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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二章 巧言令色

  皇帝你這是給我拉仇恨嗎?張壽簡直哭笑不得,可皇帝一臉朕想要聽你好好說說的表情,又容不得他推脫。


  因此,雖說對麵洪山長那審視的目光有若實質,而嶽山長則是笑得意味深長,他卻仍然從容不迫地說:“皇上把臣和桃李滿天下的嶽山長和洪山長相提並論,臣這個初出茅廬的師長實在是惶恐。但是,正如同學生如何,並不完全是比出來的,老師如何,也不是比出來的。”


  “比方說,洪山長教出了一個杏榜會元,殿試又得第一,文名卓著的狀元;而嶽山長卻教出一個雖說沒考中進士,隻是磕磕絆絆出仕,可卻能使一方百姓安居樂業,被人稱頌乃至於離任時無數人相送的循吏能員。他們這兩個學生能比嗎?他們這兩個老師又能比嗎?”


  “又比方說,洪山長教出一個敢於炮轟朝中閣臣尚書,人道是不畏強權最清流的台諫言官;而嶽山長卻教出了一個能治水,能造橋,能夠給一條幾十上百年來吞噬掉無數良田的大河開出良方的治水能臣。他們這兩個學生能比嗎?他們這兩個老師又能比嗎?”


  見洪山長和嶽山長麵色各異,而皇帝則是有些詫異地看著自己,張壽就無所謂地笑了笑。


  “皇上別看我,我可沒有這麽大查人履曆的本事。嶽山長和洪山長有能幹的好學生,我也有能幹的好學生。要不是陸三郎和紀九郎,我這個出身鄉野孤陋寡聞的國子博士,還不知道洪山長和嶽山長門下有這樣多的人才!”


  笑過之後,他就一字一句地說:“但是,臣雖說才隻當了學生們一年師長,但卻能夠坦然地說,師者,傳道授業解惑者也,臣一直都在盡力去做。有些人資質好,有些人資質不好,臣不能做到完全的一視同仁,卻願意竭盡全力幫他們去尋找一條未來的出路。”


  “有些人隻要付出一分的努力就能得到十分的成果,有些人卻付出十分的努力隻能得到一分的成果。但如果一直都無視於這樣的現狀,那麽對努力者就實在是太不公平了。所以,臣隻有一個很簡單的目標,讓天下那些願意努力的人,都至少能看得到自己的未來。”


  “讓天下那些願意努力的人,都至少不會失望甚至於絕望。”


  第一次見張壽的洪山長是什麽心情,嶽山長此時不得而知,但他不得不感慨,眼前這年紀輕輕的少年實在是正如傳言中一般,根本就不像是鄉野之地走出來的。


  皇帝這問題問得可謂是刁鑽,可張壽不但連消帶打,成功地將這個問題化解得幹幹淨淨,甚至還順帶標榜了自己一番,偏偏話說得冠冕堂皇,讓人一點都挑不出毛病來,順便還推薦了兩個學生。相比他和洪山長剛剛推介的學生,張壽的話語分明更巧妙。


  而洪山長原本微微眯起的眼睛,此時此刻卻已經漸漸睜大了。他兩眼圓瞪地盯著張壽,見人神清氣朗,毫不畏怯地和自己對視,他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沉聲說道:“巧言令色!”


  這一刻,即便嶽山長對張壽很有警惕心,又因為路上洪山長這番話而對洪山長頗為提防,他也不禁覺得洪山長這怒斥荒謬到了極點。


  就這麽公然評判張壽巧言令色?這姓洪的是昏了頭還是失了心,又或者自視高到已經完全忘了此時此地的場合?


  人家張壽就算在話裏話外流露出豫章書院學生中多才子,多清流,可那也不是在罵你,你用得著仿佛被人踩住尾巴似的跳出來痛斥人家嗎?


  張壽素來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性格,如今這位第一次見的洪山長竟突然莫名其妙地罵自己巧言令色,他若是當成沒聽見似的息事寧人,那就不是他了。他當下毫不遲疑地哂然一笑道:“我再巧言令色,也及不上洪山長在奏疏中慷慨激昂,結果轉頭卻推薦自家賢良淑德的女兒!”


  洪山長頓時勃然大怒,竟是不顧這是在禦前,直接霍然站起身來。


  “就是因為朝中諸公唯唯諾諾,不能正風氣,不能勸聖上,這才慣出了你這等看似誠君子,實則真小人的小子!你不過才幾歲,皇上任你為國子博士,你就該謙辭,哪有你這樣恬不知恥就占據其位,更逼走同僚的!”


  “你一麵獻媚於權門子,一麵卻又收買人心,令那些貧家子對你感恩戴德,一麵大興學校,一麵卻又拚命指使學生出去在地方上撈錢!滄州民亂,本來便是該大刀闊斧處置罪民,你卻一味委過於大皇子,施恩小民,沽名釣譽,卻不顧聖上和皇家聲譽!”


  氣喘籲籲說到這裏,他壓根看也不看別人是什麽表情,斬釘截鐵地說:“臣上書皇上,請為諸皇子擇定婚姻,並沒有一絲一毫的私心!而臣舉薦小女為大皇子妃,也絕對沒有一絲一毫的私心。小女三歲習文,女論語等女德之書倒背如流,針黹女紅更是嫻熟。”


  “前時江西一年水災一年旱災,不少百姓流離失所,賣兒鬻女更是不計其數,是小女出麵,聚集婦人,以養蠶織絹紡紗織布製襪等等手工,勉強維持了數百人的溫飽。而她之品性德行,素來乃是有口皆碑。而最重要的是,小女年長於大皇子,相貌平平,不慮狐媚之禍。”


  此時此刻,張壽突然覺得自己有點想翻白眼。


  雖然無緣無故被人罵一頓確實很冤枉,剛剛他正準備應該怎麽罵回去。可現在聽到洪山長突然理直氣壯地開始誇讚女兒,還舉出了賢良淑德的實際證據,最後甚至還解說了女兒為什麽適合當大皇子妃的原因,他就無語了。


  比大皇子大,長得不好看,通讀那猶如賢妻良母教條似的女德諸書,然後還擅長女紅等等手工活計……他怎麽覺著這是照著世上最出名的那些醜女模板刻出來的呢?


  於是,張壽就幹脆沒好氣地說道:“敢問洪山長,接下來你是不是舉出四大美人的例子?無論西施、貂蟬、楊貴妃、王昭君,四大美人都沒好下場,可史書所載的四大醜女卻人人都是賢妻良母,和丈夫琴瑟和諧,所以令嬡雖然相貌平平,卻一定能規勸大皇子一心向善?”


  這也是剛剛嶽山長想說的話,這會兒他嘴角抽動了兩下,強行壓下跟在張壽之後反唇相譏的衝動,暗想洪山長這到底是不是真的迂腐?


  而下一刻,他的疑問就有了答案。因為洪山長坦然麵對皇帝,一字一句地說:“婦人之容,不過隻能維持一二十年,時過境遷之後,怎能比得上其德、其言、其功?嫫母能輔佐黃帝,孟光能舉案齊眉,鍾離氏能夠規勸齊王,阮氏能訓誡夫君。”


  “此四女者,得之至少可安家室,佐夫君,不像某些禍水紅顏,隻會引得家宅天下不寧。臣之前上書時就已經言明,如今大皇子乃是因罪囚於宗正寺的庶長子,自然可以任其自生自滅,然則臣切身體會,皇上身為父親,囚長子於陋室,心裏又何嚐不難過?”


  “誠然,若是真的隻為了大皇子的後嗣著想,皇上盡可以在民間挑選女子為大皇子妻妾,若是不好選貴家女,也可以挑選民間孤女教導後送到大皇子身邊,但皇上治理天下多年,您到底是怎樣的人,臣也好,天下子民也好,全都很清楚,皇上宅心仁厚,並不願如此!”


  盡管剛剛也一度被洪山長那番言語氣得七竅生煙——雖然人是在罵張壽,但皇帝卻覺得某些話也同樣是在罵自己。可當聽到洪山長用那樣的口氣否定他會為了大皇子而隨便犧牲無辜女子的時候,皇帝那張臉還是不知不覺霽和了下來。


  他看了張壽一眼,見人一隻手搭著扶手,另一隻手卻垂在下頭,再定睛一瞧,可不是正拉著四皇子的手?就隻見他這小兒子此時此刻正氣鼓鼓的,仿佛是隨時都會衝出去找洪山長理論。


  盡管剛剛他自己也幾乎耐不住性子想要轟人出去,可眼下心情已經平靜下來之後,皇帝還是微微衝著張壽點了點頭,隨即就開口說道:“張壽為人師張時日雖短,但成果有目共睹,不是你三言兩語就能抹殺的。”


  見洪山長頓時露出了極其震驚且不能接受的表情,皇帝就自顧自地說:“至於你說他討好權門子雲雲……你大概弄錯了,就他在半山堂這如魚得水的架勢,不是他討好別人,而是別人討好他才是。就比如朕的三郎和四郎,要不是因為喜歡他這個老師,也不會去考九章堂。”


  終於找到了說話的機會,四皇子立刻大聲說道:“沒錯,老師講課講得好,對學生更好,這是國子監裏人人都知道的!楊一鳴那種人品低劣的家夥,連學生都要和他割袍斷義,又怎麽能說是老師逼走同僚!”


  他越說越激動,冷不丁感覺到肩膀上似乎壓了一隻手,側頭一看見是張壽,他就猶如氣鼓鼓的皮球一下子被紮破了似的,頓時泄了氣。


  可在退後到張壽身邊時,他仍舊在那嘟囔道:“大皇兄是什麽人,我和三哥還不知道嗎?重色輕德,當年皇後……嗯,敬妃給他挑宮人的時候,給他選兩個相貌平常的,他都不樂意,一定要絕色!他還老是在二哥麵前炫耀,說將來要娶比瑩瑩姐姐更漂亮的美人當王妃!”


  張壽忍不住瞥了皇帝一眼,見這位天子此時麵色極度微妙,很顯然小兒子童言無忌爆大兒子的黑材料,這位當父親的也很無奈,他就順勢也站起身來,鎮定自若地對皇帝躬身一揖。


  “多謝皇上為臣正名。”


  “剛剛洪山長說臣沽名釣譽,不顧皇家聲名,臣不想辯解。畢竟,洪山長都已經替大皇子選擇了最合適的皇子妃,還替皇上辨明了利害,臣一個外人還有什麽好說的?臣隻是想問問,孟光三十歲方才出嫁,無鹽君為後則是四十歲,敢問令嬡比大皇子到底年長幾歲?”


  聽到這裏,嶽山長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竟是也壞心眼地問道:“如阮氏之夫,當年也一度因為妻子貌醜而落荒而逃,洪山長固然滿心好意為皇上著想,卻也得替大皇子想一想。”


  張壽見嶽山長終於不禁給自己助攻了起來,他自然暗歎人識趣,當下又笑嗬嗬地說:“最重要的一點是,洪山長可曾問過,令嬡自己是什麽意思?”


  洪山長沒理會張壽和嶽山長的聯手進擊,硬梆梆地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素來是孝女,更懂得忠義二字,因而在我上書時她便已經慨然應允,定會勸得大皇子棄惡揚善。”


  聽了前麵這一席話,偌大正殿中的每一個人,包括四皇子在內,全都覺得之前上書那事兒全都是洪山長一手操控,那位樣貌平平年歲不小的洪氏大概也就是聽天由命。


  可聽到後麵半截,每個人都有些難以置信。敢情這還真是一個賢良淑德到把《列女傳》中榜樣奉為金科玉律的女子?一時間,眾人都沒注意洪山長避而不談女兒的年紀。


  而嶽山長隻覺得眼皮突突直跳,尤其是一想到要和洪山長這麽一個脾氣古怪,行事更是刻板的家夥一同生活在那一座臨時居所之中,他就覺得眼前一片灰暗。


  他好半晌才重振旗鼓,擠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敢問洪山長,令嬡難不成是跟隨你一同上京城的?”


  “那是自然。”洪山長傲然一笑,用一種理所當然的語氣說,“臣當年喪妻之後就不曾別娶,家中俗務皆為小女打理。就連整理書稿,也都是交給她來完成。四鄉八鄰雖說有很多人慕賢名前來求娶,她卻難舍臣這個父親孤身一人,不願出嫁,臣規勸不得,也就隻能隨了她。”


  “她自己常說,世間男子多數重色輕德,因而此生便用於幫助那些孤弱婦孺,我覺得此言大有道理,也就隨了她。此番要不是我感慨應該給大皇子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也不會對她提起此事,她也不會一口答應。”


  說到這裏,洪山長便朗聲說道:“皇上責臣錯怪張博士,臣遠在數千裏之遙,也許是道聽途說。但是,張博士責臣別有用心,這卻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臣自知才疏學淺,兼且豫章書院離不開臣這個山長,懇請皇上容許臣在京停留幾天便趕回去。”


  眼見眼前人說完就是一躬到地,張壽不禁破天荒地和嶽山長交換了一個眼色。這家夥是真迂腐還是假道學?還有這話,是以退為進呢,還是……以退為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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