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好風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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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啟揮揮手, 立刻示意手下去盤問小廝,又冷聲道:「你此言當真?」
楊准一把鼻涕一把淚:「句句屬實。白指揮使對小人多加照顧, 恩重如山,小人卻這樣冤枉他, 實在豬狗不如,良心難安, 王爺明鑒!」
他說的真情實感, 現場卻出現了一瞬微妙的安靜,大家忍不住同時暗想——那你剛才還要說那樣的話, 是不是有病?
唯一知道真相的白亦陵偷偷擦了擦冷汗。
可惜這不過是初級禮包,很快就失效了, 楊准一頭栽倒, 竟然當場暈了過去。另一頭, 陸啟派去詢問那個小廝的人回來了,對方的回答證明了楊准說的都是真話。
說了半天,本來以為案子有所進展, 結果成了一場鬧劇,陸啟意興闌珊,起身淡淡道:「本王不過是湊巧碰上了這件事,做個見證。既然白指揮使實屬無辜, 那麼這樁案子本王也就不多嘴了。白指揮使, 你就好好辦案吧。」
這件事還有許多線索需要一一調查, 這個時候外面的天卻已經隱隱暗下來了, 到了下衙的時候,大家又寒暄了幾句,除了劉博以外,其餘的人紛紛離開了王尚書府。
這次,王尚書府里也沒有人再提想把王尚書的屍體留在家中的事情了,任由北巡檢司抬了回去。
白亦陵跟他的屬下們簡單交代了幾句後續任務,不當值的澤安衛們紛紛散去,他把陸嶼從筐里掏出來,頂在自己的肩膀上。
「遐光。」
一人一狐,正打算離開,白亦陵就聽見後面有人叫了自己的表字。
這兩個字語氣淡淡的,不用回頭也知道是陸啟。
白亦陵轉身走到陸啟面前,拱了拱手:「王爺。」
他身形挺立,翩翩如竹,傍晚的微風下,淺色的衣袖在抬手間翻飛拂動,翩然若舞。
陸啟盯著他,想要從對方的眼中尋找到一絲前些日子的痴迷,但他所能感受到的只有冰涼。
陸啟忽然有點想哄他一下,說道:「你今日怎麼在本王面前拘束起來了?可是因為生氣我方才向著劉勃說話,沒有幫著你?」
白亦陵放下手,笑了笑說道:「王爺,我從來就沒有期待過這一點,怎麼會生氣呢?您多慮了。」
陸啟眉頭一皺,臉上的表情立刻沉了:「你今天膽子倒是不小。白亦陵,本王警告你,管好你自己的嘴。」
白亦陵道:「王爺不想聽,臣就告退了。」
「……」陸啟沒好氣地道,「說一半留一半的像什麼樣子,講。」
白亦陵也沒有脾氣,讓走就走,讓說就說:「只是突然想開了而已。上次王爺說的話,我這一陣子反覆思量,自覺先前行為乖張,實在慚愧。幸虧王爺大度,沒有跟我計較。現在已經知錯了。」
陸啟見他說了軟話,臉色稍微好看了些:「記得教訓,以後做好你的本分便是。」
白亦陵卻幽幽地嘆了口氣:「唉,可惜我做不到了。」
不知道為什麼,這聲嘆息輕飄飄的,像一根絲,無端地將陸啟的心提起一點,又重新放下來,撞在胸腔上,發出空洞的聲音。
——因為他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陸啟曾經對白亦陵說過,他對自己的愛慕是一種不敬與冒犯,自己看在曾經的情分上,可以原諒他,但如果白亦陵還想留在自己身邊,就不能再有這種心思。
現在白亦陵跟他說,做不到。
陸啟驀然抬眼,夜色朦朧,華燈初上,近在咫尺的面容模糊不清,唯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依稀彷彿深情。
這一次,他的心裡沒有半分抵觸與厭惡,剛剛開口想說什麼的時候,白亦陵卻堅決地說道:「王爺放心,我不會在您跟前礙眼了,以後請王爺保重。」
陸啟沒有說話。
白亦陵心裡卻好像放下了一塊大石頭,他想,這樣就算是完事了吧,以後扯不上關係了吧?
好歹也草草翻了遍原著,陸啟那點算盤,他現在也算想明白了,什麼「可以留在身邊,只要不動非分之想」,這話……不就是扯淡么?
如果他真的喜歡陸啟,那又怎麼可能說停就停?陸啟無非是覺得對自己心存愛慕的屬下忠心更有保障,捨不得放棄這顆棋,故意這麼說罷了。
就像訓狗一樣,拿來骨頭不給吃,擱在半空中吊著。
但他的話卻給了白亦陵一個很好的借口,白亦陵如果直接跟陸啟說不想給他辦事了,要走,那麼撕破臉的後果是陸啟把他當成心腹大患,平白樹敵,不划算。
現在正好,你不是說我要是喜歡你就別留在我身邊嗎?那行,我喜歡你,喜歡的忍不住,你讓我走吧。
這樣一來好聚好散,陸啟不用擔心白亦陵離開之後會反過來害他,他自己說過的話,也不能自己打臉。
兩人一來一往,最後白亦陵把陸啟噎住了。陸嶼蹲在白亦陵的肩膀上,佔據最有利吃瓜地勢,他打量著對方冷沉的臉色,能夠感覺到陸啟呼之欲出的怒火。
陸啟被噎的胸口疼,他不覺得自己的話說的不當,反倒覺得白亦陵十分不明白道理,惆悵過後,更加惱怒。
半晌,他哂笑一聲,說道:「本王看見那個荷包你還戴在身上,本想是想提點一番,現在看來倒是多餘了。白指揮使很有自知之明。」
這話說的還可以,逼格算是維持住了沒掉,但陸嶼分明看見自己這個皇叔腦門上的青筋都迸出來了,簡直要對白亦陵刮目相看。
他蹲在對方的肩膀上,這時候很想看看白亦陵的神情,角度卻有些不合適。
不知道是不是之前在王尚書府里無意中捕捉到了那個偷笑的緣故,陸嶼老覺得白亦陵嘴上說的苦情一片,心裡說不定正得意呢——這小子似乎不是什麼老實人。
所以他……真能聽從陸啟的吩咐,冒那麼大的風險來刺殺自己?
疑惑尚未來得及生成清晰的答案,一股殺機驟然傳來!
原來是方才陸啟說完那「自知之明」四字之後,冷冷一笑,竟忽然抽出佩劍,向著白亦陵肩頭的狐狸便刺了過去!
這一下突如其來,陸嶼沒想到他在旁邊看個熱鬧吃瓜還能礙著人家的眼,目光驟冷,卻不見慌亂。
即使他現在身上有傷,遺傳自母族那一邊的法術還是可以動用一二的,陸啟想殺他,也沒那麼簡單。
與陸嶼不同的是,白亦陵聽到陸啟最後兩句話的語氣不對,便已經意識到了這個可能的後果——他十歲那年曾經撿過一窩被風吹落樹下的小鳥偷偷養起來,就被陸啟令侍衛幾腳踩死了。
他認為那是軟弱的表現。
陸嶼盯著那把長劍一寸寸接近自己,正想將它震斷,劍尖卻在距他面前還有幾寸距離的時候停住了。
白亦陵的手擋在他的面前,修長的手指平平夾住劍刃。
這一劍雖然被他擋下,但由於陸啟真氣太盛,還是震裂了白亦陵的虎口,一道鮮血順著他白皙的手腕滑落,滴落到了地面上。
愕然的不光是陸啟,還有陸嶼。
他內心深處還在把白亦陵當成需要提防的對象,沒想到他會為自己擋下這一劍,此刻,陸嶼能夠清晰地看見對方的血滴砸碎在地面上,四濺開來。
幸虧這個時候正趕上周圍沒有行人經過,否則看到這一幕,怕不是要以為又是一場當街殺人案,嚇個半死。
陸啟手中拿著劍,冷冷盯緊白亦陵的眼睛,遠處恭敬等待他的護衛們聽不見兩人說話,看到這一幕,簡直動手也不是,不動手也不是,嚇得跪了一地。
白亦陵一手負在身後,一手抬起,夾住劍鋒,兩人對峙不動,長風浩浩,拂動廣袖長發。
僵持片刻之後,白亦陵將手鬆開,向後退了幾步,躬身道:「王爺恕罪。」
陸嶼從他身上跑下來,站在白亦陵和陸啟之間,小腦袋仰著,瞪視陸啟。
一碼歸一碼,不管白亦陵之前做過什麼,這一劍卻是為他擋的,如果陸啟真的為此怪罪,陸嶼不會袖手旁邊。
可是陸啟似乎沒有這個打算,他頓了頓,將手裡的劍扔在一邊,淡淡地說:「連一隻狐狸都捨不得,你真是越來越心慈手軟了。如果再這樣下去,即使離開本王,你也會變成一個廢物!」
白亦陵道:「王爺錯了。我將他撿回來,答應要餵養他,承諾既出,他對於我來說,就不再是一隻普通的狐狸。」
這是一隻能賺積分的狐狸!開玩笑,殺了他你賠我積分嗎?
話說,剛才說的那句話,狐狸能聽懂不?加分不?
心裡應該會稍微感動一下下吧。
——從小被生父狠心送走,離家十多年之後,原本訂好的親事又因為父親和岳父的算計而告吹,這還不算,現在他明明是破了疑案的功臣,反倒要受到謠言所擾,損害聲譽!
話本中對於離家的痛苦,退婚的憤怒都進行了藝術化的抒情描寫,讓眾女唏噓不矣,同情淚流,而永定侯的狠心作為以及之前那些人言之鑿鑿傳播的流言,卻引發了眾怒!
話本中的故事又被譜成了唱曲,很快在京都中流傳開來,整個案件的真相以及種種內情,也得到了大規模的澄清。
在沒有任何通訊工具的古代,人員流動最大最雜的地方無非青樓酒肆,口耳相傳的力量不容小覷。
自從當年的品美夜宴成名,白亦陵在晉國的人氣一直很高,只是他調任澤安衛指揮使在明面上執行任務的的時間並不長,不少人只聞其名,未見其人,並不知道這第一美人是如何美法。
直到書中畫像一出,再由之前見過白亦陵的人繪聲繪色地證實,頓時引得無數才子佳人心嚮往之。
長得漂亮的人蒙受冤屈,是這世上頂不能忍受的事情,當下有不少人對謝泰飛和王尚書口誅筆伐,甚至在之前謠言傳播中疑似出力的劉大將軍府還接到了不少彈劾,指責他們教女不嚴,袒護不成,又思報復。
【美色傾國,大得人心,積分:+50。】
聽到系統的提示音,白亦陵道:「你老實告訴我,這事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系統義正辭嚴:【本系統除了按規定增加或減少積分,從來不會在不經宿主同意的情況下做出任何不當舉動。】
「嗯?」
【……不收積分系統怎麼可能白乾活?】
「很有說服力,信你。」
話本上的內容傳的沸沸揚揚,完全蓋過了謠言,如果不是系統,那麼一定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
白亦陵第二天休沐的時候,對著面前堆了滿桌的美人畫像苦笑:「但這位筆墨齋先生實在是出手不凡,影響力非常,我倒真有點想見識見識他到底是何方神聖了。」
簡直不知道是要幫他還是要坑他。
求仲站在白亦陵旁邊幫忙整理畫像,聽到他的話,低聲說道:「有種說法,筆墨齋似乎是臨漳王手下的一個暗樁。」
求仲不是普通的小廝。他當年因為辦錯了事被毒打,奄奄一息的時候被白亦陵想辦法一起從暗衛司弄了出來,從此就一直跟著他。
白亦陵心裡從來沒有把求仲當奴僕一樣對待,他深知求仲的本事,聽他這麼說便笑了笑:「你也聽說了?這件事沒有得到證實,我覺得……臨漳王應該不會再理會我了吧。」
不過這方法倒是很像陸啟的風格,強硬有效,不計後果,更加不會在意自己這個當事人的意願。
求仲不好接這個話,躬了躬身,沒有回答。
白亦陵隨手翻了翻,他面前這些畫像中的女子,有的天真嬌憨,有的明艷動人,環肥燕瘦,應有盡有。
論相貌官職和人品,他本來就樣樣都不差,又不跟長輩住在一起,即使嫁過來也不需要立規矩。白亦陵這親被退的舉國皆知,更是引起了不少女子的憐惜愛慕之情,就是現在門口還圍著不少的媒婆,根本就沒被放進來。
宋嬤嬤喜滋滋看著這些畫,說道:「遐哥兒,你若是有相中的,便趁著這個機會挑一個也好。」
白亦陵道:「我不挑。阿姆,實話告訴你,她們這樣如狼似虎地過來,我這心裡實在是……有點害怕……」
宋嬤嬤嗔道:「這孩子!」
白亦陵心裡盤算,不管筆墨齋是怎麼個想法,他也不能任由事態發展,現在要解決這件事,唯有上書……
這邊正琢磨著,求仲已經又在旁邊說道:「還有一件事,六爺今天休沐,大概不知道……早朝時淮王上奏,說是現今市面上的有些本子影射官員,應當整飭,不能任由民間私印。」
白亦陵心裡正盤算的事突然被說出來了,愣了愣:「什麼?」
求仲以為他是擔心,說道:「六爺放心,摺子裡邊沒提您,只說了別的話本中另外幾個翰林院學士的畫像被做成插畫那件事。淮王的提議皇上從來都沒有不準的,當場就批了。您且寬心,過幾天這波風頭肯定能過去。」
求仲精明能幹,消息也靈通,這件事白亦陵還真的不知道,聽到他低聲道來,心中不覺微微一動。
「淮王不是失蹤了嗎?已經回府了?」
求仲道:「好像是前幾天自己就回去了。」
白亦陵點了點頭,淮王的上書如同一陣及時雨,正好在無意中幫了他一個大忙。
這樣一來,案子的真相已經成功散播出去,該知道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而另一方面,如果能借著這個整飭的機會將剩下的書籍全部禁了,也能給他減少很多麻煩。
想起書里的情節,白亦陵覺得,陸嶼可真是個好人啊。
他在府中待了大半天,一直聽見外面吵吵鬧鬧,久久不散。站在高處的閣樓裡面向下望,只見前門後門黑壓壓一大片,全部有人圍堵。
不光媒婆們賴在那裡吵鬧,還有不少人是沒見過如此盛事,特意過來看熱鬧的,不知道的可能會以為他這是被抄家了。
照這種形勢,別說是人,就算連條狗恐怕都不能從大門口完完整整地走出去。
白亦陵拍了下腦門,果斷回房間換了件不起眼的樸素青衣,清奴在後面追著問他:「六爺做什麼去?還在家用飯嗎?」
白亦陵大步流星地將她甩在了後面:「出去透氣,你們吃吧。別跟著我,莫讓媒婆看見啊!」
他爬到後院牆邊的大樹頂上觀察了一下形勢,趁著沒人注意的時候從樹枝上長身而起,向著旁邊不遠處的一座矮棚飛身躍下,繼而輕飄飄在牆頭上一按,無聲無息,成功脫逃。
此時外面的天氣有些陰沉,北風夾著小雪撲面打過來,人人低頭疾行,倒是也沒有注意到白亦陵。
他舒了口氣,有種逃脫牢籠的感覺,順手在街邊買了袋象棋小酥,拎在手裡溜溜達達地往前走。
迎面一陣輕柔的兒歌聲傳來:
「乖寶寶,乖寶寶,且看天上寒星墜了。
杜鵑年年唱歌謠,血淚和歌聲渺渺。
風婆婆吹雜草,雪花陣陣飄。
冤苦冤苦,又哭又笑……」
白亦陵聽著這聲音離自己越來越近,腳步一頓,向著傳來的方向望去。
不是他好奇心重,而是這歌聲實在是太過詭異恐怖了。星星、鳥兒、風婆、雪花……這些意象幾乎每一首童謠中都會出現,卻是頭一次讓人覺得組合的如此凄慘。
偏生哼唱兒歌的女子聲音中似乎還帶著隱隱的笑意,這樣隨風隨雪飄來,更顯斷斷續續。
白亦陵看到一個蓬頭赤腳的女人迎面走過來,手裡抱著一個襁褓,一邊搖晃,一邊唱歌,她周圍的行人都露出了驚恐的表情,紛紛加快腳步四散開來,躲避這個女人。
他也向路邊讓了讓,瘋女人就擦著他的肩膀走了過去。她的一抹髮絲被風揚起,劃過白亦陵的肩頭,讓人心裡也生出一種莫名的不安。
旁邊有兩個人悄聲議論:
「這是不是聶公子那個瘋了的小妾又跑出來了?怎麼孩子死了這麼多天,她的神智還沒清醒過來嗎?」
「唉,兒子慘死,當娘的心裡又怎可能不難受呢?這孩子也是可憐,屍身不能入土為安,恐怕都快被她這個瘋了的娘給揉爛了。」
「……吳兄,你說的這話,好生噁心。」
他們口中的聶公子是指聶太師的獨生子聶勝,這女子是他在一年之前娶的小妾,人長得漂亮,一直很受寵愛,可惜她前幾天生了個兒子夭折了。
小妾因為這件事悲痛過度,整個人都變得瘋瘋癲癲的,成天抱著屍體不肯下葬。
先前說話那人又道:「我聽說聶家怕她發瘋,前幾天已經把人給關起來了。難道她自己又偷偷跑出來了不成?」
他這邊話音剛落,就見長街的另一頭跑過來一隊拿著鎖鏈的家丁,打頭的那個人大喝道:「人在那裡!把孩子的屍體搶過來,把她帶回去!」
這一聲大喝之後,家丁們紛紛衝上去將女人包圍起來,有人去搶她手裡的孩子,有人企圖用鎖鏈將人帶回去,女人立刻激烈地反抗和哭喊起來,用力將孩子往自己懷裡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