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誰說了算
「是蕭司空教你們這麼說的嗎?」一句話輕描談寫,卻像一道驚雷劈進了梁玉的耳朵里。她頭髮都要豎起來了!
這個「姐夫」說這話的時候並不高興!話裡帶著一種幾乎感覺不到的惡意。梁玉頭皮綳得緊緊的,生怕自己緊張得昏過去。誰能經得住皇帝的惡意呢?
梁玉一時想不明白,卻憑著直覺回答:「啊?他?不是的。」
沒錯,「姐夫」剛才就是不高興,如果不是她機靈,大概就忽略過去了。她答完之後,明顯能覺得「姐夫」變得和氣了一些。【不是蕭司空教的,就能不生氣了?這是為什麼?】梁玉百忙之中抽空記下了這一條。
桓琚笑著逗她:「那是你自己想的?」
梁玉搖搖頭:「不是,咱家哪有心思理會這個?」
桓琚更覺得有趣了:「那是誰說的?」一般而言,提醒外戚讀書的,都有可能是賢人,桓琚做皇帝做得還行,也比較留意人才的事。
梁玉道:「離家的時候,師傅說,得識字兒。」
桓琚挑挑眉:「什麼師傅?」
「阿爹送妾學裁縫,是裁縫的師傅。原先在大戶人家針線上的,後來出來了。」
桓琚心中一嘆,是個女流,又問:「她說讀經史?」
梁玉心裡飛快盤算了一回,直接說小先生,那不行,便將好事賣到了劉氏身上:「進京路上,有戶姓袁的人家一道走的,他家阿婆說的。」
桓琚笑著說了一句:「什麼袁家阿婆?」
梁玉聽他口氣,不像是問自己,也就不回答。果然,桓琚沒有要求她回答,但是臉色也沒有之前那麼陰了,道:「既然要讀書,那就賜你六經、史籍吧。」頓了一頓,將梁滿倉看了看,道:「梁滿便為朝議郎吧。」
梁滿倉沒聽明白,梁玉都沒聽明白,他們一家人,連「朝議郎」是什麼都不知道,哪能明白桓琚說的是什麼?梁才人懂一點,忙說:「阿爹快謝恩。」
梁滿倉趕緊叩頭謝恩,他一跪下,又帶著一家子人呼啦啦跪下了。桓琚看著這一家人,直覺得可樂,笑了:「罷了罷了,真是純樸。」一開心,又賜帛兩百匹。另賜了些紙筆硯墨之類。皇帝開心,杜皇后、凌賢妃也跟著湊趣兒,各賞了些金帛、首飾。
在梁滿倉的感恩戴德聲中,桓琚擺擺手,搖頭走了,凌賢妃趕緊跟上。杜皇後起身說:「你們許久未見,整必有許多話講,阿梁你好生管待。」梁才人趕緊說:「恭送娘娘。」
待將這幾人送走,全家人都鬆了口氣,梁滿倉又偷偷拿眼去看太子。桓嶷表情不好也不差,他很難將帶著土腥氣的人視作與自己是同一類人,親切感便差了很多。唯一能讓他覺得親切一點的是小姨母,她長得和母親有一點相似,看起來也沒有那麼多的土氣,還有點精神爽氣。
點點頭,桓嶷坐了下來:「阿姨不必哭泣,以後舅家便在京師,會有見面的時候的。」
梁才人一面試淚一面說:「我哪有那面子常召家人入宮呢?你多替我看顧一二,則你外祖沒有白生我一回,我也沒有白生你一回。」
桓嶷吭了兩聲:「嗯嗯。」
梁才人這才細問家裡情形,梁滿倉道:「都好,就是走得急,家裡門也沒鎖、牛也沒牽,我的地……」說到半途被南氏掐了一把,趕緊說,「京城房子比家裡好哩,就是不知道地咋樣。我琢磨著,這兩天看一看,買兩畝地,再收拾起來。」
桓嶷道:「這個不必擔心,我贈外祖百頃田。」
梁滿倉大喜,這可比什麼都能讓他心裡踏實,趕緊又謝了一回。桓嶷擺了擺手,命人扶起梁滿倉。接著聽他們互訴別情,梁滿倉就說現在家裡過得還挺好,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日子。說到這裡,梁滿倉又提到了蕭司空:「聽說有司空關照,咱家這一路才走得順哩。」
桓嶷點點頭,什麼也沒說,梁滿倉從他那裡看不出門道,有些失望。「司空」兩個字一出現,梁玉的心又顫了一下。
梁才人道:「是,咱們能想見,虧得司空力保我兒做了太子,才有今天。不然不知要熬到何年何月。」
桓嶷道:「阿姨,是先太子已有此議,我做不做太子,您都能見著父母的。」
梁才人連連點頭:「是是,是這麼說的哩。先太子是多麼好的人,小時候就很照顧三郎,做了太子之後待三郎還跟之前一樣。可惜走得太早了!弄得人心裡空落落的,慌。皇后、司空又看上三郎,力保三郎做了太子。」
梁滿倉就愛聽這最後一句,樂呵呵地說:「這可真是大喜事。」梁大郎這等沉默寡言的人,也樂得咧開了嘴:「喜事,喜事。」梁家一片開心,彷彿看到了更加安逸享受的未來。只有梁玉,還在想著皇帝、司空,心裡發毛,臉上也不見太高興的樣子來。這裡面有一個關節,她現在還想不通,但是肯定是非常要緊的關節,要緊,說不定還要命。
桓嶷欠身:「阿姨帶他們去您那裡坐坐吧,慢慢聊,這裡畢竟不是您的寢殿。我回東宮了,師傅還有課要講。」
梁才人覺得兒子不開心了,又摸不著頭腦,起身笑道:「去吧去吧,好好吃飯。」借著送他出門的機會,與他走近了,小聲說:「那是我的親人啊,阿姨就是長在鄉間的,別嫌棄他們,好嗎?」
桓嶷點點頭:「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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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離開之後,梁家上下更放得開了!梁玉幾個皮點的侄子開始在座席上爬上爬下,繞著柱子瘋跑。梁滿倉這會兒也不喝止,揣著手笑著看了幾眼,待梁才人說:「到我那裡去吧。」才吼了一聲:「小兔崽子又皮癢了!」孩子登時老實了。
梁玉扶著南氏,越想不明白皇帝與蕭司空的糾葛,越是焦躁。南氏掐了她胳膊一把,低聲問:「玉啊,你咋了?咋見著外甥也不高興哩?」梁玉也低聲說:「想事兒呢。」
梁才人在南氏的另一邊,聽到了便問:「想啥事兒呢?」
梁玉想,親姐姐應該是靠得住的,問道:「阿姐知道,蕭司空是咋回事不?」
梁才人道:「我知道的也不多,他是聖上的姑父。當年,權臣誤國,是他幫著聖上執掌乾坤的,是個大功臣哩。唉。」
梁玉想,大姐好像對蕭司空不是那麼喜歡吶!
梁才人對蕭司空的看法當然複雜,如果桓嶷不做太子,還是安安穩穩的。做了太子,那是一個靶子。梁才人在宮裡平平安安活到現在,靠的就是練就的不引人注目的本事。她有兒子,兒子封了王,等能出宮開府成親,她就能讓兒子去把梁家人接回來,照顧一二。多好的事兒?她雖生了一個皇子,但是非嫡非長的,自己不頂美、也不頂會討人喜歡,做個王太妃,就覺得足夠了。她沒有更多的野心,做了太子的生母,反而覺得日子沒奔頭了。可是兒子做太子,不好嗎?又不能說不好,也不能不領人家的情。梁才人是進宮之後才識的字,許多道理也想不大明白,一口氣不上不下的吊著,噎得慌。
說話間便到了梁才人住的地方,梁才人住在掖庭宮。這是一個所有低品級的後宮們雜居的地方,梁才人入宮就住在這裡,生了兒子之後,有了個獨門獨院兒,也有幾個伺候的宮女。就是沒有熬到能正經有一座屬於自己的宮殿。好在封了才人之後,她又挪了個大點的院子,前後兩進,伺候的人也多了一些。
但是,也就這樣了。一行人來的時候毫無威嚴,好事者指點圍觀,間或嘲笑土氣。
梁家十幾口人一湧進,院子里登時有了生氣。梁玉四哥家的大兒子望著院中一顆老樹,跳起來伸手往上夠:「有鳥窩!有鳥窩!」旋即被他親爹薅了回來。
將人讓進屋子裡,梁才人羞赧地道:「地方小了些。」
梁滿倉忙說:「不小哩,不小哩,這屋比咱家的寬敞得多了。」他說的是「豪宅」梁府。
梁才人羞澀的笑笑,招呼宮人:「阿方,帶孩子們去吃糖。」一個單髻宮女盈盈地過來,領命招呼了小孩子們出去。梁才人又說:「她自己還是孩子呢,怕照顧不周,勞煩嫂嫂們幫忙去看看。」嫂子們也跟著出去了。外面傳來一點吵鬧聲,梁才人又讓沒成親的幼弟出去幫忙。
直到屋子裡只剩下父母、妹妹、幾個已婚的兄弟,梁才人才哭著說:「我沒本事,咱自家人說話,也要這樣了。」
梁滿倉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趕緊說:「別哭,有事說事,說出來咱自家人想主意。」
梁才人在宮中顯得駑鈍,實則並不蠢笨,她從宮女做起,自有一套生存的法門。擦擦眼淚,看了看當家的爹娘,看來敦實可靠的兄弟,以及剛才發現的、比較機靈的妹妹,她這才說:「我離家十七年了,在這宮裡,一聲高聲不敢出,咱家比不上別人家的。我雖生了三郎,他做了太子,然而娘娘才是他嫡母。娘娘出身名門,不是我能比的。賢妃有寵,她的家人也有倚仗能橫行。可咱家不行。是我沒本事,真有個掐不齊的事兒,我救不了你們。我沒那麼大的臉面。三郎也不行,整治你們那是不畏外戚。」
梁滿倉咳嗽兩聲:「嗐,說這個做啥?來的路上早有人告訴咱們啦。哎,我做的是個啥官兒?要幹啥?不好總問外人,你給我說說哩。」
「朝議郎?」梁才人回憶了一下:「正六品上,散官。不用幹事,也沒事兒給干。」
梁滿倉因為做官而生出來自豪頓時打了個折扣:「哦哦,不用幹事,挺好的,挺好的。我就種種田、給他們攢點家產。哈哈。」
梁才人低下了頭,再抬起頭來時,又是一臉快活的模樣了:「這樣也挺好的。娘常說,葯人的不吃、違法的不幹。咱家就還這樣就行了。」
又拉起梁玉的手來:「我看家裡上下就數你出挑,出挑有時候它不是好事。出頭的椽子先爛。我如今在這宮裡,就指望你在外面跟爹娘貼心了。」
梁玉乖乖地答應了:「噯。」心裡想著,就差一道窗戶紙,捅破了我就能想明白了,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梁滿倉已接腔數落她:「聽著你姐說的了嗎?別瞎蹦躂。」
梁才人拍拍妹妹的手背:「心裡有數就行啦。咱們以後不知道什麼時候還能再見,是姐姐沒本事。我恨不得把能想到的都告訴你們,這京城,貴人如雲,哪個都比咱硬氣,小心、再小心。」
梁玉回過神來:「噯。」梁才人把手上一枚金鐲子脫下來戴到妹妹手上,「留個念想吧,下次不知道什麼時候見呢。」
說話間,外面響起說話聲,單髻宮女引一個穿得明顯好些的宦官過來,宦官模樣頗神氣,說話倒客氣:「才人,老奴奉娘娘之命,送來席面。娘娘說,才人久不見家人,必是想念,不如留在宮中用了飯再回去。時辰還早。」
梁才人喜道:「到底是娘娘。」
待宦官走後,才告訴大家:「這是皇后所賜。」
梁家在梁滿倉的操持之下,足有十幾天沒吃上好的了,這一頓吃得十分滿足。梁才人看著親人這般狼吞虎咽,傷心不已:就這麼餓么?可見了吃了很大的苦頭。不停地勸他們多吃一點,又說:「東宮會將田契送出,明年就能有收成啦。阿爹有俸祿的,還有這些金帛,夠使的了,別再剋扣自己啦。」
她也知道梁滿倉是個什麼人,特意叮囑了一句,家裡一定要吃飽穿暖,不要省炭。
梁滿倉滿口答應,帶著全家浩浩蕩蕩地又回了「梁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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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裡,梁滿倉肉痛地按著行情給了車夫賞錢,先是卸車。把金帛、書籍,都搬到西小院里,一道在東屋裡鎖了。筆硯等物只拿出幾套,多出來的紙筆也鎖了。這才有心情說一天的事兒。
梁滿倉才開了個頭,外面就有使者來——是東宮派來送田契。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梁滿倉把田契鎖自己房裡,恨不能身上挖個洞藏著。抱著田契直樂,再沒弄別的事的心思。且梁才人的囑咐,正是從離家之後所有人對他的囑咐——老實老實再老實。嘴皮都要磨出繭了,實在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梁滿倉只是老生常談地又說了一次:「都給老子老實點!」便帶著梁玉和梁大郎去西小院再點一回家當了。梁玉眼盯著書,提醒他:「爹,這書是給咱學的,要是問起來都學了啥,可不能抓瞎。」
「知道,知道。」
梁玉又跟了一句:「那咱啥時請先生呢?」
「我自有安排!」
梁滿倉丟下這一句,又開始看他的寶貝們了,算著得置多少宅子才能放得下這麼一家子。突然想起來自己還不知道京城的房價,又是一愁,京城的房子肯定是貴的。又喜又愁過了半天,晚飯喝了點粥,就讓眾人早睡去了。梁才人說的多燒點炭,他也忘了。
所以梁玉的房裡依舊只有一個火盆,火苗還不敢太旺,燒得太快燒完了,下半夜就只能凍著了。
梁玉沒有一絲睡意,還是裹著被子倚著熏籠,她覺得自己就快要想到了!
【皇帝、司空、太子,不喜歡!權臣!】梁玉想了想,就這幾個詞最重要。皇帝喜歡的兒子不能做太子,因為司空不喜歡,皇帝不喜歡司空……
皇帝不是昏君,甚至很關心百姓。治國也不錯,這十幾年沒有橫徵暴斂,鄉下的日子也過得去。
太子,還看不出好歹來,今天看起來不好不壞,當然也沒有那麼討人喜歡。
蕭司空,蕭司空……
梁玉推被而起!根子在蕭司空這兒!怪不得,怪不得她一路上就覺得不對勁兒,就要跟蕭家掰,原來是因為一句「太子不穩」,需要蕭司空來扶。可是她一個鄉下丫頭都知道,太子上了位就很難再改動了,廢了太子的都是昏君。
那為什麼這麼多人都說太子不穩?如果蕭司空的勢力真這麼大,太子應該穩穩的!因為他是蕭司空力保的太子。太子不穩,就是說,蕭司空在跟人掰腕子,還有可能要掰輸!
天下還有誰能叫他們完蛋,有誰比他們更厲害呢?皇帝!只有皇帝,他是高於一切人的,他應該是高於一切人的!所有的事情,最終拿主意的是皇帝!不是蕭司空!跟蕭司空掰腕子的人不是凌賢妃,是皇帝!
還有皇后!為什麼提議接梁家的是先太子,辦這個事的是皇帝,蕭司空和皇后被提到的次數比這兩個還多?!
她知道了!她知道了!她想明白了!不穩的是皇后和蕭司空!想贏的是他們!他們才需要掰腕子!不是她外甥!他們為了掰腕子推她外甥上前……
這跟別的都沒關係,就跟一件事有關係——誰說了算?!都不用問別人,你問梁滿倉一句「這家我幫你當了,行不?」他能咬死你!
天爺!梁玉快要嚇死了!天下是皇帝的,他才是至高無上的。可他們先想蕭司空的意思,再想叫皇帝照自己的意思辦。如果是個傻皇帝,這當然可以,就今天來看,這個皇帝非但不傻,還挺有想法的。
所以,皇帝是討厭太子,還是在討厭蕭司空?又或者是討厭被蕭司空挾持的太子?不是梁家遇到神仙打架,真正夾在中間的是太子,那是她姐姐的骨血!那個孩子,他自己知道自己的處境有多危險嗎?
這可怎麼辦?除非皇帝和蕭司空死了,不然她外甥就沒辦法安寧……
梁玉被自己的想法嚇到了,她怎麼會想到皇帝死呢?更讓她害怕的是——皇帝知道不知道,有了太子,他就可以死了呢?人覺得危險的時候,會怎麼辦呢?皇后,太子,司空,站在了一起,皇帝會怎麼想?他會動手剷除危險嗎?
蕭司空對此大約是一點數也沒有的,他不知道,他的手已經伸得太長、管得也太多了,他爭了太子,他管到了太子外祖家。梁家沒什麼要緊,插手去管,就代表了蕭司空的態度,固然是為太子,也說明他什麼都想管,什麼都要做主,並且認為自己什麼都能管。
蕭司空操著天下的心,天下的主人卻只能有一個。皇帝能引蕭司空把個權臣弄完了,就能再來這麼一次。
她爹,剛跟蕭司空搭上線了……
梁玉第一次感受到了徹骨的懼意!跟蕭司空捆到一起,才會出大事!這哪是神仙打架?這是在跟玉皇大帝打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