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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四章 王子犯法,與民同罪

  京城來使的突然抵達,對於老鹹魚來說,可以說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但也可以說是往心裏正火熱的他身上澆了一盆涼水。他在張壽身上下的功夫還沒做足,滄州諸多武門的態度還來不及打探,甚至還沒來得及從小和尚觀濤那兒把那些種地的知識點都補上!

  這要是被人發現破綻該怎麽辦?

  他親眼看見,那輛京城來的馬車直接停在長蘆縣衙大堂前,緊跟著,那個從頭到腳都籠罩在一襲黑鬥篷中的人就被朱廷芳親自接了進去,旋即就連朱瑩也悶悶不樂地被人從大堂中“攆”了出來,而後才是張壽和朱二趕了過去。


  他倒是想打聽一下情況,奈何這位大小姐又不是朱二那樣好騙,他別說什麽都問不出來,還挨了兩句揶揄。而想要靠近時,大堂前護衛環列,他根本找不到窺探的機會,而最重要的是,當他悻悻回轉打算想個辦法的時候,卻發現……


  阿六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就在他身後七八步遠處跟著,他就算想溜之大吉都不行,就更別提做其他的了。


  好在心裏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麵上卻猶自保持鎮定的老鹹魚,很快就不用糾結了。因為原本一直吊在他後麵的阿六突然聽到了什麽動靜,徑直翻牆而走。可還不等他生出什麽念頭,人卻又翻牆回來,打量了他一眼,隨即淡淡地說:“欽使要見你。”


  盡管一向自詡為膽大心細,但此時聽到這簡簡單單的五個字,老鹹魚還是忍不住緊張。


  官麵上的人物他見得不多——想當年資助他們出海去找人的那位,便是舉手投足官威十足,而後來如長蘆縣令許澄等等,也是即便遠看就官架子端得高高的,相比之下,朱廷芳這個看似冷峻威嚴的明威將軍反而要顯得平易近人一些。


  因為朱廷芳至少不會讓人覺得,他對你不屑一顧,認為小指頭一摁,就能把你這隻蟲子捏死,而且,朱廷芳的威風和殺氣,全都是衝著罪犯去的,對一般人反倒態度平和……當然,張壽就更不一樣了,站在人麵前他隻覺得那是個鄰家少年,從來沒覺得對方有什麽官威。


  而朱二朱瑩張琛這些人,各有各的傲氣,卻也不至於在他這樣的人麵前擺威風。


  想著想著,老鹹魚已經不知不覺跟著阿六來到了大堂之外。跨過門檻的時候,他心中仍然有些忐忑,可當看到那個猶如眾星捧月似的被人圍在當中的老人,他隻覺得到了嗓子眼的心,一下子就落回了原地。


  隻不過,當對方開口時,他很快就又緊張了。


  “你認得我?”葛雍的問話,突兀而又直接,而且,不等老鹹魚解釋,他就笑眯眯地說,“你不用絞盡腦汁去想怎麽糊弄我,我老人家活了大半輩子,眼力好得很,我一看你那表情就知道,你認出了我來。”


  “是,小人從前確實見過葛太師。”老鹹魚見遮掩不過去,索性爽快承認,“但因為時間太久,隻是遠遠看到您一次,其實並不是很確定,隻因為看到朱將軍張博士他們對您的態度格外不同,小人鬥膽猜一猜,也就猜出來了。畢竟,少有人到老時,還能如您這般灑脫不羈。”


  “說我的好話也沒用,老人家我這次好歹是欽使。”


  葛雍嘿然一笑,這才慢悠悠地說:“你也不用一口一個小人,聽著恭敬,實際上卻藏著提防和疏遠。你的事情,張壽已經大概都對我說了……”


  聽到這話,老鹹魚才真正差點沒驚得跳起來。張壽不會真就這麽直截了當地把海外夷人之類的事情說出來吧?這兒還有朱廷芳和朱二兄弟呢!

  要不是因為前者心思深沉,後者沒心沒肺,他怎麽會請朱瑩幫他保密?


  而葛雍仿佛沒看破老鹹魚那強作鎮定的表情,一撐扶手離座而起:“好了,我不管你到底是怎麽認得我的,既然你和行宮裏那個冼雲河是舅甥,那就跟著我一塊走一趟。張壽,你帶上阿六,朱大郎朱二郎你們留下看著點小瑩瑩,別讓她又跟在後頭亂跑。”


  當老鹹魚忐忑不安地跟著葛雍和張壽師生出了縣衙,上了葛雍那輛馬車,他方才一時呆住了。朱瑩那輛曾經帶去藏海下院的馬車,他找到一個機會掀開車簾偷窺過一次,隻覺得麻雀雖小,五髒俱全,豪奢異常,可如今登這輛車,他方才發現自己之前還是見識太少。


  雪白絨毯鋪地,廂壁鑲嵌水晶燈,坐具都是手感溫潤的紫檀木打造,三四個錦緞麵子的大引枕散放在其間,一旁的三層抽屜小立櫃上,還擺著一隻小小的銀質熏香爐,內中透著一股沁人心脾的芬芳。可以說,窮措大哪怕是寒窗苦讀一輩子,也不可能企及這樣的富貴生活。


  而下一刻,張壽的話,卻又把他從遐思中拉了回來:“這就是皇上體恤老師長途奔波,所以借出來的座車?我們這算不算是沾老師您的光,坐了一回天子之車?”


  “當然不算。真要是坐天子之車,那是僭越,別說你們,我的腦袋也得跟著掉了!”


  葛雍沒好氣地嘖了一聲,這才輕描淡寫地說:“皇上素來最喜歡微服往外頭跑,太後攔既然攔不住,總得給他弄一輛看似不起眼的車備用。這廂壁中間夾了一層薄鋼板,可以擋一擋普通的火槍和暗箭。隻不過,皇上就沒坐過兩次,也就便宜我和你們了。”


  “皇上說過好幾次要把車賜給我,我直接說不要。我一個糟老頭子,要這樣的車幹嘛?反正我就是京城本地人,不是像這次出公差,哪會一大把年紀還跑遠路?”


  知道葛雍身份非凡,所以老鹹魚聽到這竟然是天子微服之車,也隻是少許驚訝。但聽到葛雍力辭天子賜車,他不由得就肅然起敬。


  “葛太師真是虛懷若穀……”


  “虛懷若穀個屁?我又不是聖人,當然有私心。但我就那點俸祿和家底,沒錢,養不起這車馬。看到拉車的那匹個頭高挑的駿馬了嗎?這車太重,得隨時預備至少兩匹這樣的高頭大馬輪換,走長途路,那就得四匹馬輪換,也就是張壽未來嶽父那樣的有錢人才養得起!”


  一語道破玄虛,葛雍也不怕人笑自己市儈,卻又看著張壽說:“張壽,你剛剛在朱大郎和朱二郎麵前沒來得及說的那些,眼下都細細說來吧。外頭是阿六駕車,跟車的又是你自己點的朱宏和朱宜,其餘人都吊在後頭,應該沒什麽人能偷聽。”


  雖說葛雍不愛招搖,但此來滄州,他隨行的親兵就有百人,因此哪怕沒有鳴鑼開道,可那太師旗號高掛在前,街道上的行人卻也自然而然為之讓路。


  張壽聽到外間道旁喧嘩陣陣,知道在這種環境下偷聽,千裏耳都難,就輕聲把老鹹魚去過有大明船隻遇險沉沒的某塊大陸,還帶回來一批夷人的事說了。


  當然,他全都是順著老鹹魚當初那故事脈絡說的,也就是提了提老鹹魚送給了自己一些疑似太祖手稿類似文字的石碑碎片,至於自己的猜測如何,他卻是隻字不提。


  葛雍聽到最後,這才若有所思地看著老鹹魚問道:“你在那邊待了多久?”


  “小人……”老鹹魚見葛雍厲眼瞪過來,慌忙改口道,“我大概呆了兩個月。”


  “兩個月嗎?”葛雍細細想了一想,這才沉聲說道,“你知情不報,還把海外夷人隱匿了起來,這事情真要追究,夠你掉腦袋了。你好好想一想,你的船用了多久時間到了那裏,航向如何,當初那個將死的老海客又對你說了些什麽,那邊風土地理人情又如何。”


  沒等老鹹魚想好,他就伸手阻止道:“你先不用急著告訴我,回頭都要仔細寫成奏本……你不會寫就讓張壽代勞。總之,這件事是一定要上奏皇上的,但是否要讓朝中其他人知道,我會再做判斷。在此之前,你還有張壽以及其他的知情人,全都先三緘其口。”


  “老師放心,瑩瑩早就吩咐過朱宏和朱宜,我也自然會先保密。”張壽說著就笑道,“畢竟,太祖夢天帝的故事深入人心,保不準球儀的存在也被泄漏了出去,有人因而揚帆出海,最終找到了海東麵的那塊大陸,最後卻因為船沉了沒法回來,這也是沒準的事。”


  “如果僅僅是那樣,就好了。”葛雍歎了一口氣,卻是不說話了。


  老鹹魚哪裏會嫌棄葛雍態度審慎,他甚至巴不得這位更謹慎小心一些,當下連連點頭。


  然而,等發現葛雍似乎很疲憊似的,他有意岔開這個自己故意半遮半掩開啟的話題,就低聲問道:“葛太師,不知我那外甥雲河,朝廷打算如何處置?”


  這一次,葛雍卻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你知道朱廷芳送了那麽多硝製的腦袋回京,而後同時回京的大皇子遭受了何等處分?”


  我哪知道……我巴不得那個敗壞了祖宗名聲的狗屁皇子直接死了倒好!


  老鹹魚心裏這麽想,口中卻當然不敢這麽說,連忙賠笑道:“我當然不知道,想來皇上總會秉公處斷。”


  “嗬嗬,恐怕你心裏在嘀咕,皇上肯定會偏袒自己的兒子,高高拿起,輕輕放下吧?我告訴你,大皇子貪利害民,激起民變,事後又不知補救,一味委過於長蘆縣令許澄還有那幾家大戶,皇上怒其貪得無厭,沒有擔當,把他扔進宗正寺了。”


  說到這裏,見老鹹魚赫然滿臉惋惜,而張壽則是嘴角微微彎起了一個弧度,葛雍就知道,前者到底不了解皇族那些彎彎繞繞,想來也不是惋惜大皇子竟然遭受了這樣嚴厲的處置,估計是覺得處罰太輕,後者卻是根據皇帝的脾氣,大略猜到了這樣的結果絕非那麽簡單。


  他也懶得替丟臉的大皇子藏著掖著,直截了當地說:“按照皇上的意思,直接就革除了大皇子的宗籍,滾一邊去。可首輔江閣老堅持說皇族顏麵不可丟,次輔孔大學士卻說太宗朝有過先例,兩人吵了個天翻地覆,差點沒打起來,皇上一氣之下就把大皇子丟進了宗正寺。”


  雖說自己身為太師,就算直呼內閣眾人姓名也無妨,但葛雍卻沒有倚老賣老,仍是不稱其名。但對於兩位閣老差點打起來,他也沒有在老鹹魚這樣的外人麵前避諱,反而在對方低頭掩藏麵上表情的時候,又淡淡地加了幾句。


  “之前嗣和王之子鄭懷恩犯法,去的是順天府,雖說挨了杖責,也革除了宗籍,但卻比進宗正寺要輕省得多。進了宗正寺的犯罪宗室,就沒一個人出來過,有宗籍等同於沒有宗籍,更何況,宗正寺是關押犯罪宗室的地方,任憑是誰,一進去便是一百殺威棒。”


  殺威棒這種提法,民間比官場中人印象更深,因此老鹹魚不由得呆了一呆,隨即忍不住抬頭說道:“此次朱將軍令差役不得把人打死打殘,如蔣老爺等人方才還撿回一條命,像大皇子這樣養尊處優的金枝玉葉,經得起一百杖?總會手下留情才是。”


  “那是你不知道我朝製度,沒有確鑿的罪證,犯罪宗室不會下宗正寺,而一旦下了宗正寺,那麽就意味永無出頭之日,這時候誰還會手下留情?不會打死打殘是肯定的,但這一百杖……我聽說,大皇子在挨打的時候昏死過去好幾回,每次都是被潑醒了繼續打。”


  說到這裏,葛雍見老鹹魚終於一張臉漸漸蒼白,張壽亦是麵色凝重,他就淡淡地說道:“你們想來也明白了,重處了大皇子,之前攻占行宮,挾持大皇子的亂民,皇上自然也就不會寬縱了。就算大皇子一度在人前矢口否認他被挾持這回事,但朝臣不都是眼瞎心瞎。”


  張壽完全能理解皇帝的心意。就和張琛冒充二皇子心腹,結果他不得不火燒火燎直接去皇帝麵前代為請罪,挨了一頓教訓一樣,皇帝哪怕承認自家兒子是不成器的混蛋,把人拖回去狠狠教訓一頓,甚至日後直接關小黑屋,剝奪繼承權,但絕不意味著就真會對挾持自己兒子,還把人打成豬頭的家夥從輕發落。


  果然,葛雍微微眯了眯眼睛,沉聲說道:“朝中初議的結果是,為首八人處斬,餘者數百人,全部流放遼東充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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