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前世(上)
防盜70%, 24小時, 謝謝大家支持正版~ 「阿娘, 」二娘神情隱憂, 看眼母親, 再看眼新武侯夫人留下的五百兩銀子,有些躊躇的道:「阿姐走時, 叮囑了我幾句話。」
王氏似乎並不覺得意外:「她說什麼了?」
二娘一五一十道:「阿姐說, 等她走後, 便叫我們搬到長安去住,再告訴左鄰右舍與里正,將此事宣揚出去。」
「我就知道她是個攪禍精, 攤上准沒好事兒!」
王氏眉頭皺起, 埋怨一句, 說完, 卻又嘆口氣, 擔憂道:「也不知她以後怎麼過……」
底層有底層的智慧,王氏作為一個寡婦,能將一雙兒女拉扯大, 當然不蠢,新武侯夫人到時, 她便隱約察覺到了什麼,再後來, 見喬毓那般作態, 更是心如明鏡。
——若真是家人, 何必再叫她們搬走呢,再留下後手呢。
只是有些時候,看出來並不意味著能解決,像他們這樣的門第,想要幫襯的唯一辦法,就是躲得遠遠的,不要給喬毓添麻煩。
王氏又嘆了口氣,向女兒道:「我出門走一趟,你在家收拾行李,撿輕便的挑,笨重的便留下,尋到落腳地方,再行添置也不晚。」
二娘從母親的話里察覺到了幾分端倪:「阿姐她……那些人真的是阿姐的親眷嗎?」
王氏坦然道:「我也不知道。」
二娘想起先前喬毓說的那些話,知道她是為了自己好,眼圈兒一紅,不安道:「阿娘,我們去報官吧,阿姐跟他們走了,萬一……」
「阿娘自有分寸。」王氏掩住了女兒的口,溫和道:「二娘,記住阿娘說的話,此事到此為止,不要對任何人提起,這不僅僅是為了我們,也是為了她。」
二娘似乎懂了,忍淚點頭。
王氏便整理衣衫,往裡正家去,送了二百文錢,再三稱謝:「這些年,我們孤兒寡母承蒙您關照,現下搬走,也該送些酒錢酬謝。」
一斗米不過四五文錢,二百文已經不算是小數目了。
里正德高望重,家底也遠比其餘人家豐厚,見狀推辭:「幾十年的交情,何必這樣客氣?二娘還沒出嫁,留著給她做嫁妝罷。」
王氏便將腹中草稿講了,又笑道:「那位夫人心善,頗多恩賜,大郎在城中久居,我不想離得遠了,很快便要搬到長安城去住了。」
「哎呀,這可是天大好事。」
里正年長,知曉高門必然不願將自家女郎失散的消息傳出去,便沒有細問,連道了幾聲恭喜,欣然道:「二娘勤勉,模樣也好,叫她哥哥幫襯,在長安也能找個好婆家,比留在這兒好。」
說完,又去為王氏母女開具文書,好叫她們來日到長安城中落戶。
王氏自里正家出去,便去村前雇傭了輛牛車,又往左鄰右舍家去,各自送了五十文錢,既是鄰里之間道別,又勞煩他們幫著看顧家中大件東西,彼此說笑一會兒,終於回到家中。
二娘已經收拾好了東西,牛車也到了門外,母女二人最後看一眼居住多年的屋舍,就此離去。
……
新武侯夫人跟喬毓說了兩刻鐘的話,覺得自己起碼要少活十年。
她從沒有覺得一個人會這樣的面目可憎,只是看著那副貪婪、狡詐、自私自利的面孔,都叫她想要作嘔。
老太爺的吩咐還在耳邊——你要將她當成你的親生女兒疼愛。
新武侯夫人不敢違逆,只能忍得心頭作痛,下意識的用腳蹭了蹭馬車底板,幻想著那是喬毓的臉,假笑道:「你是娘最疼愛的孩子,即便娘自己受委屈,也不會委屈你的。」
「好吧,」喬毓覺得戲演的差不多了,勉強剎車,半信半疑道:「我當然是相信阿娘的。」
這個世界終於安靜了。
新武侯府門前,張媽媽早就等著了,見生無可戀的新武侯夫人帶著喬毓下來,便先迎上去,語氣感慨,撫慰道:「六娘回家了,以後無需再怕了。」說著,還擠出了幾滴鱷魚的眼淚。
喬毓四下打量一圈兒,道:「先帶我去看看我住的地方吧。」
張媽媽笑道:「好,我這就領著您過去。」
新武侯夫人僵笑著與喬毓并行。
正是三月,院子里的花兒都開了,奼紫嫣紅一片,分外嬌嬈。
喬毓看得喜歡,湊過去瞧了瞧,笑道:「這些花兒可真好看!」
能不好看嗎?
張媽媽心道:府上二娘最是喜愛名花,為栽培這些花木,不知花了多少心思,結果老太爺一句話,就得騰位置給別人,連最喜歡的這些花兒都沒法帶走。
心裡這樣想,口中卻道:「六娘喜歡,便是它們的福氣。」
這話喬毓愛聽。
她彎下腰,在新武侯夫人驚詫的目光中,將那朵開的最美的芍藥採下,別在鬢邊,回過頭去,笑吟吟的問道:「阿娘,我好不好看?」
新武侯夫人眼見她將那株價值千金的朱台露糟蹋了,疼的心頭滴血:「好,好看……」
喬毓美滋滋道:「名花配美人,正是相得益彰。」
……這個臭不要臉的小賤人!
新武侯夫人臉上笑嘻嘻,心裡MMP。
如此說了會兒話,張媽媽隱約能猜到新武侯夫人下車時為何神情鬱郁了,她輕咳一聲,道:「六娘,咱們去你就寢的地方看看,你若有不喜歡的,馬上就叫人改。」
喬毓說了聲:「好。」
勛貴門楣的女郎閨房,自然奢華舒適,極盡精緻。
珍珠一線的簾幕,水晶雕成的明燈,鮫綃羅帳,沉香木床,香枕錦衾便更不必說了。
喬毓躺倒床榻上去,優哉游哉的滾了滾,埋臉進去,幸福道:「軟軟的,好舒服啊,我喜歡這張床!」
新武侯夫人真想一腳踢過去,叫她在地上滾十八圈兒,臉上卻擠出欣慰的笑:「你喜歡便好。」
說著,她又喚了七八個女婢來,指著為首的道:「這是娘房裡用慣了的人,叫她就近照顧,娘也安心,此外,張媽媽也會留下來。」
喬毓坐起身來,向那女婢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女婢眉眼細長,透著精明嫵媚,屈膝施禮,道:「奴婢名喚紅玉。」
「這個名字不好,」畢竟玉跟毓是同音的,喬毓不喜歡,想了想,道:「我給你改個名字,就叫碧池吧。」
「……」碧池雖有些不明所以,卻還是應道:「是。」
……
新武侯府裡邊兒,喬毓真正接觸過的,其實也就是新武侯夫人與張媽媽兩人,至於其餘人,卻被她們借口今日晚了,明日再行拜見。
不見就不見吧,喬毓一點兒也不怵。
無論是公中的賬目,還是張媽媽對新武侯夫人的態度,都叫喬毓明白,新武侯夫人並不是拿主意的人。
葛老太爺,才是府上說一不二的存在。
除了他,別的人都不需要在乎。
喬毓手中捏著一顆蘋果,往上邊兒一拋,又動手接住,送到口邊,「咔嚓」咬了一口,甜美的汁液在口腔中迸發開,給予人無上的享受。
有錢可真好啊。
……
那日皇太子與秦王幾人過府之後,喬老夫人的精神瞧著倒好了些,小輩兒們受了鼓舞,若得了空,便時常前去探望,陪老人家說說話。
這日午後,喬老夫人自睡夢中驚醒,頗為不安,獃滯一會兒,忽然落淚起來。
皇太子在側守著,見狀關切道:「外祖母,您怎麼了?可是做噩夢了?」
「我夢見你母親了,」喬老夫人心痛道:「我夢見她在受苦,吃不飽,穿不暖,還被人欺負……」
皇太子聽得心頭微痛,溫聲勸慰道:「不會的,母后是有福氣的人。」
「是不是我們燒過去的金銀財物她沒有收到?還是說,收到了,卻叫旁人搶了去?」
喬老夫人拉住他手,央求道:「好孩子,你替外祖母走一趟,去大慈恩寺供奉一盞海燈,別用你母親的名字,若是用了,興許又要有人去搶了!」
這話有些荒唐,皇太子卻還是應了:「好,我親自去,您別憂心。」
「我怎麼能不憂心,」喬老夫人傷懷道:「我一想到你母親被人欺負,還要受氣,便難受的說不出話來……」
……
天色已經有些晚了,喬毓卻在這當頭出了門,碧池似乎想勸,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給咽下去了。
院中花木鮮艷如初,喬毓倒想起自己鬢邊那朵芍藥了,取下來丟掉,在碧池痛心疾首的目光中,重新去掐了朵,別回鬢邊去了。
畢竟是侯府,樓台重疊,富貴凜然,同鄉下地方截然不同。
喬毓慢悠悠的轉了會兒,不僅不覺得無聊,還有點想吹口哨。
穿過長廊,迎面走來個年輕郎君,約莫二十齣頭的樣子,相貌也頗俊俏,只是面上脂粉氣重了些,瞧著不甚正經。
碧池忙近前去,想要為她介紹,喬毓咬了口蘋果,雲淡風輕道:「我不吩咐,你別開口。」
碧池一怔,旋即便沉默著垂下頭去。
「這是哪來的小娘子,怎麼跑到我家來了?」
那年輕郎君上下打量她,嬉皮笑臉道:「瞧著不像什麼正經出身的,別是伯父新得的吧。」
「喂,」喬毓不說話,他便有些窘迫,眉頭一擰,喝問道:「你是誰?」
喬毓在那蘋果上咬了最後一口,抬手一拳,帶著勁風,徑直打在他臉上。
那郎君不意她會出手,更不想那力度竟如此之大,下頜劇痛,只覺整個腦袋都在嗡嗡作響,身體一晃,撲倒在地。
喬毓抬腳踩在他臉上,狠狠碾了幾下,哈哈大笑道:「我是你爹!」
皇帝尚在,皇太子與諸王、公主為母服孝一年便可,期間停音樂、嫁娶、祭禮,宗室與朝臣亦是如此。
聞喪次日清晨,京中文武百官素服至右順門外,著喪服入臨,臨畢,行奉慰札,三日而止;服斬衰,二十七日而除,至百日開始穿著淺淡顏色衣服;在外文武官喪服,與在京官同。
一品至五品官員家中命婦,於聞喪次日清晨,素服至大明宮,哭臨五日。
就命婦們的身子而言,在殿外跪哭五日,著實不是件輕鬆的事情,然而國母既逝,皇太子與諸王、公主都隨同守喪,如此關頭,誰家命婦敢說自己不想前去哭臨?
皇后薨逝於二月二十八日,今日三月初三,再有一日,便結束了。
命婦們這樣想著,心中略微鬆了口氣。
這日午後,忽然下起雨來,牛毛似的,倒不算大。
命婦們身上穿的是麻布衫裙,輕軟之餘,卻是一沾便透,約莫過了一刻鐘,便濡濕了八/九分。
三月的天氣不算冷,但也決計算不上熱,身上麻布衫裙濕了,內衫同樣緊貼著皮肉,黏濕而又寒涼,年輕命婦們倒還好些,年長的卻有些扛不住了,連哭聲都弱了好些。
秦王失了母親,又接連哭臨幾日,俊秀面龐有些憔悴,兩頰微削,舉目四顧,聲音喑啞,向近處女官道:「母後生前最為仁善,必然不願叫眾人雨中哭臨,你去回稟皇兄,問他是否可以暫且入內躲避。」
女官恭聲應了,匆忙去尋在前殿主事的太子,不多時,便趕回道:「太子殿下說,請命婦們先去入內避雨,待雨停了,再行致禮。」
她說話的聲音不大,但足夠叫眾人聽清,命婦們垂首謝過,待秦王與晉王、昭和公主起身後,方才隨同站起。
秦王是帝后的次子,十六歲的年紀,不算是小了,兄長在前殿主事,此處便得由他主持,一連幾日,儀禮分毫不錯,倒叫諸多命婦暗地點頭。
皇後生皇太子與秦王的時候,正值天下大亂,戰火連天。
皇帝作為太上皇的長子,在外征戰四方,軍伍為家,過門而不入也是常態,兩個兒子也見得少,感情自然也淡薄。
反倒是晉王與昭和公主,出生於太上皇稱帝的第二年,龍鳳雙生,天大的吉兆,自幼長在父母膝下,格外受寵。
現下母親過世,遭逢大變,他們似乎也在一夜之間長大。
宮人們送了暖身的薑茶來,秦王並未急著用,而是到常山王妃身邊去,為她斟了一杯,溫言勸慰道:「姨母,保重身體。」
年長的姐姐對於幼妹,總有種近似於母親對女兒的關切,幼妹辭世的噩耗,也給了常山王妃無限打擊。
內殿靈位兩側是兒臂粗的蠟燭,光影幽微,秦王瞥見她兩鬢略微白了,心下酸澀起來。
「我無恙,」常山王妃如此說了一句,那聲音有些乾澀,她低頭飲一口茶,方才繼續道:「殿下這幾日操勞,也要珍重才是。」
秦王應了一聲,沉默下來,只有偶爾響起的啜泣聲,不時出現在耳畔。
這場雨下了半個多時辰,便停歇下來,秦王等了兩刻鐘,見沒有再下的趨勢,便打算重新往殿外去,卻見廬陵長公主兩頰微白,神情憔悴,叫女婢攙扶著,到近前來了。
「阿昱,雨才剛停,誰知道會不會再下?」她有些倦怠的道:「馬上就要過未時(下午三點)了,今日便先散了吧。」
這顯然不合禮節,秦王淡淡看她一眼,道:「不行。」
若在此的是皇太子,廬陵長公主決計不敢如此提議,然而換成溫文爾雅的秦王,卻有了三分膽氣。
她下頜微抬,徐徐道:「阿昱,並非是姑母執意與你為難,而是今日天氣涼寒,時辰又的確不早了,命婦們不乏有上了年紀的,如何能熬得住?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你外祖母年邁,也不曾來,怎麼不見你如此堅持?」
只是末時罷了,如何就是天色已晚
更別說真正年老體弱的,早就免了哭臨之事,並不是只有衛國公老夫人一個。
晉王與昭和公主在側,聽到此處,哭的紅腫的眼睛齊齊轉過去看她,眼底一瞬間射出來的冷光,幾乎要將她切碎。
秦王止住了弟妹上前的動作,轉向其餘命婦,目光冷淡道:「哪位夫人覺得累了,想先行離去?且站出來,叫我看一看。」
內殿中落針可聞。
沒有人主動說話,也沒人真的敢站出來。
即便真有人熬不住了,想求個情,暫且歇息片刻,這會兒也死命忍住了。
在皇后的喪儀上先行退去,決計稱得上是大不敬,罪在十惡之六,該當處死。
廬陵長公主是太上皇與皇太后的獨女,她有膽氣冒這個頭,其餘人卻不敢。
足足半刻鐘過去,始終沒人做聲。
廬陵長公主面色呈現出一種被水浸泡過的冷白,她掃視一周,發出一聲近乎譏誚的笑:「我也只是怕諸位老夫人勞累傷身,發出如此提議,既然無人覺得辛苦,那便罷了。」
「姑母,你既非命婦之首,又不是命婦本人,越俎代庖,居心何在?」
秦王目光冷淡,利劍一樣刺過去:「先國后家,母后首先是皇后,其次才是你的長嫂,長公主,你逾越了。」
「我是晚輩,無權干涉,」他不再看廬陵長公主,轉身往殿外去:「哭臨結束,請長公主往皇祖母宮中去一趟,勞煩她管教好自己的女兒。」
諸多命婦當面,廬陵長公主被迎頭訓斥,面色一陣青一陣白,只覺心肺翻騰,那口氣哽在喉嚨,半晌過去,才氣若遊絲道:「你竟敢如此同長輩說話……」
秦王既出去了,命婦們更不敢久留,匆忙往殿外去,對廬陵長公主避如蛇蠍,更無暇聽她有什麼話要講。
廬陵長公主見狀,心中一陣酸澀:她的父親曾是開國君主,母親也曾是皇后,胞弟更曾是一人之下的儲君,哪曾想,竟淪落到今日這境地。
她身後的嬤嬤神情中有些不贊同,悄悄扯她衣袖,勸道:「皇后新喪,聖上與幾位皇子、公主正是傷心的時候,您說這些話,豈不是自討苦吃。」
內殿中再無旁人,廬陵長公主的眼淚終於忍不住落下,委屈道:「憑什麼呢,皇位明明就該是阿弟的……」
那嬤嬤面色微變,忙又拉她一把,示意噤聲。
廬陵長公主目光中閃過一抹兇狠之色,卻沒再言語,拭去眼淚,出殿尋到自己位置,如先前一般跪地哭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