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七章 雞毛飛上天
“到底是初出茅廬的後生小兒,好好的考試也能鬧出作弊的醜聞,簡直丟了國子監的臉!”
“簡直好笑,學生作弊也能怪到張博士的身上?每年科場考試,哪次不會抓到幾個甚至十幾個夾帶乃至於作弊的?國子監考試,又不曾搜身查夾帶,誰知道會發生什麽事!再說,那個疑似作弊的,我記得可是出自首輔大人你推崇的楚國公張家!”
“那是襄陽伯家的兒子,和楚國公有什麽相幹!再說,焉知不是有人陷害他?”
“監生作弊是有人陷害,可出現這種事卻要怪老師?我倒是想知道,江閣老你從前當地方主司的時候,審理案子莫非都是這麽顛倒黑白,是非不分?”
清晨的陽光已經灑滿了奉天殿前偌大的廣場,又是一個禦殿上朝的早晨。剛剛等候上朝時的各種議論聲,此時已經不複存在了,除卻呼吸聲和腳步聲,再也沒有太多的雜音。然而,剛剛在朝房的那一番爭議,親自目睹又或在外耳聞的人卻心裏有數,一會兒可能要鬧到禦前。
就國子監半山堂分堂試的那點小事,首輔次輔居然能吵成這樣,不是借題發揮,誰信?
隻可惜趙國公朱涇自從回來之後上朝了兩三天,之後就奉旨在家安養,否則剛剛就不隻是江閣老和孔大學士兩邊針鋒相對了,信不信那位之前殺人累累的趙國公能揮拳相向!唯一奇怪的是,一貫脾氣暴躁的襄陽伯張瓊在外頭聽著,竟然沒有因為事涉自己而狂怒發火。
早朝的前半段,永遠都是平鋪直敘,乏善可陳,大多數人也就隻需要當個背景板,看其他人上竄下跳通過一個個議題。就連禦座上的皇帝,也忍不住輕輕吸了一口氣,把到了嘴邊的嗬欠給吞了回去。雖說本朝的官員不像宋時那樣蹬鼻子上臉,但失儀依舊是雙向的。
官員失儀是不小的罪名,至於天子失儀……傳出去同樣要被人恥笑的。
然而,不失儀不代表不走神,就在皇帝心中第無數次心想,太祖皇帝為什麽不把早朝給廢除,改成逐級會議,縮減人數和時間的時候,他突然聽到了一個尖利的聲音:“國子博士張壽屢次得到皇上褒獎,此番更是力排眾議給半山堂搞什麽分堂試,可結果卻是烏煙瘴氣!”
皇帝幾乎是頃刻之間就回過神,等瞧見說話的是都察院素有大炮之稱的左都禦史,和朱涇同姓,之前更是攻擊朱涇核心的朱恒時,他就心中了然,當下也不說話,隻是右手食指輕輕摩挲著扶手,眼睛卻瞥了江閣老一眼。
盡管這位已經屹立在內閣長達十五年的首輔麵色紋絲不動,可他心裏依舊能夠斷定,可以被稱之為都憲的朱恒,也隻不過是馬前卒一枚。
“隻不過是黃口小兒嚷嚷一聲作弊,朱都憲就煞有介事地拿到朝會上來說,你是不是覺得大家太閑了?”戶部尚書陳尚嗤笑了一聲,隨即若無其事地說,“天下多少需要管的大事不去理會,誣陷功臣的事也裝作沒發生過,反而盯著一個國子監,朱都憲倒真是舍本逐末。”
陳尚這位戶部尚書自從丁憂起複回朝之後,那是鐵了心護著張壽這個小師弟,這情勢如今已經是公開的秘密,因此他第一個站出來怒轟朱恒,誰都不覺得奇怪。
而朱恒本人自然也並不意外,他隻當沒聽到誣陷功臣這四個字,哂然一笑道:“陳尚書你一心顧著同門之誼,這固然全了你的私心,可你難道就忘了公義?皇上曾經親臨國子監,要求整飭學風,如今這所謂的作弊風波鬧得滿城風雨,難道這事情還不夠大?”
沒等陳尚答話,他就大聲說道:“不過,臣之前聽說此事的時候,卻覺得事有蹊蹺。誰都知道,趙國公和楚國公素有舊怨,國子博士張壽乃是趙國公的女婿,在他主持半山堂分堂試的時候,卻抓到楚國公的侄兒,也就是襄陽伯之子作弊,焉知不是利用職權栽贓陷害?”
說到這裏,他就看向了武官隊列中麵無表情的襄陽伯張瓊,含笑問道:“襄陽伯,你就甘心讓你的兒子背著作弊的黑鍋嗎?”
他娘的,還真是踩到老子頭上來了!
襄陽伯張瓊想到那天晚上張壽來找自己時說的話,想到後來對方那個神出鬼沒的侍仆給自己送來的信,他頓時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當即硬梆梆地罵道:“放你娘的狗屁!”
這六個字驟然間讓剛剛還充斥著竊竊私語的大殿鴉雀無聲。每一個人都被鎮住了,這可是早朝的奉天殿,不是大街,也不是酒肆食肆,這位襄陽伯的竟敢出口成髒?在一點點失儀都會被鴻臚寺和監察禦史聯合記名的這種場合,這簡直是非同一般的勇士啊!
而已經氣炸了肺的張瓊卻顧不得別人是何等看待自己了,他霍然跨出去一步,指著朱恒的鼻子就痛罵道:“挑撥離間,搬弄是非到我頭上來了,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嗎?”
張瓊的反應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而他那暴跳如雷的架勢也讓很多人不由得捏著一把汗。然而,這位襄陽伯卻仿佛完全忘記了失儀兩個字,直接衝到了朱恒的麵前。
“嚷嚷作弊的那家夥,是你孫子朱佑寧的跟班,吳太仆家的老四,他平日在半山堂成績墊底,所以才破罐子破摔亂嚷嚷混淆視聽,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那孫子朱佑寧自己不學無術,從廣業堂裏跌出來,整日裏嫌棄半山堂裏龍蛇混雜……我呸,有本事他到率性堂逞威風去!”
沒想到一貫在朝堂上就打瞌睡的襄陽伯張瓊,竟然也會有這樣抖露別人黑材料的時候,這就有好戲看了!
原本昏昏欲睡的皇帝來了精神,其他事不關己的朝臣們也有不少如同打了雞血一般激動了起來。然而,最激動的不是別人,正是原本以為手到擒來,結果卻捅了馬蜂窩的朱恒。
他幾乎是氣得渾身直打哆嗦,怒瞪張瓊就喝道:“襄陽伯,你簡直不可理喻,不知好歹!你以為如此包庇你那逆子,就能顛倒黑白嗎?”
“嗬嗬,我包庇他?我聽到消息就把人摁在春凳上痛打了一頓,要不是張壽登門,說不定我就直接把那小子給打死了!”張瓊毫不諱言自己的簡單粗暴,抱著雙手輕蔑地說,“我大哥是和趙國公朱涇向來不和,可我們張家人素來恩怨分明,朱涇是朱涇,張壽是張壽!”
他說出這話的時候,神情倨傲,但卻帶著一股理所當然:“張壽雖說年輕,但這小子處事公允,待人以誠,我是沒女兒,要是有女兒,說不定我倒要和朱涇搶一搶女婿!”
當聽到一聲響亮的咳嗽,他側頭看見那是滿臉不以為然的陳尚,這才稍微醒悟到自己已然離題萬裏,當下就收起這猶如街頭惡霸似的姿態,禮儀非常標準地對皇帝深深一揖。
“皇上,那所謂的作弊傳聞一出,臣就把逆子拎到了跟前教訓,結果還是被張壽登門一番別讓孩子白白背了黑鍋給點醒了過來,這才查到了之前說的那點事。臣所言字字句句屬實,這都是可以讓人去查證的。臣還聽說張壽把國子監繩愆廳的徐黑子給請了去幫忙閱卷。”
說到這裏,張瓊頓了一頓,露出了一口保養還算不錯的小白牙。
“就和之前陳尚書說得一樣,這點小事,皇上要過問,回頭召見相關人士質詢就行了,這奉天殿早朝有多少事情要商議,何必浪費這麽多人的時間?朱都憲成天隻需要血口噴人,閑得沒事幹,其餘各大衙門可是忙碌得很!”
這位襄陽伯真是太陰損了……怪不得他以往在朝會上猶如一尊石佛,敢情是因為一說話就氣死人不賠命啊!
好在幹禦史這一行很多年的朱恒心理素質不像一般人,一大把年紀的他雖說被張瓊連番言語噎了個半死,麵色也漲得通紅,但還頑強得屹立不倒。然而,他強行保持的這份鎮定,卻在外間一個聲音響起後,化作了烏有。
“皇上,國子博士張壽陳情,道是此番半山堂分堂試上,竟然出現了兩張名字一模一樣,筆跡卻截然不同的卷子。兩張卷子上的名字,全都寫著朱佑寧。”
沒等這奉天殿裏大多數人由朱佑寧想到朱恒,也沒等少部分清醒的人想明白這樣一件不算太大的事怎麽夠格在朝會上傳進來,剛剛才怒頂朱恒的襄陽伯張瓊就又開口了。
“敢問朱都憲,令孫一個人卻做了兩張卷子,你是不是應該好好解釋一下?”
朱恒那一張臉本來就是豬肝色,此時更是紅得幾乎能滴下血來。就在他已然快要氣得肝疼胃疼哪都疼的時候,終於有人站出來接過了張瓊越來越過分的話茬。
“襄陽伯,同為朝臣,還請你稍微收斂一些。既然沒有證據,你就不要無端指責朱都憲了。”
然而,這貌似公理正義的話剛剛說完,那個站出來打圓場的人就輕描淡寫地說:“朝會上不宜再議這件事。皇上不若在朝會之後召見張壽等人,好好問一個清楚,免得外間流言蜚語,屆時朱都憲和襄陽伯牽涉其中不說,還要被外間猜測什麽幕後黑手,無關人士就別去了。”
盯著此時狀似和事佬的孔大學士,朱恒幾乎想把人生吞下去,果然,孔大學士此言一出,他就看到江閣老眉頭擰成了一個結,但最終還是沒有吭聲,迥異於之前在朝房中和孔大學士針鋒相對時的強勢。這一刻,他不禁有一種很不妙的感覺。
而看戲看夠了的皇帝則是欣然應允:“好,既然朱卿說此事滿城風雨,張卿又堅稱兒子被人暗算,那朕就親自蒞臨國子監裁斷。正好之前陸卿堅辭兵部尚書,朕才剛剛從內庫撥了錢款要擴建國子監,有些監生卻嚷嚷朝廷不夠優待士人,朕也該去國子監看看。”
此話一出,也不知道多少人看向了那個空缺的位置。
沒錯,時至今日,兵部尚書這個大司馬的位置,還空著……
至於曾經認為搬開頭頂大山,於是就能順理成章更進一步的兵部侍郎趙英,這位才剛剛左遷貴州布政使。而對於尚書和左侍郎同時空缺的這種情況,雖說朝臣們也都各有推薦,但至今卻還沒個結果,整個兵部的事務,暫時都是閣臣裏頭最好好先生的吳閣老代管。
於是,當這一日早朝結束時,發難不成反遭悶棍的朱恒氣衝衝徑直回了都察院,其餘官員大多是看到襄陽伯張瓊就繞道走——哪怕回頭這一位肯定要被彈劾朝會失儀,可能夠在早朝上罵出“放你娘的狗屁”這種髒話的家夥,人們大多都想著有多遠躲多遠。
張瓊卻不在乎自己被人孤立,出了宮就大搖大擺地回府。等到了家,他正尋思著要不要送個信去張園,卻等來了司禮監隨堂呂禪親自過來傳話——皇帝要去國子監了,請他同去。
“這麽快!”哪怕知道皇帝做事雷厲風行——其實更準確的說是心血來潮,但張瓊還是有些措手不及。這麽一點時間,淨街、布防……各種事情都來不及吧?
然而,事情是他惹出來的,他還不能潑冷水,連公服都來不及換就匆匆出了門。等他甩開隨從,策馬小跑到了國子監大學牌坊下,卻隻見朱恒這個左都禦史也恰是同時抵達。兩廂一打照麵,那真是相看兩厭,彼此都從鼻子裏發出了一聲怒哼。
而就在張瓊剛剛別開腦袋打算一躍下馬時,他就聽到背後傳來了一陣馬蹄聲。等扭頭一看,他就見到了讓他驚掉下巴的一幕。
就隻見至高無上的大明天子,竟然就隻帶著十幾個隨行侍衛,悠悠閑閑地騎馬小跑過來,那樣子就仿佛是尋常貴公子帶人逛街一般隨意。
那一刻,張瓊忍不住輕輕吞了一口唾沫,第一次覺得皇帝親臨國子監好像不那麽妥當。這位天子不是經曆過之前的業王之亂嗎?怎麽竟然還這麽亂來?
不但張瓊,就連聞訊趕到的張壽,第一想法亦是覺得這位天子著實隨心所欲。
然而,皇帝在下了馬背之前,便馬鞭輕輕一揮,吩咐了一聲免禮,旋即就淡淡地說:“此番國子監的分堂試,朕既然親自出題,那麽今日也順帶過來親自做個裁斷。裁斷之後,讓國子祭酒周卿召集一下人,朕要在明倫堂,對所有監生說幾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