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六章 絲和布
這要是剛剛那杯子丟下來的時候,正好他們走在下頭,那豈不是遭殃?
最初那一瞬間,張壽的第一反應就是這麽一個念頭。可再細細一想,他就不由得暗自嗬嗬。阿六在他身邊不說,一旁還有個在滄州頗有名聲的曹五,別說擲杯子,就算擲刀子,也一定會被他們接下來。可這個路人卻何其倒黴,何其無辜?
人家恨他恨朱瑩都無所謂,可這行徑卻簡直混賬!他最恨這種高空拋物傷人的混蛋!
張壽見整條極樂街仿佛什麽事都沒發生似的,車馬依舊川流不息,路人照舊走自己的路,兩側店鋪的夥計拉客的拉客,叫賣的叫賣,看熱鬧的看熱鬧……總而言之,隻有那個手忙腳亂包紮傷口,卻隻敢小聲咒罵的倒黴路人,仿佛被每一個人選擇性無視了。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對阿六使了個眼色,見少年立刻上去查看那倒黴鬼的傷情,他就側頭看了曹五一眼。
曹五當然知道張壽這一眼是什麽意思,事實上,此時此刻,他把腸子都悔青了。考慮到人家萬一對自己產生惡感就虧大了,他隻能低聲下氣地說:“張公子,我隻不過是無意中得知河間知府家的公子前日狼狽回到滄州,就私下打聽是否有人和朱家有仇,所以……”
張壽簡直想為那位河間知府掬一把同情之淚……養出這樣坑的兒子,那真是當到多高的官都會被拖累!被朱瑩打了,跑到滄州想要來抓朱家人的小辮子?你也不想想朱廷芳那個殺神如今是欽使!須知之前朱瑩都被這位長兄訓了一頓,道是應該把人拎到衙門吃一頓殺威棒!
可按照朱廷芳這脾氣和手段,至於放著這樣一位上竄下跳卻又不諳世事的公子哥嗎?要說朱廷芳不知道此人如今在滄州城,那才是咄咄怪事!搞不好未來大舅哥是放長線釣大魚2……
按照張壽報仇不隔夜的性格,他最初是打算讓阿六上樓去把那個該死的公子哥揪下來,治其傷人之罪,可此時他卻改變了主意。見阿六已經快步回來,隨即附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他就點了點頭,隨即對滿臉忐忑的曹五說:“好了,我們走吧!”
曹五本來也沒指望張壽和那位河間知府公子直接麵對麵衝突起來,可剛剛那高空砸杯子的一幕實在是把他嚇了一跳,生怕張壽當場發作之後又拿他撒氣。
於是,此時張壽既肯善罷甘休,他哪裏還有不願意的?當下他就連聲應是,擠出笑容把張壽往前頭帶。然而,當路過他早就物色好的一家在滄州頗有名氣的館子時,他本待介紹此間的特色酒菜,卻不想張壽竟是抬手指了指對麵一家還未下門板的綢緞莊。
“大晚上的,這家華氏綢緞莊居然還開著?晚上還有人會來買綢緞嗎?”
曹五微微一愣,等抬頭望去之後,他就賠笑說道:“那是蘇州華家的綢緞莊,全都是從蘇州運來的頂尖料子。其中不少都用了五彩絲線和金銀線,越是到了晚上,拿著燈光一照,越是能顯出五彩斑斕的顏色來,所以開在極樂街上,晚上也常常有人會去看貨。”
想到蔣大少就曾經提過,蔣家和蘇州華家乃是姻親,張壽頓時來了興致。反正他今天這一趟完全是晚上興之所至的散步消食,當下就徑直走了過去。而門前百無聊賴東張西望的小夥計一見有主顧來,立刻一個激靈站直了,卻隻是微笑以對,並沒有招攬客人的殷勤言語。
一來是自家綢緞莊的定位擺在那裏,不是殷勤招攬客人的小門小戶,二來,他雖說瞅著張壽那相貌、衣著、舉手投足,怎麽看都像是高門大戶出來的,但既然他在這幹了三年卻從來沒見過,那麽就必定是外鄉人……
外鄉人路過極樂街卻買綢緞回去,那可能性實在是小得很!要知道,在滄州買蘇綢和蘇繡價格,相比在蘇州本地買,少說也貴了一倍!
直到他看見張壽身後那滿臉嚴肅的曹五。
雖說曹五不是這布莊的常客,但他是這極樂街上的常客,那小夥計當然認識他,原本略帶矜持的笑容立刻變成了熱情洋溢的笑容。
而等到聽見曹五用殷勤的聲音口稱張公子,請了人入內,他意識到那真是來頭不小的大主顧,就慌忙跟了進去,見張壽站在一塊金線繡彩蝶穿花的料子前,他連忙到一旁小心翼翼取了一盞琉璃燈。
他非常熱情地掌燈為張壽介紹道:“這是咱們華家獨有的織法,而且,那金線在太陽底下瞧著隻不過是金碧輝煌,但在燈光底下卻好似會變色,所以才是彩蝶……”
他一麵說,一麵用眼角餘光悄悄觀察著反應,見這位年紀輕輕的客人,哪怕是麵對這店裏最出名的巧奪天工彩緞,也不過淡淡地讚一句,他越發覺得對方非富即貴,可領著人看了一圈,介紹了好些最出名的料子,他卻聽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要求。
“你們這邊可有普通棉布?”
小夥計愣了一愣,本能地看了一眼曹五。緊跟著,他就見這位被極樂街眾多商家稱為五爺的總鏢頭笑容滿麵地說:“公子,這華氏綢緞莊隻賣絲綢,隔壁再過去幾步倒有一家布莊,就是這天黑的時候已經關門了。”
偷看了口口聲聲叫張壽公子的曹五一眼,那小夥計卻也不詆毀對手,滿臉堆笑地說:“那家仁記布莊是鬆江的東家,賣的不是凡品,除了鬆江三梭布,有烏泥布、兼絲布,還有做襪子的尤墩布。全都是質料細密,又輕又軟,質量比得上貢品,但價格比本地棉布要貴得多。”
張壽頓時輕咦了一聲:“哦,貴得多也有人賣?看來這滄州的富貴人家還真是不少!”
曹五心裏咯噔一下,有些摸不清楚張壽的意思,可隨之就隻聽那小夥計嘿然笑道:“滄州地處運河邊上,南來北往,無論是南邊還是北邊的好貨色,都會途經此地。咱們家是因為和蔣家有親,於是借了少奶奶的陪嫁鋪子開了這麽一家店,掙錢其次,揚名第一。”
“畢竟,滄州產棉,卻不大產絲,咱們這綢緞,在滄州也算是獨一無二了,那些大戶人家買絲綢,當然首選我們家。至於那家仁記嘛……嘖,他們可不是隻顧著賣貴的,還想憑著品質壓北布一頭。要知道,滄州這兒用兩個錠子那手搖紡車的時候,人家那兒就已經上了四個錠子的腳踏紡車。他們那紡紗織布也大多是女人,不像咱們這兒連男人都幹這個……”
張壽沒想到這小夥計竟然還挺健談,此時也就樂得和人多聊幾句,這一聊他才知道,這小夥計並不是滄州本地人,而是蘇州來的,家裏有親戚在鬆江,所以對鬆江棉布的情形,卻也能津津樂道。
“鬆江那邊的男人,農閑的時候寧可滿大街閑晃也不幹活,反而是婦人一年到頭幾乎都在家織布,就連七八歲的女童也都會幫忙!其實真要是一家五口全都上陣,從棉花到棉布,一天就能織成一匹,賣給收布的,至少就是一百錢,一個月就是三貫,比種地安閑多了!”
“可那些男人就是沒幾個樂意給自家婆娘幫忙!就連前頭有一任鬆江府上海縣的知縣都說,‘本地民間男子多好遊閑,不事生業’!”
小夥計一麵說,一麵又嘖嘖說道:“反而是咱們滄州,男人去從事紡織的,比江南要多得多。我聽說,那是因為早年太祖皇帝去往京城登基時,在滄州盤桓了小半個月,力促種棉,留下的祖訓。道是紡織不分男女,隻要賺錢養家。所以滄州有挺長時間都是男紡女織。”
“真的,比種地賺得多多了!”
這也能扯到太祖皇帝?太祖您真忙……
張壽忍不住在心裏吐槽,然而,經這小夥計一說,他隻覺得那位穿越同仁的形象一下子更豐滿了起來。反而是想到後世據說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的上海男人,在這個年代給人的形象竟然是遊手好閑,他就不免有些唏噓。
想了想在人家這兒逛了這麽久,又聽人說了不少江南趣事,既然那家布莊晚上已經關門歇業了,他也就環目四顧,繼而笑問道:“來都來了,也不能入寶山而空回。你挑兩匹綢緞,一匹適合年輕姑娘的,要鮮豔奪目,挑最漂亮的!另一匹要端莊大方的。”
阿六原本倚靠在門邊上,整個人都隱藏在燈光的陰影中,此時聞言卻不禁眉頭挑了挑,嘴角浮現出一絲笑意。要鮮豔奪目最漂亮的,還要適合年輕姑娘,顯而易見,那是要送給朱瑩。至於另外一匹要端莊大方的,很可能是要送給吳氏。隻不過……
少年的眼睛眨了眨,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他帶的錢夠不夠?幸好張壽還沒說要給太夫人和九娘也一人帶一匹……不過,他聽說京城那些大戶人家,一般都是讓人送上門時再給錢,又或者是一個月讓人結一次賬,甚至有人家在上門結賬的時候暴跳如雷家裏天翻地覆的……
阿六漸漸神遊天外的時候,那小夥計卻是喜出望外。
他天天要守著店鋪,當然沒見過張壽,可看到本地赫赫大名的曹五爺陪侍在側,對方又對紡織很感興趣,想到聽說曹五爺為首的不少鏢局和武館中,有人進了三班當差役,還是經製正役,他就漸漸琢磨出了來者何人,因此打足了精神陪聊。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可沒想到,人家竟然送了他這樣一份大禮,如果真的能做成這麽一筆大生意,他這個月在掌櫃麵前不但能交差,興許還能拿到很大一筆酬勞!
小夥計一麵想,一麵一溜煙地衝到了那些樣品麵前,東張西望了一會兒,他就徑直從後門出去了,不消一會兒,他就叫了另外一個粗壯漢子,兩人合力抬了一匹布回來,沒錯,是……抬!
張壽這才意識到自己剛剛一時興起,忘了這年頭一匹布足足十丈,一百尺,換算成公製,也就是三十多米,即便是綢緞,那重量也非同小可!見兩個人在自己麵前展開那匹綢緞,哪怕沒了琉璃燈,隻在四壁的昏暗燈光下,布匹卻依舊五彩輝耀,他就點了點頭。
這是他最初看的那匹彩蝶緞子,無論顏色還是式樣,都很適合朱瑩。
認可了這一匹,他接下來又用最快的速度敲定了另一匹寶藍的料子,這才吩咐道:“明日送去長蘆縣衙,對了,這兩匹綢緞多少錢?”
小夥計見這筆生意眼看就要做成了,又確定張壽真的就是長蘆縣衙中那位欽使,他頓時眉開眼笑,卻還是故作不識地笑道:“張公子,這兩匹料子,放在蘇州本地那也是頂尖的,要賣到八貫錢一匹,而水路送到滄州,價錢就要翻倍,您要的話……”
沒等人把話說完,張壽就點點頭道:“阿六,給他定錢,剩下的明日到長蘆縣衙再結算,就算三十二貫。”
一旁的曹五見張壽竟然絲毫不還價,頓時愣了一愣,等看到那小夥計臉都嚇青了,他暗罵一聲有賊心卻沒賊膽的小子——讓你報價你就報個實價,還獅子大開口幹什麽?沒想到人家這位欽使壓根不打算和你討價還價,直接就答應了吧?
這要是被你家東家又或者掌櫃知道了,非拍死你這個膽大包天的小子不可!
想著給蘇州華家賣點交情,他趕緊上前砍價,總算張壽似乎不太在意,聽到隻要二十貫,也沒追問先前那浮誇的報價,點頭認可之後,就離開了這鋪子。他正擔心張壽覺得自己把人帶進了黑店,追上去想解說兩句,卻聽到張壽正吩咐一旁的阿六。
“明日你去一趟蔣家,讓蔣思源過來見我。我記得鬆江布之所以在北方行銷,是因為朝廷用鬆江布來發北麵邊鎮的軍餉。鬆江布中,價高質優的那些自然好,但平價布到了北邊至少就要多一分運輸成本,滄州又或者邢台的棉布不可能比拚不過。說到底,事在人為而已。”
聽到這裏,曹五登時輕輕吸了一口氣。這是打算破除鬆江布在諸邊發軍餉時的壟斷地位?等等,可這種話在他麵前說幹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