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回家
這人是怎麼回事?
喬毓吃了一驚, 不知該如何是好,愣神之際,卻被那人伸臂抱住,猛地擁入懷中。
她給驚住了, 第一反應便是將這人推開, 手都伸出去了,不知怎麼, 卻又遲疑起來。
在她的印象里,男人是很少掉眼淚的,如此情狀, 大抵是真的很傷心。
他為什麼這樣傷心
他認識自己嗎?
還是說, 有什麼別的緣故
喬毓正左右為難, 卻覺那人手臂用力, 將她抱得更緊,似乎有溫熱的液體落到她面頰上,旋即掉落在地。
她不知該如何是好, 卻聽他在自己耳邊, 語氣哽咽, 又似乎是含笑:「前幾日, 雁歸山中的一處山寨被人拔除,是不是你做的?」
喬毓心下一驚。
她從沒有想到, 這事會被一個頭一次見, 不知根底的人說出來。
轉瞬的怔楞過去, 喬毓很快反應過來, 伸臂推開他,神情疑惑道:「我不認識你,也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那人並不強迫,順勢將她鬆開,笑中帶淚,定定看了她許久,忽然抬手颳了刮她鼻樑,道:「小混賬。」
喬毓被他這動作驚了一下,腦袋下意識往後一縮,有些警惕的看著他,手掌悄悄握住了劍柄。
「跟我走吧,」男人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微微一笑,道:「我帶你回家去。」
回家?
他知道自己是誰?
喬毓自從醒來,便一直想知道自己家在何方,現下驟然從他嘴裡說出來,卻覺一陣恍惚,難以置信。
她緊盯著這男人看,想問一句,又怕先露了底,若是不問,又有些不安心,竟少見的躊躇起來。
那男人目光溫柔,神情斂和,並不介意她此刻的防備,執起她手,在上邊寫了兩個字。
李泓。
他道:「我的名字。」
「……」喬毓茫然道:「沒聽說過。」
皇帝倏然笑了起來,卻沒有多做解釋,而是又一次道:「我們走吧。」
前不久的淚光消失無痕,他重歸淡然,幾乎叫喬毓以為,方才那一幕是自己的錯覺了。
這一怔愣的空檔,那男人已經轉身前行。
他似乎篤定她會相信他。
喬毓遲疑一瞬,還是跟了上去。
正是午膳時分,大慈恩寺雖不知皇帝是否會留下用膳,卻還是備了素齋。
喬毓聞到了飯菜的香氣,腳步不自覺的慢了一點兒,下意識揉了揉肚子,才繼續跟上。
皇帝察覺到了,回頭看她一眼。
喬毓也不覺得丟臉,誠實道:「我好餓。」
皇帝失笑,卻沒有開口,二人便如此沉默著,一前一後出了大殿。
……
皇帝想單獨呆一會兒,侍從們自然恭候在外,足足大半個時辰過去,高庸才聽見內里有腳步聲傳進來,臉上掛了三分笑去迎,抬頭瞅見時,卻怔在當場。
他跟隨皇帝多年,前不久才見過,再見一回當然不會覺得奇怪,可皇帝身後那年輕女郎,活脫兒就是明德皇後年輕時的模樣……
這麼會兒功夫,從哪兒冒出來這麼一個人?
高庸心下大覺詫異,勉強回過神來,迎了上去。
皇帝止住了他即將出口的話,吩咐道:「先去用膳。」
高庸恭敬的應了一聲,示意底下內侍去安排,自己則隨同在後,同那二人一道進了內廳。
喬毓自那和尚手中接了信封,一顆心便七上八下的,早飯胡亂吃了幾口,早就餓了。
現下既有的吃,她也不客氣,連塞了三個包子,又將近處幾個碟子掃空,最後,還哼哧哼哧的喝了一大碗粥。
皇帝卻沒有動筷,她吃的時候,便坐在一側看,又叫高庸取了筆墨來,匆忙寫了封信,叫人送去常山王府。
喬毓吃飽了,便有人奉了茶來漱口,她用過之後,便轉目去看李泓,輕咳一聲,道:「咱們走吧?」
皇帝靜靜看著她,忽然道:「你是不是什麼都不記得了?」
喬毓沒承認,也沒否定,答非所問道:「我叫什麼名字,是誰家的女兒?」
皇帝微微笑了起來,卻沒回答:「走吧,我帶你去見你母親。」
對於世間的絕大多數人而言,「母親」二字都是一個溫柔的字眼,喬毓也不例外,聽他這樣講,神情不覺柔和幾分,沒有多問,跟著他出了大慈恩寺,騎馬往長安城去。
……
常山王妃自內侍手中接過那封信時,心下尚且有些不解。
好端端的,皇帝寫信給她做什麼?
心裡如此想,她動作卻沒有拖延,打開信封掃了幾眼,面色頓變,邊快步往外走,邊急聲吩咐道:「去備馬!」
她是一品命婦,早年雖也曾在沙場滾打過,近年來卻皆是車馬出行,騎馬這樣的事情,似乎發生在很久之前。
僕婦們心中詫異,卻不曾問,匆忙間牽了馬來,常山王妃翻身上去,催馬往衛國公府去。
她是出嫁的女兒,按理說,歸府的時候會提前知會娘家,只是近來喬老夫人身體欠佳,常山王妃時常前來探望,這規矩便可有可無了。
門房見有人快馬趕來,還當是有人前來拜會,見是常山王妃,著實吃了一驚,笑容剛擺到臉上,便見常山王妃已然進了府中,直到此時,常山王府隨行的扈從們才飛馬趕來,快步跟上。
「……這是出什麼事兒了?」幾個門房對視一眼,皆有些納悶兒。
常山王妃一路進了內宅,便往喬老夫人院中去。
剛過午膳時分,喬老夫人才吃完葯,兩個婆子陪著說話,氣氛正是安謐。
常山王妃進去之後,瞧見的便是這一幕,顧不得多說,便吩咐道:「你們都出去,我同母親說會兒話。」
她是衛國公府的長女,某種程度上,在喬家的威嚴比衛國公還要高,幾個婆子不曾遲疑,恭敬應了一聲,將內室的門掩上,退了出去。
喬老夫人見長女這般情狀,臉上浮現出幾分詫異,慈愛道:「怎麼了?風風火火的。」
「阿娘,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同你講,」常山王妃在床榻邊落座,握住母親的手,低聲道:「是好事,但是……有些不合常理。」
喬老夫人心下凜然,坐直身子,溫聲詢問道:「出什麼事兒了?」
常山王妃靜靜看著母親,不錯過她神情分毫變化,語氣柔和道:「安安沒有死。」
喬老夫人的目光驟然僵住,彷彿是失了魂魄,常山王妃見狀,忙伸手替她順氣兒,正待說句什麼,卻見喬老夫人無聲的流下兩行淚來,罵道:「這個孽障!」
她驟然哭出聲來,緊緊拉著長女的手,迫切道:「她在哪兒?快叫她來見我,我不罵她,快叫她過來……」
「阿娘,你先平靜一下,」常山王妃語氣溫煦,安撫道:「安安沒有死,聖上找到她了,但是,但是她病了,不知道為什麼,變成了年輕時候的樣子,也不記得我們了……」
她怕刺激到年邁的母親,語氣分外柔和,一席話說的很慢,不想喬老夫人全然沒有在意那些細枝末節,只殷切道:「安安呢?快叫她來見我,無論怎麼樣,她都是我的女兒……」
「阿娘,你別急,安安很快就會來見你的。」
常山王妃心中一陣酸澀,溫柔哄道:「只是在這之前,有些事情咱們得先說好。」
喬老夫人回過神來,泣不成聲:「你說。」
「安安不記得我們了,自然也不記得自己身份,她現下年歲又輕,若是將話說的太過清楚,反倒會嚇著她。」
常山王妃徐徐道:「再則,咱們知道她是安安,別人又不知道,喪儀都舉行完了,再說她是安安,豈不叫天下人覺得奇怪?」
喬老夫人略經思忖,頷首道:「的確是這個道理,這可如何是好……」
常山王妃見她情緒穩定下來,微微一笑,道:「聖上的意思,與我不謀而合,咱們不妨編一個身世出來,就說那是阿娘和阿爹的小女兒,從小養在外邊兒,除去幾個至親,便沒人知道,現下又給接回來了。」
喬老夫人有些遲疑:「哪有無緣無故將孩子送出去的?好不奇怪,再則,我怎知她現下多少歲?若她問起我哪一年生的她,該怎麼說?」
「還有,」喬老夫人有些頭疼:「孩子又不是一眨眼就能生出來的,外人都不曾見我大過肚子,怎麼肯信那是我的女兒?」
「我記得有一年祖母染病,是阿娘在側照看的,接連侍奉大半年,祖母方才轉圜,外人若問,便推到這上邊去。」
常山王妃早有主意,徐徐道:「至於安安,便說是胎里不足,找相士看過,不叫見外人,這才養在外邊,現下好了,又接回來。」
「好好好,」喬老夫人早就心亂如麻,聞言一疊聲兒的應了,盯著女兒看了一會兒,心中忽然生出幾分狐疑來:「你不會隨便找個人,來哄我玩吧?」
「怎麼會?」常山王妃失笑道:「安安是阿娘的骨肉,天下間哪有做母親的,會認不出自己的孩子?」
她沒有親眼見到過皇帝信中所提的幼妹,對於這種死而復生的駭人之事,也持有懷疑態度,但她相信,皇帝不會拿這個開玩笑的。
喬老夫人聽得安心了些,再想長女方才所說的話,又不禁傷懷起來:「聖上在哪兒找到安安的?那麼小一個女孩子,是不在外邊兒是吃了好多苦?我這些日子總是夢見她,說找不到家,原來是因為這緣故……」
常山王妃只急著到母親身邊來,將一幹事項說個清楚,卻不曾細想過其中關竅。
當日幼妹病逝,她也曾見過,怎麼就死而復生,還重回年少了?
皇帝說是在外邊兒找到的她,也就是說,幼妹死而復生的事情,他事先也不知道,既然如此,幼妹到底是從哪兒來的,又是什麼時候醒的?
不記得家在哪兒,不知道自己是誰,這些日子以來,她孤零零在外邊兒,都是怎麼過的?有沒有被人欺負?
常山王妃如此一想,心中實在難過,眼眶發酸,好歹是顧念著母親,才沒有落下淚來。
有些事情不知道也就罷了,一旦知道,心緒卻是再也無法平靜。
喬老夫人哭了一會兒,將近日來的哀慟發泄出去,又拿帕子拭淚,問長女道:「怎麼還不回來?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不會的,」常山王妃心中也急,這時候卻得穩下來,溫言勸慰道:「安安正跟聖上在一起,能出什麼事?」
「也是,」喬老夫人勉強放心下來,等了一會兒,卻耐不住性子:「咱們出去瞧瞧吧,興許已經到了呢?」
常山王妃又是好笑,又是心酸:「阿娘,你身體撐得住嗎?」
喬老夫人笑道:「撐得住,撐得住,再說,還有你扶著呢。」
「不成,」常山王妃搖頭道:「今日風大,您在這兒便是,很快就回來了。」
喬老夫人只得繼續等待。
……
喬毓緊跟在皇帝身後,面色平靜,心緒卻紛亂難言。
她在上巳節前夕醒來,一直到今日,已經過了一個多月。
她始終都想要找尋自己的家人,想要回家,然而現下真的有了線索,卻反倒膽怯起來。
她的家人都是什麼樣的人?
她成長在怎樣的家庭?
還有,這個名叫李泓的男人,同她是什麼關係?
喬毓目光在周遭侍從身上掃過,便見皆是體量剽悍的壯年男子,連身下馬匹,也都雄駿非常,兩下里一比較,自己身下這匹馬被襯托的跟頭羊似的。
他到底是什麼人?
派頭倒比邢國公府還大,瞧著也是氣度不凡……
喬毓心下如此思量,面上卻不顯,跟在李泓身後一路進了長安,因為城中不可騎馬急行,便將速度刻意放慢,緊跟在他身後,道:「我是長安人氏嗎?」
皇帝看她一眼,輕輕頷首。
喬毓肚子里有無數個問題想問,然而將將到了嘴邊兒,卻又給咽下去了。
皇帝在前,她略微落後點,如此進了崇仁坊。
喬毓從前也到過這兒幾次,無非是糾結著要不要去衛國公府看看,短短几日功夫,不至於忘得乾乾淨淨,見皇帝領著自己往衛國公府所在的方向去,神情中不禁顯露出幾分怔楞。
難道她真是喬家的女兒嗎?
可是,可是根本沒人知道她的存在……
皇帝察覺到她速度慢了,回頭去看,便見她恍若失神,道:「你還記得這兒嗎?」
喬毓眉頭微蹙,轉目看向他,很快又將目光收回。
她低下頭,道:「我來過這兒,只是遲疑過後,還是走了。」
皇帝聽得微怔,旋即會意過來,向她笑了笑,道:「那這一次,就大大方方的進去。」
喬毓性情堅毅,認準了的事情便全力以赴,不會遲疑,可這一次,卻少見的畏縮起來,期盼混雜了難言的不安,說不出是何滋味。
眨眼的功夫,二人便到了衛國公府的門口。
門房們識得皇帝,見后忙出門施禮,皇帝無暇顧及,回首看喬毓一眼,示意她跟上,大步往內院中去。
喬老夫人等的心如火焚,前前後後派遣了十幾撥兒人前去等信,終於聽人回稟,說皇帝到了,又是欣喜,又是不安,想去見女兒,又怕空歡喜一場,一時好不為難。
常山王妃心緒並不比她平靜,卻也勉強忍耐著,問來傳信兒的女婢:「聖上是一個人來的?」
那女婢遲疑了一瞬,垂首道:「似乎還帶了個年輕女郎,戴著帷帽,看不清面容。」
喬老夫人與常山王妃對視一眼,皆在彼此眼底看出了希冀與擔憂,略一遲疑,便攙扶著起身,主動迎了出去。
喬毓雖然也曾遠眺過衛國公府,卻不曾真的入內,更別說是到內院中去走動。
陡然到了這地方,她心中忽然湧現出一股奇妙的衝動,似熟悉,似陌生,五味俱全。
她忽然有些怕,不太敢往裡走了,皇帝察覺到她的變化,便停下腳步等她,見她眉宇間顯露出幾分彷徨,便伸手過去,拉住她衣袖,帶著往前走。
正是午後,日光和煦,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喬毓跟在他身後,繞過游廊,拐過亭台,便進了一座頗為雅緻安謐的院落,外邊兒侍立著諸多仆婢,都垂著頭,目光下望。
她的心忽然跳的快了,跟著李泓進了內室,剛掀開玉石垂簾,便見一個年約四旬的貴婦人攙扶著一位鬢髮花白的老夫人出來,瞧見她后,目光迫切的往帷幔輕紗后張望。
那面容是說不出的熟悉與親切,喬毓看得有些無措,略微躊躇一會兒,抬手將帷帽取了下來。
喬老夫人怔怔的盯著她看了會兒,不覺濕了眼眶,眼淚不受控制的往外流,上前幾步摟住她,痛哭出聲:「我的兒,阿娘想你啊……」
喬毓聽得難過,下意識摟住她,鼻子一酸,忍不住掉了眼淚。
喬老夫人略微鬆開些,抬手摩挲她面龐,眼淚撲簌簌落個不停:「怎麼瘦了?是不是吃了很多苦?我就知道!」
喬毓只是哭,說不出話來,從眼眶到喉嚨,似乎都在發酸。
常山王妃也是垂淚,拉住幼妹一隻手,不住的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喬毓淚眼朦朧,轉頭去看她。
常山王妃比她大十多歲,說是姐姐,實則是半個母親,見幼妹這般情狀,又是難過,又是歡喜:「我是姐姐,還記得嗎?」
喬毓先是搖頭,後來又點頭,到最後,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表達些什麼了。
自己帶大的孩子,怎麼看怎麼覺得順眼,常山王妃愛憐的摸了摸她的頭,溫柔道:「不記得也沒關係,回來就好。」
喬老夫人哭的幾乎背過氣去,喬毓忙伸手幫著順氣,不想卻被她拉住,連皇帝都顧不上了,便帶著女兒往內室走:「叫阿娘看看,你有沒有受傷……」
喬毓一進去,喬老夫人便伸手解她衣裳,喬毓也都由著她。
喬老夫人從上到下看了一遍,這才勉強放心,替她將衣裳穿回去時,卻瞧見她小腿肚上有塊淤青,又是心疼,又是氣怒,抬手打她:「你個孽障,總不叫我安心!」
那是喬毓跟兩個義弟去挑山寨時不小心傷到的,這話當然沒法兒跟喬老夫人講。
她腦子轉的也快,忙道:「不小心磕了下,過幾天就好,沒事兒的。」
喬老夫人小心的伸手過去,想要觸碰一下,又怕弄疼她,便縮手回來,心疼道:「是不是很疼?」
又向常山王妃道:「阿瀾,你去尋些傷葯來,磕的這麼厲害,不上藥怎麼行呢。」
喬毓忙將常山王妃攔住:「沒事兒,早就不疼了!」
「要的,」常山王妃很快去尋了來,在指腹上蘸取一點兒,動作輕柔的抹在了傷處:「哪怕是為了叫我們安心。」
喬毓沒有再攔著。
事實上,這種被人愛護的感覺好得很。
骨肉至親,畢竟是不一樣的。
她也曾進過新武侯府,那裡的人也曾經帶著假面,以家人的身份同她相處過。
可假的就是假的,尤其是感情這種東西,根本沒法兒作偽。
新武侯夫人從王氏母女那兒聽到自己染病的消息,也不過是假惺惺的說了幾句擔憂,等回到府里,再也沒有問過一句。
至於其餘人,就更加不會說了。
喬毓的心裡忽然熱了起來,家人的關懷給了她無限溫暖,看著常山王妃幫自己上完葯,輕輕道:「謝謝你,姐姐。」
「還有,阿娘對不住,」她低聲道:「我走丟了,你們是不是擔心壞了?」
喬老夫人好容易停住的淚,在聽見那聲「阿娘」之後,重新又流了出來,她抬手擦了,卻說不出別的,只欣慰著重複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老人家只顧著失而復得的女兒,早將別的拋到九霄雲外去,常山王妃卻還記得皇帝在外間等候,見小妹衣衫齊整,便又勸著出去了。
侍婢們早就奉了茶,皇帝臨窗而坐,有些隨意的倚在窗邊,拿茶盞的蓋子有一下沒一下的撥弄茶水,見她們出來,又抬眼去望,卻沒做聲。
喬毓沒注意到他,看著母親和姐姐,有些垂頭喪氣的道:「阿娘,姐姐,除了名字之外,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常山王妃與喬老夫人都商量好了,編出一套合情合理的說辭,從名字,到生辰,現下聽她說還記得名字,心中著實一驚。
——她若是知道自己名字,那編這一套出來還有什麼用?
喬家可能會將小女兒送到外邊兒養,但是,又怎麼會叫兩個女兒取同一個名字嗎?
常山王妃心思轉的飛快,臉上卻不動聲色:「你當真記得?會不會是搞混了?」
「我叫喬毓,」喬毓認真道:「江南有二喬的『喬』,鍾靈毓秀的『毓』,自己的名字,怎麼會記錯呢?」
……可是你不叫喬毓啊。
常山王妃在心裡如此說,卻又暗暗鬆口氣,不管怎麼說,先糊弄過去最要緊。
「奇怪,」她不解的笑:「你既然記得自己名姓,怎麼會忘掉別的?」
喬毓撓了撓頭,蹙眉道:「我也不知道。」
喬老夫人見她如此,便覺心疼:「好啦,不知道便不知道,我們再告訴你,也是一樣。」
「你今年十六歲,是我的小女兒。我們家六個孩子,你是最小的。」
喬老夫人將喬毓摟住,溫柔的拍了拍她肩,又將早先編排好的故事講給喬毓聽,末了,指著常山王妃,徐徐道:「這是你大姐姐,你小的時候,跟姐姐最親了。」
喬毓瞧見常山王妃,也是打心眼兒里覺得親近,聽母親這樣講,便要起身見禮,卻被常山王妃按住了:「都是一家人,何必這樣客氣。」
「聽你姐姐的,」喬老夫人摟著女兒,一時也捨不得鬆開,笑眯眯道:「你姐姐下邊兒,便是你大哥,他是長子,承襲你阿爹的爵位,做了衛國公;再往下,便是你二哥哥,略有功勛,被封為昌武郡公;再下邊兒……」
說及此處,她略微頓了一下。
喬家這幾口人,喬毓聽人說了無數遍,知道的一清二楚,拉住母親的手,低聲道:「二姐姐前不久過世了,我知道。」
皇帝正靜靜瞧著她,聞言,唇邊彎起一個有些感傷的弧度。
喬老夫人原本也在想該當如何言說,現下她主動提了,便含糊過去,繼續道:「你叔父早逝,只留下一個女兒,聖上封為魏國夫人,雖說是堂姐,卻也在我身邊長大,同你大姐姐沒什麼分別。」
喬毓乖巧的點了點頭。
「好孩子,」女兒失而復得,喬老夫人自然珍愛異常,拉住她手,慈愛道:「你大哥和二哥現下不在府里,我已經著人去叫他們回來,順道也叫你見見兩位嫂嫂……」
喬毓又是應聲,如此母女絮語一陣,常山王妃方才開口:「小妹,你是何時醒來的?這些日子,你都住在哪兒,是怎麼過的?」
喬毓並不瞞她,老老實實道:「我醒過來時,便什麼都不記得了,救起我的人說,是在村前的河流前發現我的,那時是上巳節前夕。」
說及此處,她又想起另一事,徐徐道:「救我的是一對母女,後來因故分開,卻不知她們現下是否安好,我那時候什麼也記不得,沒能有所回報,反倒給人添了好些麻煩,現下既然回到家裡,自然要再去找……」
「那是你的救命恩人,自然也是喬家的恩人,原該謝過人家的,」喬老夫人從她話中察覺到了幾分不對,皺眉道:「怎麼會給人添麻煩?後來……是不是出什麼事兒了?」
喬毓「嗯」了聲,正待繼續往下講,卻聽外邊兒仆婢前來回稟,說是國公與二爺回來了,帶著兩位夫人,一道來給老婦人請安。
喬老夫人欣然而笑,撫了撫女兒的手,道:「你兄嫂來了。」
說完,又笑道:「快叫他們進來。」
回話兒的女婢應了一聲,不多時,便聽外室環佩叮噹,垂簾一掀,進來兩雙男女。
為首之人年近四十,面容堅毅,膚色微黑,從骨子裡透出一種鐵馬兵戈的悍利,他身後是個英氣勃發、年約而立的男子,面如冠玉,氣度凜然。
再往後,卻是兩個儀容高雅,衫裙素凈的貴婦人,顯然是那二人的妻室。
鐫刻在血緣中的親近,是世間最難磨滅的東西之一。
喬毓在那兩人身上感覺到了親近,站起身來,施個家常禮節,笑吟吟道:「大哥、二哥好,兩位嫂嫂好。」
早先府中有人前去送信,衛國公閱后,幾乎以為信上是在胡言亂語,信口開河。
死去的人怎麼可能再活過來,並且重返年少?
他嗤之以鼻。
可寫信的人是皇帝,看過那封信,又叫人拿去給他瞧的是常山王妃,又經了喬老夫人的手,要有多麼相像,才能瞞過這三人,妝扮成年少時候的幼妹?
理智告訴他,這是不可能的,可手中這封信,又給了他幾分希冀,衛國公遲疑幾瞬,還是定了心,去尋了二弟,兄弟二人一道歸府,看個究竟。
現下真的見了喬毓,衛國公反倒說不出話來了,怔怔的看著她,心中酸澀難言,竟連向皇帝行禮都忘了。
過了半晌,才深吸口氣,近前去抱了抱她。
「回來就好。」他顫聲道。
喬毓輕輕「嗯」了一聲,再抬眼,便見昌武郡公已經到了近前,盯著她打量片刻,忽然伸手過去,在她面頰上掐了一下。
不知道為什麼,喬毓看他遠沒有看常山王妃和衛國公順眼,將他手撥開,有些不高興的一瞪眼,道:「你幹什麼?」
昌武郡公若有所思的笑了,眼眶卻有些濕:「真是回來了。」
喬毓扭頭去跟喬老夫人告狀:「阿娘,你看他!」
喬老夫人護住她,瞪向昌武郡公:「二郎,不許欺負妹妹!」
昌武郡公忙告饒道:「哪有?兒子跟她鬧著玩兒呢。」
常山王妃與衛國公對視一眼,臉上不約而同的露出幾分笑意來,卻是笑中帶淚。
多年之前,喬家也曾這般其樂融融過,那兩個小的是雙生胎,卻天生不對付,隔三差五的吵架,簡直是天生的冤家,老衛國公出門打仗,都得將小兒子帶上,免得叫那兩人留在一處,吵得天翻地覆都沒人管。
衛國公與昌武郡公見了小妹,心中自是感慨萬千,動容之下,連不遠處的皇帝都給忘了。
衛國公夫人有些不安,不知是否該提醒丈夫幾句,與弟媳對視一眼,便待見禮,皇帝瞧見,隨意擺了擺手,示意無礙,她們順從的頷首,沒再多事。
衛國公與昌武郡公既回來,免不得再問起喬毓這些時日來的經歷,喬老夫人大夢初醒一般,忙囑咐長子:「四娘是在大慈恩寺底下的河溪前被人救起的,正該去謝過人家才是,只是聽說她們搬家了,你記得去找。」
衛國公應了一聲,敏銳道:「為什麼會搬家,是遇上什麼麻煩了嗎?」
喬毓頷首,構思一下言辭,道:「我在李家住了幾日,便有人登門去尋,說我是他們家流落在外的女兒,要接我回去……」
「胡說八道,」喬老夫人氣的咳嗽,道:「明明是我的孩子,怎麼就成了別人家的女兒?」
常山王妃眉頭微蹙,旋即意會過來,冷笑道:「他們想尋的,怕不是女兒,而是這張與二娘相似的臉。」
喬老夫人愈加氣怒:「簡直混賬!」
衛國公為她倒了杯水,遞過去道:「阿娘,您別憂心,先聽小妹說完。」
喬毓勸了幾句,這才繼續道:「我那時什麼都不記得了,但也隱約覺得他們不是我的家人,可我沒有辦法,若是不去,她們不定會有什麼法子來對付我,也會拖累王氏與二娘。」
「再則,」她將自己那時的想法全盤托出:「天下美人那麼多,他們卻非要接我過去,必然是有所圖,我那時想著,或許能從他們身上,弄清楚自己的身份……」
「好孩子,真是難為你了,掉進那樣一個狼窟里去,」喬老夫人心疼道:「你在那兒過得好不好?他們是不是欺負你了?」
喬毓剛到新武侯府時,還能敞開肚皮吃個飽,後來葛九娘怕她身段走形,便叫小廚房定量供應膳食,可將喬毓給氣壞了。
她眼淚汪汪道:「他們怕我長胖,都不給我吃飯!」
「我就知道!」喬老夫人氣的身子哆嗦:「那些人面獸心的東西!」
常山王妃幫母親順氣,面沉如霜,衛國公與昌武郡公皆是冷麵含煞。
皇帝一直沒有做聲,直到此刻,方才淡淡道:「是哪一家?」
喬毓雖不曉得他是誰,但也不肯錯過這個打小報告的良機,雄赳赳氣昂昂道:「新武侯府!」
「葛家,」皇帝輕輕頷首,不置可否,又道:「後來呢?」
「後來,他們找了個從宮裡出來的女官,專程去教府里的姑娘,當然,主要是想教我……」
喬毓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的道:「二姐姐會的那麼多,我一樣都不行,字寫得不好看,也不會彈琴,他們好像有點失望,但也沒說別的。」
衛國公同常山王妃和昌武郡公對視一眼,神情微妙,皇帝唇邊露出幾分笑意,溫聲道:「再後來呢?」
「我又不是他們家的女兒,他們當然不會像對親生女兒一樣疼愛了,我跟侯府的幾個姑娘吵了一架,惹惱了當家夫人,她便打算將我除掉。」
喬毓道:「到了深夜,她將院外護衛調離,令人悄悄潛入我的院落,往裡邊兒吹迷煙……」
喬老夫人聽得心驚膽戰,抓住她手,迫切道:「後來呢?你是怎麼發現的?這些人真是喪心病狂!」
「唉,」喬毓輕嘆口氣,沉聲道:「當時,我被嚇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