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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四章 禮輕情意重

  正打算合起這本不知道打哪來的傳奇故事時,張壽眼角餘光卻突然瞥見了某一頁出現的兩個名字。隻是乍一眼,他就覺得那兩個名字好像有些眼熟。張濤?朱煢?這名字怎麽那麽古怪?這不是影射他和朱瑩吧?


  顧不得後頭還有小家夥眼巴巴等著給他送賀禮,張壽立刻翻了幾頁,眼見趙國公府變成燕國公府,而那所謂張濤則是搖身一變成了山林高士,隱逸賢人的關門大弟子,然後和朱煢一見鍾情,開始了一段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他簡直是頭皮發麻。


  他下意識地翻到了末頁,一看印書的書坊是三三書坊,價錢赫然是一百文,他就恨不得立刻把陸三郎那小胖子抓到麵前來一頓臭揍。


  如果這背後沒有陸小胖子的手筆,他就把張倒過來寫!就這破書還叫價一百文?也不知道騙了多少人!他這名聲都快被敗壞光了!


  氣歸氣,張壽隨手把書遞了給旁邊的阿六,這才僵著一張臉繼續收禮。好在剛剛那不著調的小子之後,禮物就正常了很多。


  兩個女孩子不約而同送的是針腳細密的布鞋——一看那鞋的式樣和大小,他就知道是送給自己的,而另兩個女孩子送的是尤噋布做的襪子,同樣也是送給他的。而送上之前,四人不約而同表示,鞋襪尺寸是吳氏給的,隻有布是自己攢錢買的。對此,張壽當然不會會錯意。


  至於男孩子,那禮物更是五花八門。有不知道哪裏淘換來的古書,但隻翻了一頁就能看出是贗品,號稱花了兩百文;有紋飾漂亮,質料卻很差的青玉佩;有打得很漂亮的扇絡子,就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手藝;還有抱著小花瓶的;送帽子的;送護膝的……


  有些東西張壽根本不覺得自己用得上,可這些小子全都鄭重其事地送了上來。對此,他隻能照單全收,順便說一兩句勉勵的話,同時告誡他們不要亂花錢。


  當然,即便他們這一次很多人其實都是亂花了錢,他也並不覺著有什麽不值得。那一番淳樸的心意,比什麽禮物都要更珍貴。


  而當輪到那兩個寡婦的時候,兩人一同上前,卻是一塊遞上來一個包袱。見張壽愕然伸手接過,其中一個素來寡言少語的頓時訥訥,另一個則是連忙說道:“少爺照顧我們的這情分,我們也不知道怎麽回報,所以就向娘子打聽了尺寸,給您做了這件衣裳。”


  “料子是我和阿李一塊去布莊裏,和人反反複複討價還價買回來的,不是綾羅綢緞,隻是上好的棉布。我們倆裁剪過後,輪流一針一線做出來,雖說肯定比不上那些大戶人家的針線人,卻也是我們一點點心意。”


  張壽微微一愣,隨即就直接打開了包袱,他仿佛沒看見兩個寡婦那微微有些難堪的臉色,見裏頭赫然是一件他寬袍大袖的天青色襴衫,他就拿出來抖開,隨即對旁邊的阿六說道:“阿六,幫我套上試試合不合身!”


  雖說國人收禮的傳統素來就是含笑收下,然後等客人走了再打開,並以此為禮儀,但張壽這拿出衣服立時就試的動作,剛剛還有些難過的兩個寡婦卻很快覺得喜出望外。眼看張壽直接把衣服罩在外頭試了試,繼而就說明天便穿,兩人隻覺得眼眶發紅,歡喜得難以自已。


  但凡送禮的人,當然希望自己的禮物能中別人的意!


  兩個寡婦從包袱裏拿出一件衣裳當作賀禮之後,就輪到了兩個孤老合力提著一個麻袋上來了。他們一個是老伴死了,唯一的女兒嫁出了村子,於是不得不獨守空房,靠兩畝薄田艱難度日的周老頭,另一個是一輩子的老鰥夫,和楊老倌一樣出身老軍的嚴老頭。


  此時此刻,周老頭解開麻袋,而力氣更大的嚴老頭則是直接費力地把裏頭一個碩大的冬瓜給抱了出來。見這情景,張壽先是吃了一驚,隨即趕緊讓阿六上前接過冬瓜,正要感謝兩句時,他就聽到阿六突然開口說道:“少爺,冬瓜上有字!”


  張壽微微一愣,等阿六用手挪動了兩下,把有字的一麵對著他時,他方才看清楚,上頭竟然用漂亮的隸書刻著八個字——德才兼備,君子無雙。


  他微微一愣,隨即就驚訝地盯著嚴老頭和周老頭:“這是你們刻的?”


  周老頭立時拿手指著同伴,毫不猶豫地把人賣了:“我隻負責種菜,刻字是他刻的!這家夥就是炫耀刀工,沒事還糟蹋蘿卜刻花來著,原本還嚷嚷要送少爺一把蘿卜花做賀禮,讓我罵回去了,園子裏百花都有,送什麽蘿卜花,他也送得出手!”


  張壽卻立刻笑了:“怎麽送不出手?那是手藝,也一定是他一輩子最驕傲的東西,如果他刻了一把蘿卜花送了我,我肯定會欣然收下。不過,我在融水村這麽多年,還不知道他能寫得這麽一手好隸書,如果早知道,我就找他練書法了,也不至於如今一手字被人笑話。”


  嚴老頭頓時嘿嘿直笑,臉上露出了毫不掩飾的得意。他斜睨了一貫喜歡和自己鬥嘴的周老頭一眼,這才笑眯眯地說:“少爺,就這一手隸書,我練了好多年了,家裏還藏著一堆字帖,上頭好些字我甚至不怎麽認得,但依樣畫葫蘆寫了那麽多年,我就是能寫得很好看。”


  “我就這麽拿枯枝在地上寫,照著抄照著瞄,反正我又沒媳婦孩子,成天拿這個解悶,寫上幾十年,當然就寫得好了。”


  果然是民間多高人,也同樣印證了隻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想到這裏,張壽直接對嚴老頭豎起了大拇指,隨即就笑道:“蘿卜不止能雕花,還能雕美人,雕亭台樓閣,雕許多奇千奇百怪的東西。你以後可以盡管試試。”


  周老頭簡直驚呆了:“少爺你還讓他去雕別的?他一年到頭也不知道糟蹋多少東西!想當初他在村裏那塊地比我還大,可卻經常有上頓沒下頓,全都是讓他給糟蹋的!”


  “什麽叫糟蹋,你那是嫉妒我!你成天隻知道種地,不知道欣賞好東西!算了,我也沒指望你能有少爺這樣的好眼光!”


  眼見兩個老的在自己麵前就吹胡子瞪眼,仿佛接下來就要吵個天翻地覆,張壽趕緊示意阿六出馬。果然,就隻見麵無表情的阿六上前兩步,兩個老頭兒的嚷嚷頓時變成了嘟囔,到最後在阿六親自攆人時,他們就齊齊哼了一聲,退了下去繼續吵。


  而他們這一走,其他成年人這才終於找到了賀壽的機會。趙國公府的眾人合在一起送的禮,是一套金鱗躍龍門的木雕。雕工細膩,木質圓潤,張壽收下之後,也對他們道了謝。


  至於其他那些曾經混跡於市井,而後被阿六收伏的人,送的禮物那就五花八門多了。有來曆可疑的琉璃盞——雖然其主人信誓旦旦說絕對幹幹淨淨,乃是祖傳;有一串血玉珠子,雖然很像是後世那某種禽類血液沁進去的;有缺了一個角的玉碗,但光亮如新,號稱古董……


  而等到張壽收下了這麽一大堆人的一大堆禮物之後,就隻見阿六虎著臉捋起袖子,顯然去找某些人聊天談心,順便質問東西由來去了!


  唯有徐婆子的禮物還算符合職業特性,那是一籠屜水晶包子,據說是老婦人親自去集市上買的時鮮蔬菜,時令菌菇,然後天還沒亮就起身,親手磨粉,親手擀皮,親手拌餡,費了大半日功夫做的。張壽當場嚐了兩個,覺得鮮香可口,就立刻笑吟吟地送去了吳氏麵前。


  吳氏胃口不大,品嚐了一個就讚不絕口連連稱好,又讓劉嬸也嚐了一個。後者和徐婆子明爭暗鬥比試廚藝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此時別別扭扭地筷子夾了進嘴,麵色隨即就變了。


  她很不想承認徐婆子的點心就是比自己做得好,可麵對笑眯眯的張壽,她最終還是垂頭喪氣地說:“那個死老婆子,平時不哼不哈盡陰人,可這手藝還真是沒得說!”


  吳氏對和自己一塊相處了十幾年的劉嬸素來親近,此時就笑著安慰道:“阿壽不是常常喜歡說,術業有專攻嗎?你做菜做得好就行了,這點心之類的,就讓徐婆子去發揮好了。對了,這水晶包子還剩下這麽多,不要浪費了,趁熱分給大家嚐嚐吧。”


  出身小民的吳氏一直以來都是這麽一種樸素的分享意識,張壽早就習慣了,因此當然不會反對。於是,老劉頭竄過來涎著臉夾了一個直接吞了,隨即就笑嗬嗬地端了籠屜去隔壁一桌,須臾就一群小家夥圍了上來。


  然而,這一籠屜總共才幾個?四個眼疾手快的小家夥直接搶了一個,其他人就沒份了。尤其是送了醉酒的宋舉人回房,晚一步回來,禮物也沒來得及送,好東西更沒吃著的楊好和鄭當,那更是氣壞了。


  在這個亂哄哄的時候,平時常常一副和氣老婦樣子的徐婆子,卻是笑眯眯又端來了幾個籠屜。她的菜包子如今在張園那是赫赫有名的,此時一群小家夥見她準備充足,哪裏還有懷疑,歡呼一聲就齊齊撲上來爭搶,隻要撈到一個就往嘴裏塞,根本不去分辨。


  結果,轉瞬之間,四麵八方就傳來了一陣哀嚎。有人嚷嚷辣死了,有人嚷嚷酸死了,反正是各種各樣的聲音不絕於耳。而站在這一片鬼哭狼嚎的小孩子中,徐婆子這才露出了一個非常慈祥的笑容。


  “這是我試做的新口味,不敢貿貿然送給少爺去吃,隻能讓你們先嚐一嚐試毒了。有酸辣的,香辣的,苦瓜餡的……總而言之,應有盡有。”


  張壽敏銳地察覺到,在一大群苦惱到極點的麵孔之中,卻也有幾張眉飛色舞,神采飛揚的麵孔,顯然,徐婆子也不是坑了所有人。一堆人被坑了的同時,另一些人也嚐到了美味。可即便如此,他還是覺得這位慈眉善目的老廚娘,剛剛那說話的樣子像狼外婆。


  收回關注那邊的目光,他見老劉頭和劉嬸正嘀嘀咕咕,就笑嗬嗬地說:“別人都送過禮了,老劉頭,你和劉嬸打算送我什麽?”


  “咳咳,我還想給少爺你一個驚喜來著。”老劉頭假裝鬱悶,但隨即就眉開眼笑地說:“我這禮物是和婆娘商量了好久才有眉目的,少爺你和大小姐肯定喜歡!”


  他仿佛沒察覺到自己送給張壽的禮物還要再加上朱瑩也喜歡這個大前提,神秘兮兮地說,“我找到了一本記載了一大堆食譜的古書,找了葛老太師親自鑒定後,老太師居然說是太祖皇帝親筆。少爺不是喜歡親自做東西給大小姐吃嗎?這不是正好?”


  張壽都快被老劉頭這得意勁給氣樂了。我又不是那個姓宋的二愣子!我是因為沒人做得好才親自做,要是有人做得好,我哪有那麽空沒事下廚吸油煙?這年頭連個抽油煙機都沒有!


  然而,所謂太祖傳下的菜譜,還是經過葛雍認證的,他還是不得不擠出笑容收了這份“重禮”。而緊跟著,他又收到了吳氏給他精心準備的賀禮。


  和從前那些年一模一樣,恰是一條長命鎖,唯一不同的是,從前是銀質,現在卻是金質,手工精湛,理應是到了有名的金銀鋪裏請名匠打造的。他能理解吳氏對於他那長命百歲的良好祝願,少不得笑著謝過,隨即收在了懷裏。


  等宴席終了,他又隨著吳氏去了後院那小佛堂中,再一次拜了拜已故雙親,眼看那誥命卷軸供奉在案上,他不禁在心裏輕輕舒了一口氣。終於,他算是還上這份因果了。沒有那個麵目模糊的張秀才,沒有那個勇敢卻又堅韌的張寡婦,也不會有他這再世為人。


  安頓了吳氏,從那時常彌漫著檀香的小院子裏出來,張壽隻覺得整個人都輕鬆了不少。因而當看到站在院子門口的阿六時,他甚至非常有閑情逸致地調侃道:“怎麽,難不成你剛剛又去查家裏某些人的功課了?”


  自從阿六上次回歸京城就開始查功課,把一幫大大小小全都揍到心服口服之後,這四個字在張園就成了給人一個教訓的代名詞。此時張壽這麽一說出來,阿六非但沒有否認,反而聳聳肩道:“少爺你說的,玉不琢,不成器。”


  “不是少爺我說的,這是《禮記》說的!”張壽很想上去敲一敲阿六的腦瓜,可緊跟著阿六接下來的一個動作卻讓他吃了一驚。因為人直接從懷中拿出一個布包,雙手送到了他的麵前:“給,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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