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事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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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我華夏泱泱, 萬國來朝,不想未及千年,竟叫那群夷狄畜類前來放肆!」


  這是她醒后說的第二句話。


  喬毓滿腹怨憤, 坐起身來, 目光往四下里轉了轉, 終於從家國情懷,轉到了人生哲理。


  我是誰?

  我在哪兒?


  我都經歷了些什麼?

  沒有人能回答她。


  喬毓腦海中一片空白。


  她只記得一個叫做「喬毓」的名字,以及前不久夢見的,還未曾消散掉的那些命運軌跡。


  但這些東西,對於現在她而言, 都沒什麼實際性的作用。


  喬毓看著不遠處那扇透風的柴門, 心裡有點發愁。


  她正一腦袋漿糊的時候, 門忽然被推開了,一個年約十四、五歲的女郎進來,那雙黑亮的眼睛落在喬毓身上, 霎時間迸發出幾分欣喜。


  「呀,」她說:「你醒了!」


  喬毓饒是心頭微疑, 也禁不住被她感染,露出一個笑來。


  卻聽有人冷哼道:「再不醒,我便要丟你出去了!」


  那扇柴門又一次被人推開, 進來一個四十上下的婦人, 衣衫陳舊, 兩鬢微霜,眼角皺紋厚重的能夾死人。


  上下瞧了喬毓幾眼,她沒好氣道:「這位小娘子,我們家貧,可養不起你這等貴人,二娘見你在河邊昏迷不醒,非要撿回來,平白多一張嘴吃飯……」


  喬毓見她語出嫌惡,倒也不惱,只在心裡暗暗嘀咕:我人都沒醒,從哪兒多出一張嘴來吃飯?

  似乎是看出了她心聲,那婦人冷哼一聲,語氣更壞:「你雖不吃飯,但這幾日工夫,只吃藥便花了四十二錢,一斗米也不過五錢罷了!」


  說著,又絮叨起昨日煮了只母雞熬湯,說雖不是市集上買的,但送出去賣,總也值六七錢,如此云云。


  喬毓詞窮了,老老實實的聽她念叨。


  婦人稱為二娘的女郎卻有些面紅,悄悄拉了拉喬毓,羞道:「說來慚愧,買葯的錢物都是出自阿姐,你腕上那串玉珠,被阿娘拆開當了……」


  「不然如何,我自己出錢養她?」


  那婦人瞪二娘一眼,惱怒道:「既不是我女兒,又不是我媳婦,誰有這等好心,顧看她死活!自己家人都快出去喝西北風了,難為你還這樣好心腸,從外邊兒往回撿人!」


  這席話說的毫不客氣,二娘聽得眼圈兒一紅,低下頭去,不敢做聲了。


  那婦人嗓門兒也大,吵得喬毓頭疼,忙止住道:「二娘救我,便是我的恩人,嬸嬸肯收留,也是感激不盡,更不必說這幾日照顧周全,一串玉珠而已,不值什麼的。」


  她這番話說的滴水不露,那婦人聽后,面色倒和緩起來,又剜了女兒一眼,一掀柴門前懸著的舊帘子,轉身出去了。


  二娘怕她吃心,柔聲道:「阿娘就是這等脾性,可心是好的,阿姐不要同她計較……」


  若換了個嬌小姐,冷不丁聽那麼一席話,指不定要難受多久呢,但喬毓臉皮厚慣了,根本沒往心裡去。


  說到底,人家又不是你爹你娘,哪有什麼義務要無條件的對你好?

  那婦人雖嘴上刻薄些,但到底也收留了她,又去買葯煮雞,若換個壞心的,將她拎回家,尋個窯子賣了,想說理都找不到地方。


  喬毓笑了笑,又問二娘:「你是在哪兒撿到我的?」


  「在村東頭的河邊,」二娘溫聲細語道:「我白天去那兒洗衣服,落了棒槌,晚上才想起來,匆忙去找,就見你躺在河邊不省人事,便將你背回來了。」


  「河邊?」喬毓敏感的多問了句。


  「是啊,河邊,」二娘有些疑惑,不解道:「阿姐,你怎麼會到那兒去?」


  我也不知道啊!


  喬毓心道:我唯一知道的那點事兒,還是你告訴我的!

  她有些頭疼,又問道:「這是什麼地方?我是說,此地受哪個衙署管轄?」


  「這是長安,天子腳下,當然是歸京兆尹管轄了。」


  說到這兒,二娘察覺出不對來了:「阿姐,你,你似乎……」


  喬毓坦誠的看著她,實話實說道:「二娘,昏迷之前的事情,我都不記得了。」


  ……


  午間吃飯的時候,屋內的氣氛格外沉寂。


  二娘姓李,沒有名字,因為排行老二,所以就叫二娘。


  她母親姓王,父親早就過世,上邊還有個哥哥,幾年前到長安城中的糕餅鋪子里去當學徒,老闆見他機靈能幹,就將女兒嫁給他了。


  說是嫁,但兩家門第在那兒,其實跟入贅沒什麼區別。


  富戶里嬌養的小娘子同粗俗的婆母說不到一起去,王氏怕兒子夾在中間為難,便拒絕了搬去同住,跟女兒留在老家,幫人縫縫補補,賺些辛苦錢。


  二娘生得一雙巧手,刺繡做的不俗,十里八鄉都有名氣,也有些進項,母女倆相依為命,日子不說是富足,但也不算壞。


  可現在,這種平靜的生活被打破了。


  喬毓不記得從前發生了什麼,當然也不知道自己家在何方,家裡還有什麼親眷。


  二娘發現她的時候,也沒有在她身上發現籍貫憑據。


  這就是說,喬毓現在是個黑戶。


  更要緊的是,什麼樣的變故,才能叫一個衣著不俗、看起來出身不低的女郎孤身流落到此,被二娘救起?

  或許她家中出了變故,或許她是一個逃犯,往荒誕處想,興許她正在被人追殺。


  喬毓端著那隻裂口的碗,悶頭扒飯,心裡愁苦,一碗飯吃完,拎起勺子想再盛,卻發現米盆已經空了。


  ……她吃的好像有點多。


  王氏早就停了筷子,陰沉著臉坐在旁邊,對她進行死亡凝視:「這是第四碗了。」


  喬毓訕訕的將筷子放下:「我好幾日沒吃飯了……」


  王氏看起來像是想說什麼,然而嘴唇動了動,卻沒有說出口,她起身去了裡屋,不多時,又拎著一隻花色陳舊的包袱回來了。


  「你那日穿的衣服,我幫你洗了,身上帶的玉佩珠飾也都在這兒。」


  「那串玉珠材質很好,一顆珠子便當了五百錢,你連買葯帶吃飯,總共算是五十錢,還剩四百五十錢。」


  「我留了五十錢,算是辛苦費,剩下的都在這兒了。」


  王氏將包袱放在喬毓身側的矮凳上,說:「吃完飯後,你就走吧。我們家廟小,留不住你這尊大佛。」


  「阿娘,阿姐連自己家在哪兒都不記得,你叫她去哪兒?」二娘急的臉都紅了。


  「你閉嘴!」王氏厲聲呵斥女兒一句,轉向喬毓時,又柔和了語氣:「小娘子,說句託大的話,我與二娘也算是你的恩人,留你到現在,也算是仁至義盡了,是不是?


  我們家是個什麼光景,你也瞧見了,老爺們吹一口氣就能散架,你行行好,早些往別處去吧。」


  上了年紀的人,總會有歲月所賦予的智慧,王氏一個寡婦,丈夫早逝,能拉扯一雙兒女長大,自然有她的過人之處。


  喬毓盯著那個包袱看了一會兒,輕輕道:「嬸嬸,我身子還沒好利落,勞煩你再收留我幾日,好嗎?最多五日,我便會走。」


  二娘哀求的看著母親:「阿娘。」


  王氏有些遲疑,半晌之後,終於粗著聲音道:「等你好了,馬上離開這兒。」說完,便悶頭收拾碗筷,一併擱進水盆,端著出去刷洗了。


  ……


  這是坐落在長安城外的一個村落,總共不過幾百戶人,因為毗鄰大慈恩寺,便有人購置了些香燭燒紙等物售賣,往來的香客又多,時日久了,倒是繁盛熱鬧起來。


  喬毓這會兒還是個黑戶,王氏怕被人瞧見,生出什麼波折來,自然不許她出門,叫悶在屋子裡修養,病好了趕緊滾蛋。


  喬毓老老實實的躺在那張略微一動,便咯吱咯吱響動的木床上,總覺得自己胸口有些悶。


  她咳了兩聲,又問二娘:「早先你們買的葯還有嗎,能不能再煎一副?」


  二娘秉性柔善,極為體貼,聞言便去櫥櫃中翻找,不多時,喜道:「有呢,阿姐等等,我這就去煎。」


  喬毓隱約嗅到了葯氣,腦海中忽然冒出點什麼來,她從床上彈起來,近前去接過那藥包,打開瞧過後,搖頭道:「這葯不對症啊。」


  二娘訝異道:「阿姐,你懂醫術嗎?」


  喬毓仰頭想了想,不確定道:「好像曾經有人教過我,記不清楚了。」


  「有紙筆嗎?」她道:「我開個方子,勞煩你再去抓一回。」


  二娘道:「哥哥從前剩了些紙,筆也有,只是沒有墨。」


  喬毓笑道:「炭筆總有吧?你畫花樣,想來用的上。」


  「有,」二娘應得飛快,去尋了來,歡天喜地的送過去:「在這兒!」


  喬毓略經思忖,提筆寫了方子,又奇怪道:「我寫字,你怎麼這樣高興?」


  「會寫字的人多了不起啊,」二娘托著腮看她,眼睛里全是歆羨:「村前的錢先生寫得一筆好字,每日幫人寫信,便能叫全家人溫飽了。」


  喬毓下意識看了眼面前紙張:「你不會寫嗎?」


  「哥哥是郎君嘛,要養家糊口的,」二娘笑的有些酸澀,低聲道:「我是女郎,將來總要嫁人,學這些做什麼。」


  王氏一個寡婦帶著兩個孩子,能叫兒子念書識字,已經很了不起了,如何供應的起第二個孩子。


  喬毓看出了她的言不由衷,心中一嘆:「我教你吧。」


  二娘雙眼一亮,旋即又黯淡下去:「阿姐很快便要走了,即便是教,我又能學會多少呢。」


  這是個有些傷感的話題。


  兩人都停了口,沒再說下去。


  ……


  傍晚的時候,王氏做活回去,聽說喬毓頗通醫理,倒是有些訝異:「你還會治病?」


  喬毓道:「勉強記得一些。」


  王氏神情柔和了些:「這份本事,可比彈琴畫畫強多了。」


  沉默著吃過晚飯,喬毓便與二娘一道去睡,至於王氏,則去了另一間屋子歇息。


  現下剛進三月,夜間微有些涼,喬毓就著剛打上來的井水洗了把臉,這才想起來自己醒來之後還沒照過鏡子,竟不知自己此刻是如何一副尊榮。


  二娘取了鏡子遞給她,忍俊不禁道:「阿姐生的可美呢,是我見過最好看的姑娘了。」


  喬毓接過那面菱花鏡,便見鏡中人容顏鮮艷,杏眼桃腮,雙目湛湛,略帶幾分颯爽英氣,真如三月盛開的杏花一般灼艷明媚,佔盡春色。


  她摸著臉,美滋滋道:「我可真好看!」


  「是啊,」二娘笑道:「明日便是上巳節,若叫附近的年輕郎君們見了,保管看得別不開眼。」


  「上巳節?」


  喬毓知道現下是三月,卻不知今日是三月初二,目光透過窗戶往外一瞧,疑惑道:「既然是上巳節,怎麼不曾懸挂紅幡祈福?」


  「阿姐有所不知,」二娘斂了笑意,悄聲道:「皇后薨了,現下正值國喪。」


  喬毓驚詫道:「啊?」


  「皇后辭世,也有幾日了。」二娘徐徐道:「京中停音樂、嫁娶百日,這還是小民,聽說老爺們停得更久,要一整年呢。」


  說及此處,她神情中閃過一抹驚奇:「也是巧了,我遇見姐姐,便是在皇后薨逝世的第二日。」


  喬毓哈哈笑道:「是蠻巧的。」


  「唉,」二娘卻嘆口氣,感慨道:「我雖不曾見過皇後娘娘,卻聽聞她賢良淑德,極為慈悲,更是世間少有的美人。」


  女人的本體是八卦,二娘也不例外:「聖上與皇后是結髮夫妻,太子、秦王、晉王與昭和公主,皆為皇后所出,竟無異生之子,這樣的夫妻繾綣,真是叫人歆羨。」


  「哦,」喬毓心說這都可以用來寫話本子了,口中卻道:「那是挺叫人羨慕的。」


  「唉,」二娘又嘆一口氣:「皇後娘娘今年也才三十有四,怎麼就早早去了呢。」


  人有生老病死,閻王索命,可不管你尊卑貴賤。


  喬毓心裡邊兒這麼想,倒不至於往外說,又跟二娘聊了幾句,便一道去歇息了。


  窗扇半開,月光隱在烏雲後邊兒,灰濛濛的,看不真切。


  喬毓睡不著,便睜開眼開始數羊,數到最後,不知怎麼,竟想起二娘說過的那位皇後來。


  太子今年十八歲,已經選定了太子妃,現下生母辭世,怕要等上一年再娶。


  太子的胞弟秦王要小些,今年十六,王妃還沒有人選。


  晉王與昭和公主是雙生胎,今年十三歲,說大也大,說小也小的年紀。


  不過話說回來,皇帝也才三十六歲,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再過一陣子,指不定就要續娶,到那時候,太子與一乾弟妹們的日子,就不一定那麼好過了。


  喬毓胡思亂想著,忽然心神一凜,啞然失笑。


  他們好不好,關我屁事。


  自己那點兒事都弄明白,哪來的閒情逸緻憂心別人。


  她懶洋洋打個哈欠,合眼睡了。


  對於好東西,喬毓一貫來者不拒,收下之後,又同新武侯世子抱怨:「二姐姐心胸也忒狹隘,我同她說笑幾句,便生氣了,竟還悶出病來了……」


  新武侯世子作為郎君,很難理解女兒家之間的勾心鬥角,這也是世間大多數男子的通病。


  一個妙齡女郎,只要不是壞的頭頂生瘡腳下流膿,即便是刁蠻些,也有她的動人之處。


  聽喬毓說完,他便含笑附和道:「二娘脾氣大,你多擔待些便是。」


  說完,又去拉她的手:「六娘從小在外長大,怕是吃了許多苦,從前哥哥不知道,以後卻一定會護著你的……」


  喬毓不露痕迹的避開了他,目光希冀道:「哥哥,你能不能帶我出去轉轉?總是悶在府里,好沒意思。」


  「現在還不行,」新武侯世子雖喜愛她美貌,卻不至於色令智昏,笑容溫和道:「明德皇后薨逝,勛貴間宴飲嫁娶都停了,雖說不禁止出門,但還是謹慎些為好,中書舍人許敬宗,便是因為在孝期失禮,被貶到洪州去了。」


  喬毓有些遺憾的「哦」了一聲,拉下臉來,道:「哥哥事多,我便不攪擾了,碧池,送客。」


  過河拆橋也沒有這麼快的,新武侯世子當場怔住,碧池倒是有所猜測,戰戰兢兢的上前去,賠笑道:「世子……」


  「好吧。」新武侯世子目光微沉,盯著她看了幾瞬,復又笑道:「六娘,你好生歇息,我這便走了。」說完,起身離去。


  喬毓懶得起身相送,口中卻很客氣:「碧池,好生送哥哥出去。」


  ……


  張媽媽往葛老太爺處去回話,將喬毓諸多表現一一說了,便垂下頭,靜立不語。


  「我早先猜的果然不錯,」葛老太爺目光中有些自得:「連字都寫不好,顯然不是什麼正經出身,也沒人仔細教過。」


  張媽媽卻有些遲疑:「萬一是她裝的——」


  「哪有這麼容易。」葛老太爺失笑道:「不擅書法的人想寫一筆好字並非易事,但書法大家想寫一筆壞字,也沒那麼容易。有些東西是刻在骨子裡的,改不了。」


  「老太爺睿智。」張媽媽恭維一句,頓了頓,又道:「二娘不甚喜愛這個妹妹,世子倒是走動頗勤。」


  「這也不是什麼壞事,」葛家上下,任何風吹草動,都很難瞞過葛老太爺的眼睛,他敲了敲煙袋,悠然笑道:「你猜,六娘知不知道她並非葛家血脈?」


  這樣的問題上,張媽媽如何敢開口:「奴婢不知。」


  「我猜,她是知道的。」葛老太爺面上笑容斂去,淡淡道:「只是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我們需要用到她,她也需要一塊跳板,登上那座高台。」


  他抽一口煙,眯起眼來,好半晌過去,方才徐徐吐出一口煙霧:「在感情面前,女人是很愚蠢的,有時候,這比利益更能束縛住一個人。」


  張媽媽會意的笑,葛老太爺卻皺起眉來,神情躊躇,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沉聲吩咐道:「叫葛祿往大慈恩寺走一遭,請凈衍大德過府一敘。」


  張媽媽聽得一怔:「凈衍大德?」


  所謂的大德,乃是對高僧的敬稱,縱觀大唐,也不過十人而已,且皆為僧官,受命於鴻臚寺之下的崇玄署。


  這十位大德官階不算高,聲望卻很高,大多留於寺廟之中譯經,偶爾會往宮中講經,很少會出現在俗世之中,故而張媽媽一聽,便愣住了。


  「昔年在太原,凈衍大德曾欠我一個人情,」葛老太爺目光幽深:「我知道他於面相頗有精研,叫葛祿去請他來,助我定一定心。」


  ……


  昨夜剛落了一場春雨,到第二日清晨,空氣似乎也格外清新起來。


  喬毓叫去花圃中摘了幾朵沾露海棠,梳妝之後,簪到鬢邊,這才心滿意足的出門,往涼亭中去尋葛九娘等人。


  葛老太爺坐在不遠處樓閣之上,面色沉沉,唯有緊握住拐杖時青筋迸現的那雙手,將他此刻的忐忑暴露出來。


  他身側是個鬚髮皆白的老僧,慈眉善目,神態恬靜,目光在喬毓停了會兒,眉頭及不可見的一蹙,待她遠去,方才垂首,念了聲佛號。


  葛老太爺笑問道:「大德,如何?」


  「女處尊位,履中居順也。」凈衍大德道:「此女有母儀天下之像,貴不可言。」


  葛老太爺大喜過望:「果真?」


  凈衍大德道:「出家人不打誑語。」


  葛老太爺臉上的笑意,比旭日東升時射出的日光還要耀眼幾分,卻見凈衍大德站起身,施禮道:「塵緣已了,貧僧這便告辭了。」


  葛老太爺殷勤挽留道:「大德何妨稍加停留,府上已經備了齋飯……」


  凈衍大德客氣而堅決的推辭了。


  葛老太爺不好強留,親自送他出去,目送那一行人遠去,方才緩緩回府。


  ……


  直到登上馬車,凈衍大德臉上才浮現出一抹異色:「怪哉!」


  他身側的小沙彌不解道:「大德可是遇上什麼麻煩了?」


  「我今日見到一人,面相極是怪異,」凈衍大德自語般道:「像是生,也像是死,像是破滅,也像是新生,天生一股悍勇之氣,鋒芒難擋。」


  「居然有這樣的人嗎?」小沙彌聽得不明所以,好奇道:「若有機會,真想親眼一見。」


  「還是不見為好,」凈衍大德搖頭失笑:「這種人天性如火,尋常人降服不得,貿然臨近,恐怕生災。」


  他自覺說的有些多了,摸了摸小沙彌光滑的頭頂,忽然察覺路線不對,向趕車人道:「法慧師弟今日歸京,不是說要去接他嗎?為何直接返回寺中?」


  小沙彌忙道:「大德在新武侯府停留的久了,法慧大德先一步尋了來,正巧有幾位中官來請,便進宮去了。」


  他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我方才忘記同大德講了。」


  「進宮去了?」凈衍大德微微蹙眉,忽然轉頭,望向皇宮方向,低語道:「多事之秋啊。」


  ……


  明德皇后薨逝,皇帝輟朝百日,諸多政務自然堆積到了皇太子的案前,好在他雖年輕,卻也幹練,又有諸多屬臣幫持,諸事都料理的井井有條,無人能挑出毛病。


  這日清晨,天色微亮,皇太子便起身洗漱,更衣用膳之後,又往顯德殿去,向皇帝問安。


  日頭尚未升起,東方混沌,道路兩側仍點起著燈,遠遠望去,浩蕩而又縹緲。


  皇太子到了顯德殿外,便見殿內燈火通明,人聲赫赫,不覺微怔。


  侍從們見他前來,忙躬身施禮,皇太子淡淡頷首,又道:「父皇何在?」


  侍從恭敬道:「天色將亮,聖上便起身了,洗漱用膳之後,又協同禁軍修習箭術,直至現在。」


  皇太子應了一聲,便進門去,人一入內,便見軍容肅整,聲響不絕。


  弓弦拉到極致時的緊繃聲,弓箭飛射時的破空聲,夾雜著中靶時的悶響聲,以及不時響起的喝彩聲,在寬闊的顯德殿前交織成一片。


  皇帝身著常服,袖口收窄,手中弓弦繃緊,猝然鬆手之際,帶著尖銳的破空之聲,正中靶心。


  年輕的禁軍們揚聲叫好,神情敬慕,極為振奮,反倒是年長些的,因為見過皇帝戎馬軍中的英姿,並不像年輕人那樣激動。


  武德九年,突厥寇邊,直逼帝都長安,皇帝設疑兵之計,與其簽訂渭水之盟,雖然使突厥人退去,但終有城下之盟的恥辱在。


  此事不過幾日,皇帝便召集禁軍,道:「朕不欲令你們前去開鑿池塘,築造宮殿,只欲士卒修習騎射,專於技擊,望你們橫掃前敵,使邊關再無禍亂。」


  在那之後,皇帝便以顯德殿為靶場,每日晨起帶領禁軍修習箭術,每隔兩日,又往御林苑去修習騎射,中靶次數多者,便賞賜弓箭財物,親自勉勵。


  顯德殿前習箭射靶,這顯然不合規矩。


  先王製法,有以兵刃至御所者,刑之。


  御史也曾上疏言及,只是皇帝置之不理,終究無計可施,只得默許此事。


  明德皇后薨逝之後,皇帝輟朝百日,不再理政,每日帶領禁軍修習騎射的事情,也暫且擱置,不想今日清晨,竟又恢復原態了。


  皇帝並未注意到皇太子已經過來了,內侍總管高庸先瞧見,忙低聲回稟:「聖上,太子殿下到了。」


  皇帝轉目去看,皇太子向他致禮,父子二人短短對視之後,皇帝便將手中弓箭遞與高庸,往前殿去了。


  皇太子自然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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