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七章 調研,升堂
閑散無業的人多,能夠出產糧食的糧田卻減少,最終結果是什麽?
蔣大少脫口而出的兩個字,是饑荒。而張琛則是在相同的兩個字快要出口之前突然停住了。他和張武張陸在下來邢台之前做過無數預案,想過無數計劃,但說不如做,這次真正做了之後,麵對那樣的連鎖反應,他才終於有些不同的收獲。
在想了又想之後,他的麵色終於一點一點變了,最初那點散漫和自信全都丟到了爪哇國,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驚懼。
而張壽看到他這樣的反應,就知道張琛出身貴胄,哪怕從小紈絝,可耳濡目染之間,到底是見識比蔣大少要高不少。如果你拿著這一個問題去詢問現代人,那麽隻要有點腦子的,十個裏頭有九個人會立刻回答你——最終結果是戰爭。
沒錯,是戰爭,不是饑荒。因為饑荒的結果必定是導致戰爭。
張壽沒去看已經夠驚慌的蔣大少,對張琛微微點了點頭,仿佛是在肯定他的猜測。緊跟著,他就輕聲說道:“饑荒這點事,其實還好辦,我在滄州另外還有些收獲。如果真的成功,那麽日後就能有其他口感雖說遜色於稻麥,但產量卻高數倍的糧食作物。”
張琛和蔣大少對視一眼,全都覺得自己是在聽天書。要知道,往前追溯兩三千年,糧食確實並不止稻麥,還有粟米、高粱等很多種,但自從磨麵以至於各種麵製品在北地流行,而各種米飯也成為南方的主流,稻麥就成為了大多數人的主要糧食,其他的隻是輔助。
還有什麽糧食能和稻麥相提並論?而且居然產量還能高達數倍之多?
張壽當然不會現在就透露出老鹹魚那裏就有玉米、紅薯、馬鈴薯這三種完全可以當成糧食的作物。玉米和馬鈴薯的畝產他不能確定,但紅薯……嗬嗬,他記得清清楚楚,在後世稻田能畝產上千斤的時候,紅薯早就能五千斤七千斤了。
而且,紅薯那層皮要比穀粒的那層糠要好對付得多。而且如果不那麽在乎的人,洗幹淨蒸熟後,把紅薯連皮吃,那也是完全沒問題的。當然,常年把紅薯當飯吃其實是一件很殘忍的事,但混在米飯中吃,卻在後世很長一段時間也是司空見慣的。
在填飽肚子和美味可口中間,隻能先選擇填飽肚子。
張壽心中不是沒有負疚,但他更知道,哪怕是身為開國之君的那位太祖皇帝也沒能解決一切問題,更不要說他了。此時此刻,見張琛和蔣大少雖說滿臉迷茫,但到底沒有質疑,他就直截了當地說:“所以,歸根結底,最重要的不是糧食問題,失業人口才是大問題。”
“至於如何解決問題,目前可以在滄州試點,嚐試用各種辦法解決這個問題。畢竟,新式紡機才剛剛在這裏推行不久,而新式織機還沒有正式拿出來。也隻有在滄州找到了應對之道,新式織機才能名正言順推廣到其他地方。”
直到聽見張壽這最後一句話,蔣大少方才如釋重負,心想自己總算不至於看到天下處處烽煙四起。光是滄州這一場動亂,就著實已經快把他嚇壞了。
他立刻賠笑道:“那就好,那就好。總之張博士和張公子你們怎麽說,我就怎麽做,我都聽你們的。話說回來,我這一天一夜沒回家了,能不能先回家言語一聲?我娘早死,我那兩個弟弟沒用得很,兒子還小,媳婦也沒見過大世麵,我怕家裏一團亂……”
張壽非常通情達理地點頭道:“你去吧,到外頭說一聲,讓朱宏或朱宜陪你回去,日後你進出家門,也就不會受限了。”
眼看蔣大少如蒙大赦地連聲道謝,告退離去,張琛頓時氣不打一處來。這什麽隊友?還沒開始幹呢,就已經打退堂鼓往後頭縮,一點擔當都沒有!這次小先生給他選的小弟不行啊……根本比不上張武和張陸!
“小先生,這小子膽小怕事,沒用極了……”
張壽笑著打斷了張琛:“你別拿張武和張陸的標準,來要求這麽一個在滄州也隻能算是紈絝無能的富家公子哥。他能做到現在這樣,能主動去思考問題解決問題,那就不錯了。”
“可他都已經知道新式織機的事了,萬一他嘴不緊說出去了,那我們就丟掉了一個砝碼!”張琛滿臉不忿,氣咻咻地說,“虧我今天在路上對他千般提醒,萬般點撥,結果他還是這麽一副爛泥扶不上牆的樣子。”
“人是要一點點培養的,更何況他本來也不是一塊好木頭,而是一塊爛了一半的木頭。至於新式織機的事,不走漏風聲最好,走漏也不要緊,你別忘了你的織坊是你秦國公府的家丁家將悄悄守著的,選點隱秘。至於我這裏,沒圖紙沒工匠,別人什麽都打探不到。”
“日後泄露出去,也許會召來覬覦者,但怎麽用好這些覬覦者,才是關鍵。”
張琛見張壽仿佛智珠在握,立刻自以為是地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小先生這是考驗蔣大那小子!他怕事不要緊,但如果用怕事的他來釣出一些能用的人,好歹他也算是廢物利用,沒白瞎這一番苦心。”
張壽無所謂地置之一笑,隨便張琛自己去猜。他才不會說,用蔣大少最初是一時興起,然後是圖方便省事,覺得天真小蠢還有點孝心的這位公子哥有點意思,後來才想到,使功不如使過。不過,蔣大少還是有想法的,隻不過長久以來在家養得有點廢,於是怕事而已。
張琛還好意思說別人,想當初,他自己這個秦國公長子不也隻會耀武揚威,招搖過市嗎?
但張琛來了,他多了一個相對成熟的幫手,張壽當然要人盡其用,當下就開始給張琛布置任務——又或者說,布置功課。
“邢台那邊一時沒有你,你那些家丁家將也能繼續維持下去,你就先別回去了。滄州這邊複工簡單,重新雇人也簡單,但接下來要做一件相當繁瑣的事,你在滄州縣衙挑幾個穩妥人,去摸一摸如今城中各處有多少人無業,有多少人隻是打零工,多少人工作穩定……”
舉出了多種就業狀況之後,張壽見張琛連連點頭,他就繼續說道:“當然,不用去所有地方,我給你幾個樣本。朱大哥今日格殺那些來曆不明死士的瓦市後街、老鹹魚那鹹魚鋪子所在的水市街,還有就是冼雲河那些紡工曾經聚居的紡市街、坊市最繁華的極樂街……”
一口氣拿出了五條街作為樣本,他又細細解釋了為什麽選取這些地方,見張琛心領神會,隨即二話不說答應了下來,他想了想,最終又加了兩句話:“你回頭可以帶上朱二,反正他本來要做的事情已經做完了,多少能減輕一點你的負擔。當然,以你為主。”
一聽說要帶上朱二,張琛頓時老大不高興。那個沒用家夥,聽說他走了之後還頂了他齋長的位子,要不是憑借裙帶關係,憑什麽?
可聽到最後那四個字,他這才心氣平了。隻要能以他為主的話,帶上朱二也不是什麽難事。他就勉為其難……分朱二一條街讓他去幫忙幹活好了!
其實張壽最想在滄州做的一件事,是壯年勞力普查登記,可想想在這年頭要做這麽一件事,那簡直是難如登天,他最終還是放棄了,因此隻打算做一做簡單的壯年勞力用工情況抽樣調查。而他選取的五個樣本,包括了富人區、商戶區、貧民區、集市區等等。
對於如何解決閑散勞動力,開發工作崗位這個問題,他還隻是大略有個思路。
至於要說如果沒找到老鹹魚,沒有玉米紅薯馬鈴薯之類的糧食作物,麵對國內經濟危機怎麽辦……嗯,其實他早在發現北征結果是我軍大勝,敵軍大敗虧輸之後就有的念頭……
四海升平,高手寂寞,若是就這麽止戈息兵,那麽結果絕對不是埋頭練內功,而是埋頭內鬥,回頭必定是內憂重重,到外患發生時方才傻眼。既然外敵無力,不趁機開拓更待何時?
這個開拓當然並不一定是對外打仗……如果真的能開啟工業化,總不能完全都靠內需吧?總得開拓海外市場吧?棉田一旦真的大批量增加,在稻麥產量沒有極大提高的情況下,總不能讓人天天吃紅薯,海外糧倉是一定需要的。另外,東北是個好地方,就是太冷了……
明威將軍朱廷芳在瓦市後街的這場廝殺,因為目擊者沒有——聽到動靜的倒是不算少,但少有人敢聲張——因此當銳騎營兵馬匆匆趕到,清理現場那一具具死屍時,並沒有激起太大的波瀾,甚至連出來查看的人也沒有。而銳騎營也沒費事去問什麽口供。
因為杜衡和他帶的四個人,從旁聽到目擊再到參與,從頭到尾什麽都沒落下。
城中雖說也有人熱議,甚至有人信誓旦旦地說明威將軍朱廷芳重傷垂死,可當朱廷芳公布次日將親自審理幾樁案子,其中就包括齊氏幼子強搶好人家男子的時候,這種謠言不但沒了市場,甚至還有人去縣衙告發了散布此言的人,結果被朱廷芳二話不說拉出去笞刑十下。
至於所有的屍首,則是被朱廷芳命縣衙內的仵作仔細驗看記錄過後,屍首焚化,首級一顆顆硝製,隨即送往京城。他殺歸殺,口供固然沒問,可總要送到京城讓某些人過目,說不定其中還有些人會被認出來。至於認出來之後如何,那朱廷芳就懶得管了。
與這些裝著頭顱箱子的馬車同行的另一輛馬車中,坐著形容憔悴枯槁的大皇子。當然,如果知道自己竟然是和如此恐怖的東西一同歸京,估計大皇子早就瘋了。
負責押送的,乃是杜衡此次帶出來的兩百銳騎營中挑的五十人。至於曾經隨同大皇子下滄州的一百人,出於鎮壓局麵,以及讓人好歹有個將功抵罪機會的考慮,杜衡將人留在了滄州。僅僅這一條,杜衡就終於贏得了不少將士的心。
當然,他得人心程度,是和大皇子失掉滄州人心,又失掉銳騎營軍心的程度成反比的。
城中最大的不安定因素大皇子禮送出境,蔣老爺次日也終於從行宮裏被放了出來——或者更準確地說,被提了出來過堂。親自主審的朱廷芳直接把包括蔣大少,齊家大少爺等各家幸存的代家主召了過來旁聽。而張壽卻沒有登堂露麵,而隻是站在大堂後頭的屏風陰影之中。
朱廷芳素來不是拖拖拉拉的性子,簡單的開場白之後,他就直截了當地說:“無端停工停業,燒毀民宅,激變良民,此罪一。又於我抵達滄州,命銳騎營看住各家宅邸時棄家不歸,也不去縣衙投案,而是攔住奉旨巡訪滄州的國子監張博士和銳騎營杜指揮使喊冤,此罪二。”
同樣在堂上的蔣大少本來膽子就不大,此時被朱廷芳這硬梆梆的言辭說得一顆心怦怦直跳,麵色發白,甚至忍不住心想,是不是他之前急著回家那番話被張壽當成推脫,所以如今老爹才被朱廷芳當成靶子豎起來。就在他越想越擔心時,朱廷芳的話卻還沒說完。
“明明是你作為各家之首和大皇子接洽,事無巨細全都參與,卻委過於大皇子,此罪三。見欽差未曾表態便意圖自盡要挾,此罪四。”
雖然在屏風後頭,張壽看不見各家那些形形色色的代家主們此刻什麽表情,但他猜也能猜出來。人人都覺得蔣大少既然是那天晚上縣衙夜宴的唯一幸存者,被放出來拜訪各家,代欽差提條件,提要求,那麽蔣家肯定會被高高舉起,輕輕放下,可沒想到事情卻截然不同。
他們也不想想,大皇子此番回京都沒好果子吃,蔣老爺作為明麵上的各家之首,又做出了那樣極端的事情——哪怕他說被人脅迫,可脅迫他的人都變成死不瞑目的腦袋了!
要是獨有蔣家因為私德還湊合就脫罪,讓其他罪行累累即將遭到重處的各家情何以堪?
幾乎是下意識的,蔣大少直接橫跨一步出去,撲通跪了下來,直接大禮下拜道:“父親隻是一時糊塗,父債子償,父罪子當,小民願意……”
他這願意的話還沒說出來呢,就被一聲怒吼打斷了。
“孽畜住嘴!”原本就長跪於地的蔣老爺一口喝止了長子,隨即就低聲說道,“犬子無知,請將軍恕罪!千萬罪過,都是草民一人之罪。犬子雖蠢,卻還可承擔家門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