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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司禮監的底子,紛爭的源頭

  精通借位之道的張壽非常有把握,哪怕陸綰回過頭,他這貌似給朱瑩擦眼淚的動作也不會露出任何破綻。直到人完全消失在門外,他才放下手,隨即歉意地對呆立在那兒的朱瑩笑道:“陸尚書這人,說話幾分是真,幾分是假,沒人分得清,我覺得唬一唬他會比較好。”


  朱瑩簡直羞怒交加,尤其是看到葛雍和褚瑛齊景山全都是笑眯眯的樣子,她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阿壽!你要唬人幹嘛非說我哭了!”


  “就是因為你在他印象裏,不是那種會氣哭的人,說你哭了他才會震驚不是嗎?他這種細膩多思的人,嚇嚇他,他能好幾天睡不好覺吃不好飯。畢竟,咱們現在也不能拿他怎麽樣。”


  張壽猶如逗小孩似的嗬嗬一笑,隨即非常無辜地說,“誰要你不相信我,突然就衝出來質問他?不嚇嚇他,萬一他回去之後破釜沉舟,聯合那些和你爹有仇的人發動總攻怎麽辦?”


  “我……”朱瑩頓時啞然。好一會兒,她才不得不低下了頭,“我又不知道你昨天已經遇上他,已經問過了,我給你賠禮還不行嗎……”


  “當然不行!剛剛興師問罪的你威風凜凜,神氣十足,連陸綰這個兵部尚書都被你震住了,更不用說我。要說錯,也是我沒有先對你把話說明白,怪我,怎麽能讓你對我賠禮?”


  “我……”朱瑩被張壽前四個字噎得麵色發白,等聽到最後,縱使大方如她,也不禁麵紅耳赤,不得不大叫一聲道:“你又耍我!”


  眼見得朱瑩露出了鮮明的小兒女之態,葛雍不禁嘖嘖一聲,隨即對左右兩人道:“看看,瑩瑩這麽刁鑽厲害的丫頭,就降伏在張壽手上了!”


  褚瑛卻和齊景山交換了一個眼色。


  今天張懷禮和陸綰,一個是直接折在張壽手上,一個是間接敗在張壽手上,而且,張壽還得到了王傑和周勳的雙雙支持,獲得了一個國子博士原本不可能得到的極大權限,說起來,葛雍這算學天賦不錯的關門弟子,桃花運固然不錯,其實官場運也算是挺強的。


  可就在這時候,張壽已經逗完了朱瑩,笑意盈盈地來到他們麵前。


  “老師,褚先生,齊先生,今天皇上突然帶著這麽多人過來,怎麽沒見到那天去過國子監的司禮監秉筆楚寬?”


  此話一出,葛雍頓時臉黑了。他惱火地上前一步,突然駢指就去戳張壽的腦門。早已經領受過老師這一手厲害的張壽下意識地一個滑步,葛雍這一招頓時落了空。


  “你還敢躲?你還好意思問楚寬!你小子昨天跑去司禮監外衙,一大幫蠢貨都以為你是二皇子,你這簡直是平白無故惹麻煩!”


  “知不知道司禮監外衙是什麽地方?那邊是太祖曾經閹人的地方!司禮監最早一批宦官,全都是選的北虜南蠻孤兒,從三四歲開始洗腦教育,五六歲閹割,洗腦這兩個字也是太祖皇帝發明的……反正一代代下來,全都養得忠心耿耿,哪怕祖先和父母站在麵前也照砍不誤!”


  張壽頓時倒吸一口涼氣,那一刻,他想到了奧斯曼帝國的德米舍梅製。蘇丹派人去被征服的基督徒村莊征召奴隸,然後收入近衛軍培養,和親人完全隔絕。這些人經過長久的洗腦和軍事訓練,終身保持獨身,不娶妻,不生子,成了蘇丹身邊最強大的軍隊。


  後來近衛軍廢除獨身製,漸漸又廢除了德米舍梅製,那時候奧斯曼帝國的近衛軍魚龍混雜什麽人都沒有,一支曾經赫赫有名的軍隊也差不多垮了。


  雖說獨身製和閹宦還是有差別的,但不得不說,情不同而理同。


  正因為這一走神,張壽就被葛雍戳中了腦門。他站直了身體,沒有再閃躲,訕訕地說道:“那一日在月華樓上,楚寬提到皇上讓我出任國子博士的時候,我不是提出條件,讓他把曾經到這兒鬧事的那些人找來給我當學生嗎?我就是問他去要學生的。”


  “哦?”葛雍這才收回了手,皺了皺眉,仿佛有些糾結。而一旁的齊景山當時也是親曆那場葛府堵門事件的人,知道張壽曾經判斷這些人都至少通曉算學,當下便饒有興致地追問道:“那楚寬怎麽說?”


  張壽想了想,幹脆把楚寬當日對自己所說的話一五一十如實道來。當他說到當年國子監僅剩的那些算科監生官路大多不順,最後不少都被達官顯貴召了去教授仆役,就隻見麵前算科三老麵色全都很不好,直到他說出當時回答楚寬的話,葛雍那僵硬的臉才和緩了一些。


  “豪門家仆,傲下欺上,縱使學到了一點算經皮毛,心術不正的占了大多數,先別說國子監清靜之地,別人斷然難以容忍和仆役同列,就真把人招進來,也很容易壞了風氣!你做得對,先看看那些身家清白的人如何,不夠就出題招生,這事兒我和老齊老褚可以給你撐腰。”


  張壽見齊景山微微頷首,一旁褚瑛也連連點頭,他不由問出了自己連日以來最想問的一個問題:“老師,齊先生,褚先生,我不明白,你們也都是算學宗師,若是你們堅持,皇上也堅持,國子監九章堂不至於傾頹成那個樣子……為什麽是我?”


  朱瑩終於從剛剛那複雜的情緒中解脫出來,聽到張壽這最後一句話,她不由得愣了一愣。等看到葛雍和齊景山褚瑛全都不說話,她忍不住開口說:“那當然是因為阿壽你教得好!”


  葛雍頓時笑了:“小瑩瑩,你這話算是說對了一半。張壽,你在融水村帶出了兩個不錯的學生,等後來張琛陸三郎一窩蜂似的過去之後,你又發現了陸三郎,從這一點來說,你學生運很強,最重要的是,你這些學生,都是風華正茂的少年郎。”


  褚瑛本來不打算說話,可這會兒也忍不住說道:“沒錯,從前就算有些天賦的那些算科監生,也都是衝著當官去的,小則二十多,大則三四十,等不起,一旦官路蹉跎,誰還會執著所學?”


  齊景山也笑道:“我們三人,老葛是太祖皇帝嘉許的世代名門,老褚是家境殷實,考了進士當敲門磚後就懶得做官,我當年也是二甲進士,管過欽天監,一路官當到了太常寺卿。王大頭是被老葛發現的天賦,硬拉上了賊船。再加上老葛那個當過戶部尚書的弟子……”


  他頓了一頓,意味深長地說:“你數一數,朝中精通算學的高官,就這麽幾個,可後繼者幾乎就沒有年輕的……就連老葛的兒孫,那都幾乎一竅不通,我和老褚也是一樣,當年的學生,如今也都四五十歲了。算經十書……太艱深了,年輕人很少有能下力氣去學的。”


  嗯,九章算術起初還簡單,但商功篇能看到人發狂,就不要說其他書了……中國古代算學,從術語到字句再到問題,全都對初學者太不友好,能學進去的人幾乎都是天才!


  張壽終於大體明白讓自己出任國子博士的用意,而這時候,葛雍卻來了一記絕殺。


  “太祖皇帝當年,倒是留下過一些極其粗淺的算學書籍,但就是因為太粗淺,文武官員家裏隻不過用來教自家剛啟蒙的兒女,後來太祖皇帝退位,船隊出海卻因為風暴傾覆……”


  退位的太祖竟然死於翻船?張壽登時倒吸一口涼氣。他就隻見葛雍一下子頓住了,仿佛在猶豫是不是應該往下說,但終究,他的這位老師還是說了出來。


  “那場海難,朝廷諱莫如深,對外隻說太上皇病故,這也改變了後續很多事情。流血流多了,太祖皇帝的功業固然還有很多人欽佩,但那些粗淺的啟蒙書,漸漸也失傳了,不成體係。這時候大家才發現,那些東西當年覺得簡單,可如果少了其中一兩卷,同樣不好理解。”


  “而大船航行四海,所到之處,所見之南夷和西夷,在我朝中人看來,根本談不上什麽繁華,更不要說盛世,尤其太祖皇帝口口聲聲道是要警惕的西夷那邊,大家隻看到小國林立,不過我國一府之地,也敢稱王,見到絲綢茶葉更是視若珍寶,那真是讓人越看越失望。”


  “我朝從太祖初年就開始發展各種火炮,大船上轟兩下,甭管哪一國,立刻就老實了。西夷之地的土地還不如我朝富庶殷實,不免讓人覺得這種小國就算占下來也壓根沒意思。”


  “而那些西夷文字和圖畫,一則鬼畫符,一則傷風敗俗,拿回來就被人斥之為離經叛道,很多東西翻譯過來也牛頭不對馬嘴。”


  “總之,很多東西其實爭了很多年。”


  一句很多東西其實爭了很多年,張壽算是隱隱明白了其中的複雜。


  元末天下人口本來就不多,那會兒連自己的土地都種不完,就算那位前輩提到要殖民,也會引來無數反對。而等到探索的結果卻發現外頭那些不過彈丸小國,人人都不如自己,一定會有官員會覺得,在那種地方耀武揚威這種事一點意思都沒有。


  那美洲呢?那可是世間極其富庶的地方,甚至可以說沒有之一。因為隻有美洲,不存在沙漠,戈壁之類的也沒有,隻有無盡的叢林。為什麽就沒有海船去美洲圈地?

  也許,當初太祖退位後組織的船隊,便是在去美洲的路上傾覆的?現在的年代換算成公曆,似乎還不到哥倫布發現美洲的年代吧?


  而國內幾次爭位,似乎不止牽涉到宮廷流血,還牽涉到內戰,這也使得某些天朝中心者自然更覺得,花費在外的力氣完全沒必要,還不如專心致誌,先經營好自己的天朝大國。


  “如今朝廷兩黨爭的,一是不許外來書入境,二是不許西夷人在我國永居。至於海船嘛,南夷和西夷都相當傾慕我朝絲綢瓷器,而且朝廷對南洋還是很重視的,那邊的國王和貴族都很好打發,隻要大批奢侈品運過去,就有無數香料、寶石和紅木運來,紅木素來是太祖最愛!”


  葛雍卻本能地隱去了一件事沒說。


  三來,是朝廷擔心太祖當初沒死,卻也不曾回國,有後裔流散在外,開國稱王,所以一直在悄然找尋!否則,商船固然不禁,可朝廷官船每次下海耗費巨大,哪有功夫老是派出去?

  大明火炮為何如此強?還不是太祖重賞能工巧匠,甚至親自指點,這才能造出那些重逾千斤的不可思議武器?隻可惜,子孫不肖,竟然有些巧匠的後人流落到了北邊,否則,北虜就算勾結東胡,怎麽可能是大明的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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