗎?”


  冷不丁地想起三皇子前兩天悄悄問他的話,張壽手中正在給陸三郎結纓設簪,用的正是皇帝賞賜的那枚犀角簪子,不由得微微怔了一怔,隨即嘴角一挑笑了笑。而別人看到他這一笑,自然是有人入迷有人醉,有人忌恨有人惱。


  而他自己卻壓根沒在意外間人的反應。朱瑩還是說少了一點,他看的不僅僅是《儀禮》,《會典》也去翻過一翻,所以大體也清楚這年頭從上到下各級人等的冠禮是個什麽規格。


  皇帝元服禮,主禮的是太師和太尉,而太子冠禮,大多數時候不是太子太師,就是其他同級高官,怎麽也輪不到他。最重要的是,有一件事是約定俗成的,那就是冠者的年紀。


  陸三郎這小胖子今年都十七了,三皇子卻要過年才十歲,加冠還早著呢!這又不是皇帝病重又或者幼主登基,需要緊急加冠來安穩人心……呸呸,這真是不吉利!看在皇帝對他一向還算可以的份上,他很希望這位天子能夠長命百歲,讓他安安心心享受一下盛世太平。


  等等,如果皇帝想要昭示此番立太子乃是深思熟慮的,想要為三皇子提早舉行冠禮,那也在情理之中!

  張壽心裏這麽想,眼睛忍不住又瞟了瞟皇帝,心想皇帝今天過來,是不是除了湊熱鬧之外,還想看一看陸綰怎麽給小胖子操辦冠禮的?如果是這樣的話,天子大概要失望了。


  今日他為正賓,讚者是小胖子的長兄陸大郎,主人則是陸綰。三個人當中,陸綰和陸大郎據說昔日都行過冠禮,但也就是自家的宗祠裏頭走個過場算完,而他就更不用說了,稀裏糊塗在十六歲的年紀就當上了官,進賢冠都早就戴過了,葛雍想為他加冠都沒可能。


  想到這裏,張壽不禁微微走神片刻,原本應該等到最終醴席之後,陸三郎去見母親之後再出來時,他方才應該說出來的授字辭,他竟是鬼使神差地在這會兒說了出來。


  “禮儀既備,令月吉日,昭告爾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於假,永受保之。曰……”一板一眼地將詞念到這裏,張壽這才醒悟自己出了錯。


  要是別人,在皇帝麵前陡然犯下如此大錯,那自然會緊張尷尬到無以複加,可張壽本來就覺著自己今天是肯定會出錯,不過是錯多錯少的問題,此時既然已經說都說了,他隻不過微微一頓,他就恢複了自然。


  “陸者,高平之地。廣闊無垠,可觀天,可眺遠。築者,五弦之樂,俗雅皆宜。正合你以凡俗為表,大雅為裏的性情。令尊昔日為你取名時,可謂意味深長。”


  小胖子聽得臉都綠了。我爹取的名字這麽難聽,小先生你還誇讚他取得好?這到底虧心不虧心啊!你要是也給我起個這麽難聽的表字,我和你拚了……呃,我好像沒這能耐,要真是難聽,還得跟我一輩子,我幹脆去跳什刹海得了!


  陸三郎那複雜的心理活動,其他人當然無法從他的臉上看出來,但朱瑩卻知道小胖子對自己名字的怨念,此時就小聲對皇帝說道:“阿壽到底給陸三郎起了個什麽樣的表字,就連對我都不肯說,一個勁藏著掖著。”


  “其實早點拿出來大家商量多好?聽說葛爺爺給阿壽起表字,也是起了好幾個,讓阿壽自己選的。這要是起的不好聽,以陸三胖的德行,說不定當場就要炸了。”


  皇帝倒沒聽說過葛雍給張壽起個表字竟然還讓張壽自己選,此時不禁饒有興致地追問,可還沒等朱瑩在那添油加醋地解釋,他就聽到張壽含笑又開了口。


  “從前世人皆以你為庸碌,你卻並未自暴自棄,自甘墮落,而是厚積薄發,因而世人都說你浪子回頭,大多把功勞都歸到了我身上,卻忽略了你那天賦才情,忽略了你在旁人看不見的地方暗自努力。燕雀焉知鴻鵠之誌,你既然誌存高遠……”


  再次微微一頓,張壽這才含笑說道:“從今日起,你便是陸氏高遠。”


  表字高遠,陸高遠!剛剛心裏七上八下的陸三郎,隻覺得一顆心一下子放回了肚子裏,一時竟是喜形於色。張壽剛剛對他的誇獎,著實搔到了他心中的癢處,他想都不想就立時下拜,朗聲說道:“學生不敏,夙夜祇承!學生幸而得遇老師,千裏馬才沒有錯過伯樂!”


  張壽含笑答拜,耳聽得四周一陣議論聲,無非是或驚歎或嘲笑陸三郎這自比千裏馬的桀驁,他卻輕輕舒了一口氣。


  至於錯了禮儀之類的……反正他也懶得理會了,直接把自己心裏話說了出來。很多人都常常說某某老師教導有方,慧眼識珠,卻也不想想,真正的木魚腦袋是老師累死也教不好的,從骨子裏就無可救藥,可有些人卻是有才華卻被埋沒,這才需要伯樂去把千裏馬相出來。


  張壽一麵想,一麵瞄了一眼已經早就加過冠的張琛,還有其他那些不知道是否加過冠的學生們——能到這裏來的人當然沒有無可救藥的,但千裏馬有多少,他現在卻也說不準。


  可就在他這麽想時,卻發現不少人赫然兩眼放光,看他的眼神竟然極為熾熱。最初的意外之後,他就不禁心裏咯噔了一下,想到了一件非常棘手的事。


  這些學生當然不可能人人都像陸家這般財大氣粗,一場冠禮辦得熱鬧風光——就連張武張陸這樣出身侯門的庶子也不可能,否則他們的嫡母怎麽一碗水端平?但是,就算他們有表字,如果希望他這個老師給他們再起表字呢?如果真是人人都得起,他的腦袋絕對要炸開了!

  畢竟光是兩個字的表字還不夠,你至少得對人解釋清楚你這兩個字之後蘊藏的意思!而且,這種玩意都不是一個就行的,就陸三郎這個他已經想破腦袋了,再起十幾個是要人命的!


  因此,他當機立斷地看向陸綰,笑嗬嗬地說:“陸祭酒德高望重,又是兩榜進士,前兵部尚書,現公學祭酒,原本這表字不該我班門弄斧。畢竟曆來取字,大多都是父親親力親為。”


  張壽這話當然沒錯,時人冠禮時,父親又或者其他長輩都會事先想好表字,然後拜托正賓在冠禮時授字,就算是早就想好讓正賓來取字,也會提早打探清楚。


  可是,陸綰卻事先問都沒問,剛剛發現張壽出錯,也是眼皮子都沒抬一下。這會兒聽到張壽這話,他就笑嗬嗬地說:“張博士太謙遜了,陸築這性情,你剛剛說得確實準,又給他起的這個表字,更是十足十的勉勵,我哪裏還想得出更好的……”


  皇帝忍不住暗自嗬嗬——這是陸綰身為主人翁,主動配合禮儀出錯的張壽,不打算再按照一成不變的儀製走下去了嗎?


  還有,你們身為老師和父親,在大庭廣眾之下如此相互吹捧……要點臉嗎?

  張壽生了一副清俊閑雅的好皮囊,雖兩世為人早已不是真正的少年,但有時候也愛人前顯聖,而陸綰就更不用說了,前尚書現祭酒這輩子最愛幹的一件事,那就是顯擺。所以,張壽既然肯誇獎他給陸三郎起名起得好,他當然也就肯讚美張壽表字起得妙!

  至於皇帝,陸綰都給忘了——因為張壽給陸三郎起的那高遠兩個字,他實在太滿意了!


  主人翁和正賓同時不靠譜這種事,在其餘冠禮上也不是沒有過——托太祖皇帝當年義子收過不少,還特別愛給人起表字的福,前頭各朝君臣都留下了很多五花八門的冠禮實錄。可是,朱瑩這個看熱鬧的卻還有餘暇觀察其他人的反應,甚至趁著張壽和陸綰互吹溜了出去。


  發現阿六正好等在外頭,她就立刻衝人招了招手,等阿六迎了過來,她就悄聲說道:“阿六,你去外頭看看皇上說的,那什麽應召上京,精通天文術數的人有沒有來。如果來了,讓他們趕緊過來攪局。”


  否則回頭別人肯定會揪著阿壽在冠禮上的出錯大加嘲諷!


  阿六不用問都知道,這必然是冠禮時有變故發生,但有朱瑩在,他卻也不細問,點點頭就匆匆離開。


  等到朱瑩重新溜回了屋子裏,就隻見陸綰已經開始招呼眾人醴席。理所當然的,皇帝這個“鄭大人”被單獨安排了一席。對於這樣的安排,皇帝卻一點都不買賬,眉頭一皺就沒好氣地說道:“一個人坐空得慌,瑩瑩,你和張壽一塊過來?”


  話音剛落,他就隻見眾人的目光齊刷刷落在了自己身上。一愣之後,他方才意識到,這醴席也是冠禮中的一個環節,作為正賓,張壽這程序還沒走完呢!然而,已經不太耐煩的他卻實在沒興趣繼續這個了,手指敲了敲案桌就想打斷。可偏偏這時,門外傳來了一陣喧嘩。


  “算學能知天地之高深,日月之出沒,鬼神之幽秘,故而我華夏算學一向是獨步天下。敢問張博士和陸齋長,在你們眼中,算學可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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