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背井離鄉
得了陸誼的允諾,梁玉再不耽擱,匆匆施了一禮,跑去找梁滿倉去了。
大哥、二哥已經在梁滿倉屋裡等著她了,見到她來,梁大郎先埋怨一句:「怎麼你做事也這麼不牢靠?」
梁玉道:「哥是先埋怨我呢?還是先讓我給爹回話?」
全家加起來也沒有她的嘴巧!梁大郎白了她一眼,往後一退,將這個不好對付的妹妹交給親爹來管教。
梁滿倉也不含糊:「咋回事?你才走,他們就來人問,你事兒辦得怎麼樣了?」
梁玉先把一塊金子交還給梁滿倉:「銅錢沒法換,這點金子兌出銅錢來得一麻袋,我扛著沒法兒翻牆。另想辦法吧。師傅那裡去了,頭一樣,叫咱別聲張,別拿自己就當舅爺了,這背後肯定有事兒,有什麼事兒,她也猜不透。叫咱心眼別太實在。看著對咱好的,未必就全是好心。大戶人家的心眼,比咱們多。對了,還有,最要緊的一條,讀書認字。」
梁大郎忍不住插嘴:「就這樣了?」
梁玉道:「還能咋樣?」吳裁縫說她的那些話,她當然就自己吞下去了。
梁滿倉卻誇了一句:「你這師傅拜得好。我咋沒想到叫你們認字兒呢?方才張郎君來了,說了一堆好話,衣裳的事兒,你怎麼弄的?」
梁玉一怔:「怎麼都說衣裳?衣裳咋了?不好?不行?」
梁滿倉道:「那就不是啥大事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咱上了京再說。陸郎君說,京里有聖上賜咱家的宅子呢。等到了自己家,咱再講究旁的。這認字兒,要有先生呀。」
梁玉道:「剛才他們問我話,我已經說了,他們答應了。」
梁大郎道:「你咋不跟爹先說,就自己做主了?」
梁玉道:「我看他們對咱沒那麼貼心,有縫咱就得鑽,要不得等到啥時候才有機會跟他們說這個事兒?我看衣裳的事兒,在他們心裡好像也不算太小。就拿著這事兒跟他們講價唄。」
梁滿倉想吳裁縫的建議與自己先前想的,也差不太多,便對兒子們說:「行了,都能安心啦,告訴他們,都老實著點兒。等來了先生,都跟著學字兒。」
梁大郎一臉為難:「阿爹,我就不用學了吧?」
梁滿倉一看長子,三十好幾,兒女都快能成家了,再叫他跟幾歲的侄子一塊兒學字,也確實不大像樣。梁滿倉自己是不想去上學的,將心比心,梁滿倉發話了:「凡比六郎小的,都得上學!」梁大郎、梁二郎都舒了一口氣。逼兒子讀書,這個他們樂意干。
梁滿倉想了一想,又說:「玉也跟著上學!」
「啥?」梁玉吃了一驚,「我?」
她對讀書識字並有執念,且也知道叫女孩兒讀書的人家很少,自己的志向也不在這上頭。乍一聽梁滿倉這吩咐,全然摸不著頭腦。
梁滿倉肚裡有一本賬:小閨女是兒孫里最聰明的一個了。梁玉能記住家裡每一樣東西放在什麼地方、穀子的損耗,幾畝薄田的產出,每年出多少稅。當初他把小女兒、比小女兒大一歲多的大孫女、比小女兒小几個月的二孫女、三孫女,四個一塊兒送給吳裁縫,半個月後,退回來仨。梁玉在縣城沒幾個月,沒耽誤學手藝還能聽說官話了,不識字,但是會簡單的算個數。
梁滿倉當然希望有一個精明的兒子,如果沒有,女兒精明他也不會拒絕的。既然女兒聰明了,就得人盡其用!指望兒子學會這些,不如指望閨女。
「學!憑啥不學?還要你出力呢!你認字,我得再交你個事辦,你得學記賬、算數。」梁滿倉知道有賬房這種人,但是一個鐵公雞,更願意相信自家人。
那就學吧,梁玉也沒拒絕,技多不壓身。再說了,會自己記個賬也挺好的。
梁滿倉道:「大郎啊,你去跟郎君們說,我求他們的,將你妹妹也捎上一塊兒念書吧。」
梁大郎趕緊答應了下來,梁玉左看沒事,右看沒事,也起身:「阿爹,那我也……呃,這沒我什麼事兒了呀。一閑下來還真是難受。」
梁滿倉也笑了:「都是賤骨頭,你爹也是賤骨頭,閑下來就心裡發慌,非得干點活不行。去你娘那兒吧,再給她畫個菩薩相,她家裡那個沒帶出來哩。」
家裡那張也是梁玉給畫的,梁玉沒學過畫畫,這門手藝也是被逼出來的。梁滿倉摳門,不捨得花錢去請張菩薩相,看閨女帶花樣子挺順溜,就說:「都是畫,你也見過廟裡菩薩的,就給畫一個。自家用心畫的,比他們拿來賣錢的還心誠哩。心誠才靈驗,你娘那念珠,就是我給車的,很靈的。」
梁玉就擔了這麼一項任務了。畫技好不好另說,倒真有幾分像,南氏也不挑剔,天天對著念佛——南氏一卷經文也背不起來,只會念佛號、求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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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大郎去找陸誼,一路上在肚裡翻來覆去把要說的話打了無數遍的草稿,以期能說得順溜。【讀書、讀書,我妹也要讀。不對,是我爹說,我妹也要讀。嗐,哪有姑娘家跟小子們一塊兒念書的?人家能答應么?不不不,阿爹說了是得讀的……】
他在這裡忐忑,卻不知陸誼三人正商量著這件事呢。
昨天夜裡,他們就商量了一夜,達成的共識就是要梁家人讀書學禮。
不學不行!丟臉、耍橫,都是小事,京城能人那麼多,丟臉他們也丟不過一些人,耍橫也絕耍不過另一些人。是不能讓他們成為小人攻擊太子的借口!
故去的仁孝太子樣樣都好,雖然不是嫡出,卻是長子,禮賢下士,得上下人心。只恨唯一的短處就是短命,早早的薨了。聖人寵愛凌賢妃,也寵愛賢妃所出的許王,想立許王為太子。賢妃有兒子,想做皇后,想兒子做太子。
可宮中是有皇后的,杜皇后系出名門,雖然無子卻素無過失。凌賢妃呢?樂戶出身。
當今太子排行第三,因二哥夭折,如今是諸子之長,所以蕭度的父親蕭司空聯合一干老臣,硬是為他爭了個太子之位。
太子生母本是宮人,兒子封王,她也還是個宮人,沒人在意她,自然更沒有人覺得有關心她的娘家的必要。不幸仁孝太子就是太好了,覺得弟弟十四、五了,生母還是個宮人,不好!又由己及人,想給弟弟把外家給找到,也好叫梁宮人一家團聚。
事沒辦完,仁孝太子病逝,因關係自己弟弟,將這事兒也在遺囑里傳了下來。
要蕭度講,這真是仁孝太子除了短壽之外另一件讓人不滿意的事情。
可既然都找到了,就得管起來。蕭度還有一個主意,他們來的時候是走陸路,回去的時候從運河走,行船不耽誤學習,得給他們灌輸一些常識。昨夜商議完,連夜將這份建議發往京城。
今天因為「小娘子失蹤」事件卻又不得不再商議一次。
先開口的是陸誼:「十九郎、九郎,先別忙著誇她,事有蹊蹺。這小娘子精明外露,可也不大安份。寧願要一個愚蠢的人,也不能要一個聰明而不安份的人,還是要查的。」
蕭度笑道:「這有什麼好問的?方才婢子來報,回來換了舊衣衫?不到一個時辰,她能到哪裡拿舊衫?必是那吳裁縫處了。我倒疑心,張家的僕人與她有私怨,信口雌黃。」
朱寂也說:「不錯!他們為那婢子說情,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了。」
陸誼道:「那就這樣吧。告訴他們,明日先上車,再轉船,不要與此間有太多牽。」斬斷了梁氏與故鄉、舊人之間的聯繫,既安全,又便於控制、教導。識字先生他不打算在這裡找。路上撈一個,或者就他們三個,又或者識字的隨從,都能承擔路途上的教學任務。還有奴婢,他也不打算從本地帶。
蕭、朱二人都贊道:「還是七哥想得周到。」
陸誼道:「那就使人去告訴梁翁一聲吧。」
這時,門外報一聲:「梁郎君前來拜訪。」
陸誼笑道:「真是巧了。快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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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大郎進了門之後,一張口,沒出發聲來。詞兒他還記得,可他突然發現,自己不會說官話的。蕭度微笑著鼓勵他開口:「##@~……」
梁大郎聽不大懂,急過之後,一跺腳,一串土話也說了出來。蕭度的微笑一滯,他也聽不懂這土話。
縣衙的雜役們倒是兩樣都能聽得懂,現找了個來翻譯。三人聽了翻譯,都笑了:「這是自然,我們也正要與梁翁說這件事情,有勞大郎轉告,小郎君和小娘子們的先生,我們正在想辦法,筆硯也有準備的。」
梁大郎看著樸實敦厚,比不得妹妹嘴快,但也不是個笨人,當時就聽出門道來了:「小娘子們?不不,就我妹一個學就行了,我閨女和侄女們,她們不用學的,會個縫縫補補洗洗撈撈就行啦!她們不是那塊料,我爹就是看我妹能學會才叫她跟著湊個數的!別的人那是白瞎了錢。」梁大郎對自己的親閨女的要求也就是,學個女紅、會做個飯、也要會下地干農活,會養雞養鴨,做個合格的家庭主婦。梁玉學徒那是特例,不能當農家女的一般情況看的。
真是沒見識!
陸誼被噎住了,蕭度笑臉險些掛不住,朱寂又翻了一個大白眼。三人里,陸誼年長,蕭度卻是最精明強幹的,果斷地道:「大郎不須多言,我意已決!路上先應付一下,到了京里,是都要學的。不止年輕人,便是梁翁梁媼,也要學著演禮呢。」
你照辦就行了。
梁大郎語帶怯意地問:「這請先生,貴不貴?演禮又是個啥?」
這是一家子的死摳窮鬼啊!蕭度努力不讓自己翻臉:「這些我自會安排,不須府上操心。」
梁大郎千恩萬謝地離開,向梁滿倉復命去了。留下陸誼三人被活活氣笑了,蕭度道:「我寧願回京與御史大戰三百場。」
陸誼大笑:「十九郎的風采,怕御史扛不住。」
三人笑完,去探聽的人回來了,道是梁玉果然去了吳裁縫那裡。吳裁縫說,梁玉來跟她告別,也沒說去哪裡,只說不回來了。三人聽了,又氣又笑,陸誼道:「這梁家真是有趣,說它無禮,卻又守序;說它蠻橫,卻又有點溫情。」
朱寂最損:「只有吝嗇是一以貫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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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此行就是為了梁氏,又拿梁家說了一回嘴,第二天就啟程。預備走一天陸路,再轉水路,上了船,就能將人聚在一起教習文字禮儀了。不想第一天就又發現了一個麻煩——梁家十幾口,沒一個會騎馬的。梁家頂天就騎個驢趕路,還是媳婦回娘家的時候,由梁滿倉特許的。
不會騎馬,大不了塞進馬車裡上路,可到了京城再不會騎馬,總不能讓他們再騎驢吧?
蕭度只好在計劃里再添一筆,預備到了驛站就送信回京——再準備幾個騎師。
棄岸登舟,第一天是在好奇與適應中度過的,到了第二天,蕭度便不容置疑地將梁家人分作三份,梁滿倉等年長的是一群,年輕人里男一群、女一群,各有要學的。梁玉不知道另兩處是誰在教,她與幾個侄女在一間艙房裡,分的是蕭度的一位隨從老僕,隨主人姓蕭。
梁玉略有失望。
老僕五十上下,頭髮花白,精神卻很足,腰桿挺得也直,看起來比梁滿倉還有氣派些。清清嗓子,話倒說得客氣:「給小娘子們見禮了,老奴學問不深,只是發個蒙。小娘子們進京之後,自有良師。」
底下一片沉默,梁玉嘆了口氣,低聲道:「老先生,我侄女們聽不懂官話,您得等等,我跟她們說。」
老僕一噎:「聽小娘子吩咐。」
說不幾句話,聽到門板被人扣了兩下,朱寂推門而入,臉上帶點壞笑:「哎,就是這裡了。你只管教幾位小娘子讀書。」
梁玉詫異地望過去,只見朱寂一閃身,露出一個十四、五歲的修長少年來。這少年一臉的淡漠,相貌頗佳,一身青衫,兩隻眼睛往裡面一掃,看活人跟看死物沒什麼區別。
梁玉心裡生出一股暗火來,他媽的朱寂,總有一天把你打成豬頭!
她就算是個村姑,也知道把個年輕男子跟幾個姑娘弄一間屋裡,准沒好事兒!沒立時動手,是因為想起吳裁縫的囑咐,她打算再看看。
梁玉右手往左袖子里伸了伸,摸到了菜刀的木柄,感到了一陣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