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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七章 道不同

  這世上還真的有人不愛做官愛下廚!

  永平公主一向沉著冷靜,可此時此刻,她隻覺得自己一直以來根深蒂固的認知之塔正在慢慢崩塌。盡管在二皇子和大皇子相繼出事之後,她就知道,為了讓自己顯得有用而堆砌的那一層端莊高華才女麵具,其實已經沒有太大必要,可裝得太久,有時候就形成習慣了。


  所以,她雖然很嘉賞眼前這位宋舉人的心思和手藝,卻對人竟然打算放棄科舉的魯莽行為極其不理解,此時更加讓她更加難以置信的是,朱瑩提出的兩個選擇,明明第一個代表著一個非常好的機會,可宋舉人卻偏偏不願意,直截了當就選了第二個!

  她比朱瑩更了解自己二人和張壽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身世,不免對張壽有敬而遠之的心思,哪怕這位自打橫空出世後就驟然成為父皇麵前的紅人,那容貌風儀更是舉世無雙,但她素來自詡為不看皮囊看內在。然而,張壽對身邊人那是真好,這一點卻毋庸置疑。


  看看曾經被人覺得是紈絝子弟的張琛、陸三郎還有張武張陸和其他那一堆人!


  宋舉人隻要一點頭,今後就能借住張園,屆時近水樓台先得月,不說張壽能夠輕易帶挈人在葛雍這樣的帝師麵前混個臉熟,說不定還能有機會見到父皇,豈不是比這位年輕的舉人自暴自棄,認定考不上進士就去開糖水鋪強得多?

  永平公主越想越是煩躁,越煩躁就越是覺得眼前這位年輕舉人實在是貽誤良機,當即冷冰冰地說道:“朱瑩,你自己吃用不愁,富貴自足,當然可以不拿人前程當成一回事,可你有沒有想過,如今宋舉人看上去固然是一時遂心了,日後呢?”


  她恨鐵不成鋼地瞪著剛剛喜形於色,這會兒正趕緊把這表情收回去的宋舉人,一字一句地說:“人生在世,不是任何人都能隨心所欲,不顧後果的,宋舉人你應該知道這一點才是。既然參加過一次禦廚選拔大賽,好歹順了一次心意,那你就得好好打算將來才行!”


  “在京城這種地方開店,你以為容易嗎?除了那些擁有眾多店鋪,每年坐收租金就能衣食無憂的富人,其他租了店鋪做生意的人,你知道能有幾家賺錢?幾家勉強維持?幾家倒閉?朱瑩剛剛說可以借錢給你經營,但這錢以你的為人真的會不還?”


  “不會。”宋舉人幹脆利落地搖了搖頭。永平公主這麽一長篇教訓,他卻隻回答了最後這一個問題。而聽到這個回答之後,永平公主還沒來得及露出欣慰的表情,就隻見這個在自己看來有些呆頭呆腦的年輕人突然變得鄭重其事了起來。


  “公主,我家裏人口很多,其實並不差我這麽一個舉人,家裏之所以想逼我考個進士,不過是想讓宗祠附近豎起的進士牌坊再多一塊。說實話,我堂兄堂弟都是進士,我就算差點兒,但好歹是個舉人,總比別的兄弟強些,就算去開店,別人頂多搖頭歎息我玩物喪誌。”


  “至於公主說開不下去店鋪倒閉時該怎麽辦……那我就再去考進士唄。”


  見永平公主看自己的眼神簡直就猶如在看瘋子,宋舉人就撓了撓頭,嘿然笑道:“朝廷總不至於限製經過商的舉人就不能考進士吧?考不中就算了,考中了我就告病不去做官,免得去禍害別人。嗯,那時候我就可以領到族中給進士的補貼了,積攢兩三年也該夠還錢了。”


  還能這樣?


  張壽簡直快笑破了肚子,隻覺得這家夥實在有趣。就在這時候,他眼角餘光瞥見樓梯口似乎有人上來了,一看是陸三郎在前,華四爺和萬元寶在後,他不禁心中一動。但他並沒有去多想,而是轉回目光對宋舉人笑問道:“哦,你就甘心這樣一直領補貼做米蟲?”


  “有道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有道是,潛龍在淵,騰必九天。我就是暫且蟄伏,蟄伏而已。等攢足了錢,我再繼續開館子!既然能讓公主和各位都覺得我做得東西挺好吃,我就不信開不下去,就不信不能打出名氣讓人看看!”


  宋舉人越說越是慷慨激昂,最後挺直了胸膛,那股不破樓蘭誓不還的勇氣,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那是會試之前的誓師,而不是開店之前的表決心……而他接下來拿出的理由,也讓葛雍一聽之後險些再次噴茶。


  “反正我們宋家在廣東也是有名望的,我到同鄉那兒打秋風要點錢容易得很!”


  “何止有名望。廣東宋家不但有廣東最大的船隊,更是廣東首富,赫赫有名。”


  華四爺一說話,見一大堆目光瞬間集中到了自己身上,他上前恭恭敬敬躬身行禮,隨即一臉歉意地說:“從前這位宋公子跟隨他叔父路過蘇州,我見過他一次,剛剛公主召見他,他經過二樓時,我瞧著有些眼熟,就忍不住央求陸三公子帶我上來了。”


  萬元寶頓時咳嗽了一聲:“華四爺隻是說瞧見宋公子有些讓人眼熟,好像是他一個熟人,我一時好奇,就厚顏也跟著登樓看看。其他人正好都散了,二樓樓梯處的守衛聽到我們是跟隨陸三公子上來,也就網開一麵,還請公主和諸位大人寬恕這擅闖之罪。”


  而最後一個開口的小胖子,那更是滿臉堆笑:“老師,公主,諸位老大人,我這也是問出了宋大廚的身份來曆,實在是太好奇了,這才上來看個熱鬧。畢竟,這事兒宣揚出去也是一樁傳奇,堂堂舉人親自來考選禦廚,竟然還一舉擊敗一大堆大廚躋身複賽!”


  “住口!”


  本來就氣得不輕的永平公主這會兒終於爆了:“陸三胖你說得輕巧!這話宣揚出去,你就不怕他被人口誅筆伐?他自己剛剛也說了,家裏的人希望他讀書仕宦,並不希望他去屈身為庖廚……”


  “我沒覺得我是屈身為庖廚,我就是喜歡。”宋舉人再次忍不住頂撞了永平公主,“消息傳出去,要是我再這麽一開店,別人就算隻圖一個好奇,也會來光顧吧?這樣我豈不是就能迎來一波大客流?口誅筆伐我不在乎,我宋家那位打基業的老祖宗,當初也是棄筆從商!”


  秀才遇到兵,有理講不清。永平公主此時隻覺得又無力,又羞惱。


  她習慣了那些士子得到她的嘉賞後欣喜若狂,習慣了那些才子對她的提點言聽計從,也習慣了某些人的陽奉陰違,甚至於張壽這樣的敬而遠之,她也並不陌生,畢竟對於她這樣拋頭露麵的公主,自有一批不以為然的人。


  可她唯獨沒遇到過敢和她爭得麵紅耳赤,忘了她這尊貴身份的人!

  就當一氣之下的永平公主幾乎想要拂袖而去時,她就聽到宋舉人低聲咕噥道:“子非魚,安知魚之樂?這世上有很多求上進的人,也有很多不求上進的人,比如我。既然家裏又不缺錢,也不缺我一個當官的,我自己好好為我自己活一回,不行嗎?”


  為我自己活一回……這短短幾個字就猶如巨大的重錘一般,狠狠砸向了永平公主的心靈。她幾乎是情不自禁地跌坐在了椅子上,想到了自己自從知道身世,察覺到了母妃窘境後這些年的所作所為。


  她小心翼翼,她在規矩和分寸之間為自己謀取一條出路,她不希望隨隨便便嫁一個陌生的男人,相夫教子,她更不希望一貫高傲卻堅強的母親在哪個皇子登基之後,淪落塵埃。於是,她決定不但要保護自己,也要保護母親,絕不貪圖一時安逸把自己嫁出去……


  想一想她這些年,何嚐為自己活過一天,甚至一瞬?

  為什麽她一向和朱瑩碰上就針尖對麥芒,每次都沒辦法和平共處,難道不是因為她羨慕朱瑩那自由自在的生活,羨慕朱瑩一直都被父兄長輩捧在手心裏?父皇一直以來是已經對她夠好了,母妃也一向很維護她,可她從來就缺乏安全感,所以她最討厭缺乏危機感的人!

  比如朱瑩,又比如這個明明考出了舉人,卻偏偏還不知道珍惜的家夥!


  淚水情不自禁地奪眶而出,當永平公主站起身,一邊以袖拭淚,一邊跌跌撞撞往外走時,剛剛還隻是饒有興致看這番爭執的眾人頓時麵麵相覷。而楚寬也是一愣之下慌忙追了上去,眼看永平公主扶著欄杆要下樓梯時,他就更覺得棘手了。好在這時候,一個人影搶在了前頭。


  “喂喂,就是爭幾句而已,你不至於吧?”竄上去一把拽住永平公主的不是別人,正是朱瑩,見人使勁甩袖子要掙脫自己,卻又一言不發,她本待發火,可想到今天是她們的生辰日,她不禁又心軟了,索性扶著人下樓。


  “走路也不小心點,萬一摔下去怎麽辦?這是別人的事,你倒是生什麽閑氣啊!他自己不要前程,那是他自己的事情,你是不是平時看那些追求功名利祿的人太多了,所以看他才看不慣?別人過日子,你氣什麽啊!好好的生日,你偏偏哭成大花貓似的!”


  “朱瑩,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聽到朱瑩那牛頭不對馬嘴的勸說,以及永平公主在氣急敗壞之下的反駁,張壽不禁看向了不知所措的宋舉人,隨即似笑非笑地說:“宋公子,你這隨心所欲過日子的性情,好像把公主給氣著了。她大概平生沒見過像你這樣不求上進的人。”


  這不求上進四個字是剛剛宋舉人自己說的,此時被張壽這麽丟回來,他雖說有些小小的鬱悶,但摸了摸鼻子之後,到底沒吭聲。他畢竟心虛,自己這一個小人物竟然把人家公主好好的生辰日給攪和了,還把人給氣跑了,這不會惹出什麽大麻煩吧?

  左思右想,他最終小聲說道:“要不……我再下廚專門給公主做一道甜品,安慰安慰他?”


  那一瞬間,樓上鴉雀無聲,好似有一陣說不出感覺的涼風打著旋兒掠過。足足好一陣子,張壽才忍不住捂著腦門歎息道:“宋公子,你這人有時候瞧著很遲鈍,但有時候瞧著卻很敏銳。可你這敏銳能夠用對地方嗎?”


  如果你是大廚,此時下廚再做一道可口的甜品來討永平公主歡心,她一定會很高興;可你這麽個不求上進的舉人再去下大廚……你不覺得這不是安慰人,而是故意和人對著幹?

  楚寬本待下去看看永平公主此時到底是個什麽狀況,此時此刻也不禁笑了。他麵色微妙地端詳了一番這位宋舉人,見其麵目清朗,隻是眉宇間帶著一股慵懶和迷糊,他不由得心中一動,隨即笑著對四座一揖道:“既然公主心氣不順,我就先護送公主回宮了。”


  陸三郎眼見楚寬就這麽施施然下了樓去,幾個小宦官緊隨其後,他一個箭步竄到了樓梯口往下張望,隨即竟是明目張膽在那豎起耳朵聽。聽到楚寬正在和永平公主說話,而那位公主明顯連話都不想說,隻是嗯了一聲就往下走,他頓時回頭望了宋舉人一眼。


  緊跟著,他就對人豎起了大拇指。


  就和京城隻有大皇子和二皇子這對兄弟偶爾會惹朱瑩一樣,除了他們倆之外,這京城裏絕對沒有人會去沒事招惹永平公主,就連從前的廢後也是如此!因為皇帝會站出來撐腰!

  宋舉人對陸三郎這豎起大拇指的手勢完全一片茫然。而更讓他糊塗的是,這會兒他終於看清楚了樓上幾桌人,一桌七老八十的老者,一桌中老年,一桌老頭與和尚,還有一桌……就是剛剛永平公主坐過的,但這會兒隻剩下了那個和自己說話的風姿秀挺翩翩少年。


  因為人說了幾次話的關係,此時他也猜到那是張壽。而就是這麽四桌人,此時看他那表情都透著詭異,以至於他使勁拍了拍額頭,這才可憐巴巴地問道:“那我接下來該怎麽辦?”


  召見我的永平公主都走了呀!


  張壽正要說話,卻不防旁邊的華四爺突然塞過來一個錦囊,隨即就滿臉堆笑地說:“張博士,這裏頭是些海外種子,我一個朋友弄到的,裏頭有張紙片,寫明了大概是什麽東西,不過我也吃不準,更無心照料這個,就借花獻佛,當成生辰賀禮送給您了。”


  說完這話,不等張壽拒絕,華四爺就笑容可掬地說:“我再替宋公子討個情,他是沒心眼直肚腸的人,要真的得罪了永平公主,您和朱大小姐能否幫他說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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