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狐狸耳朵
眾人覺得奇怪,就著這件事議論了一番, 交換情報, 這才發現大家都確實很久沒有注意到易王殿下的蹤跡了,於是沒有傷的也跟著起來尋找。
這一回很快, 就有幾條狼狗沖著附近的一處狂叫起來。
牽狗的是陸嶼手下的人,尚驍見狀, 揚聲道:「不要輕舉妄動!」
他走過去說道:「怎麼回事?」
那人手中牽著的兩條狗拚命掙扎,尚驍過去一看, 發現狗望著的方向是一處一人多高的亂草,他稍微猶豫了一下,已經聽見不知道什麼時候過來的陸嶼在身後說道:「把草分開看看。」
雖然自家王爺平常都是一副輕佻放達的模樣,尚驍也常常在心裡吐槽他,但是遇到這種場合, 陸嶼這麼淡淡一句,卻足以讓他的心安定下來, 並無條件地去相信和執行。
他於是向著那堆草走過去,草叢深而密, 地上泥土濕滑, 隨著逐漸靠近, 還隱約傳出來一陣奇怪的聲響,聽起來有點像是什麼人的呢喃聲, 其間還伴隨著低笑, 這樣的聲音出現在目前這種狀況下, 有種說不出來的違和感。
草盡處, 是一個黑黢黢的洞口。
冷風吹過,外圍的人們集體打了個寒噤。
尚驍不由自主地將腳步放輕了,彷彿生怕驚動什麼一樣,愈發給氣氛增添了幾分不安。
遇到這種情況,與其為別人提心弔膽,還不如自己過去看個究竟,白亦陵一向喜歡親力親為,可是陸嶼也不知道是有心的還是無意的,一直側著身把他擋在後面一點,這裡路窄,白亦陵礙著他也過不去。
他於是低聲道:「尚統領,給你。」
尚驍回頭一看,只見一枚燃燒著的火摺子被白亦陵輕輕一彈,像一顆微型的流星般向著自己飛了過來,他連忙說聲多謝,拿著火摺子往裡面一照,不由失聲驚呼道:「易王殿下!」
哭聲停下,裡面坐著的那個人一身華貴紫袍,抬起頭來,借著火光看去正是陸協。卻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跑到裡面去的,又在裡面做什麼。
尚驍喊完了那一聲之後,心裡頭莫名的有種詭異感,於是站在原地沒有動彈。奇怪的是,他不動,陸協就也不動,只是瞪著一雙眼睛幽幽地打量尚驍,把他看的心裡直發毛。
陸嶼不耐煩了——他對於跟白亦陵無關的事情耐心都不大好。
他走上前去,順手在尚驍的後腦勺上抽了一巴掌,訓道:「不說話在這裡凝望什麼呢?難道你們兩個這還是看對眼了不成?」
尚驍被他打的發矇,正要抱怨,卻見陸嶼向前走去,他連忙道:「殿下,您不要涉險,讓屬下……」
陸嶼一把把他搡開,徑直進了山洞,笑道:「去一邊去。」
他進去之後,陸協眯著眼睛辨認來人,向後縮了縮,陸嶼此時已經能看出他的不正常了,但他素來百無禁忌,彎腰拍了拍陸協的肩膀,說道:「四哥,躲洞里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呢?兄弟來接你了,出來吧。」
陸協忽然一把將他向後推出去,驚恐地喊道:「別過來!別過來!」
陸嶼側身閃開他的推搡,眉頭皺了起來。從被灃水邪渡的人抓走開始,這個四哥身上就有不少的疑團沒有釐清,他沒有循循善誘的打算,現在只想把人給弄出去再說。
要不是山洞的空間不大,只能容得下他們兩人,陸嶼早就直接命人把陸協給抬出去了。
他一邊想著,一邊抬手去架陸協,說道:「先跟我出去。」
陸協的後背貼在牆上,拚命掙扎,奈何陸嶼的手就像是鐵鉗子一樣,他怎麼掙都掙不開,喊聲中竟然已經帶上了哭腔:「別打我!我不是孽種,我不是孽種!」
易王的反應實在古怪,這兄弟兩人說話的時候,外圍的人一直不明所以地看著,直到陸協喊出了這麼一句話,白亦陵心裡猛地咯噔一下。
他猛然回過頭去,在人群中尋找韓先生的影子。
韓先生也參加了這次圍獵,此時還真就在離白亦陵不遠的地方,正在抻著脖子向這邊遙望。
白亦陵一扭頭,兩人目光相撞,韓先生有點驚訝,警惕道:「白指揮使,你看我做什麼?」
白亦陵輕描淡寫地說道:「沒什麼。只是遇到危急情況,就忍不住想到國師而已。有你在,讓人安心很多。」
這話他說的倒是坦然,卻令韓憲感到了遍及全身的惡寒,乾笑道:「沒想到白指揮使如此依賴貧道。」
白亦陵也虛情假意地笑了笑:「那是自然。」
就在兩人你來我往比賽扯淡的時候,陸嶼已經生生將陸協扯了出來,然後令侍衛將人按住了。
有人驚道:「易王殿下這是怎麼了?醫師、醫師哪裡去了?」
陸嶼抬了抬下巴,兩個隨從跑出去,匆匆去找醫師,尚驍見他的表情有些不對,低聲問道:「殿下,還有什麼問題嗎?」
陸嶼側頭看了他一眼,沉聲道:「你自己看看他脖子。」
尚驍往陸協的脖頸上一看,心頭猛地一凜,原來那裡竟然套著一個小孩子所帶的純金項圈,項圈的前面還掛著一枚長命鎖,上面赫然用紅字刻著「天生鬼胎,不祥之子」八個大字。
陸嶼盯了那八個字片刻,忽然揚聲喊道:「韓國師,過來!」
韓先生微微一頓,他身份今非昔比,打扮的體面很多,誰見了都客客氣氣,站在人群中也維持著一身仙風道骨,結果這個五皇子喊他就活像是呼喚自家養的一條看門狗,絲毫不留半點面子。
如此跋扈,以後難成大器!還想繼承大統,我呸!
可天下都是人家陸家的,皇上就寵這個兒子,那就算是活神仙真大師也一點辦法都沒有,他心裡狂罵,腳下卻一點都沒慢下來,忙不迭地走過去了,行禮道:「五殿下。」
陸嶼看了他一眼,指著陸協說道:「國師,快來看看,我這四哥身份尊貴無比,可不是什麼陰煞鬼嬰養大的,怎麼就被人套上這麼個東西了?」
「陰煞鬼嬰」正是上次韓先生說聶家小公子的判詞,陸嶼說話的時候語氣很冷淡,但怎麼聽,話中都含著幾分嘲諷。
韓先生聽他的語氣,倒好像在為聶家那個死去的孩子抱不平,沒敢多說,彎著腰過去查看陸協的情況。
他能混到現在這個位置,並不是全靠坑蒙拐騙,還是有幾分真本事的,但是上下查看一番,卻沒有發現任何異常,當下沉吟不語。
陸嶼道:「怎麼?」
韓先生猶豫了一下,含糊地說道:「易王殿下生來便是天之驕子,福大命大,問題當然不是出在他的命格上面,或許是不小心衝撞了什麼邪祟……」
陸嶼道:「直接說怎麼解決。」
韓先生頓了頓,說道:「這……臣需要想一想。」
盛鐸道:「那就請國師為了殿下安康,國家太平,一定要及早想出法子來斬妖除魔。只是易王殿下脖子上的長命鎖實在古怪,臣斗膽猜測,不會是……陰煞鬼嬰在作祟吧?。」
他二弟盛知抱著手在旁邊站在,聞言搖了搖頭,說道:「大哥這話說錯了,這個世界上總是有一幫人喜歡裝神弄鬼的,以為虛張聲勢弄個寫上兩行紅字就能把人給嚇住了,真是蠢貨。淮王殿下,以臣所見,還是請隨行的醫師為易王仔細檢查檢查身體比較好。」
他一頓,又道:「哦,對了,韓國師別多心,我可不是在說你。」
盛家這幾個兒子的性格一個要比一個剛,而且還異常護短,這兄弟倆一唱一和,配合無間,韓先生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角,說道:「小人之心才會度君子之腹,貧道自然不會如此。」
但盛知說的話一半是在堵他,另一半卻是實情,陸協的身體還需要專業的醫師查看。等著被隨從匆匆叫過來的醫師過來並查看完畢之後,陸嶼問道:「易王到底是怎麼回事?」
醫師道:「回淮王殿下的話,易王殿下似乎是精神上受到了某些刺激,有點失常,身上倒是沒有受傷。只是臣見他氣空血虧,身子很虛,需要進補。」
說白了,陸協的毛病就是腦子不正常加上營養不良。
陸嶼道:「本王見四哥方才來的路上足足吃了三條烤雞腿,這麼快就虛了?」
醫師額頭冒汗:「這,或許是雞腿不夠滋補……但微臣資歷輕,見識有限,如果能將易王殿下送回去,讓太醫院的各位同僚共同會診,或許還有其他發現。」
雖然無論是醫師還是國師,都未能斷定易王的病情,但這樣看來,最起碼目前豹子的事情是有解釋了。因為主人在這裡,別的人還沒有找到易王,這些畜生先就聞到了氣息,所以在此徘徊,只是地方荒僻,一時沒人發現罷了。
誰料想謝樊又會因為追逐野鹿一頭衝過來呢?
——要說謝三公子和易王還真是有緣,總是能發生意外之後碰見。但上一次他救了易王殿下,那是功勞,這回卻不那麼好說了。
雖然沒有他的發現,陸協很可能沒那麼快被人找到,但是看他的狀態,一沒有流血受傷,二還有豹子保護,被人發現也是遲早的事情。晚點獲救沒關係,要是因此暴露了什麼醜聞……那不光是謝樊,就是整個永定侯府,也得吃不了兜著走了。
皇家的事可不好說,現在這種情況下,只有淮王有資格做主,也只有淮王敢做這個主。別人就是滿腹疑惑也不敢貿然開口詢問,侍衛單膝跪地,等著陸嶼示下。
畢竟現在陸協似乎是真的生病了,就算陸嶼跟他一向相處的不和氣,也不至於在這種情況下故意延誤時間,耽誤這個兄長的病情。
於是他想了想,說道:「今天的遊獵到此為止,把易王抬到馬車上,帶回宮去好生診治,父皇那裡隨後由本王稟報。尚驍,你護送易王回去,多帶點人,嚴防意外。」
他說著話,沖尚驍使了個眼色,尚驍知道陸嶼是覺得這件事發生的詭異,讓他對陸協貼身保護,不可讓人鑽了漏子,於是也微微點頭。
淮王平素和易王不和,言行也頗為不羈,但到了關鍵時刻還是很靠得住的,有他在,其他人都彷彿有了主心骨,連易王府聞訊趕來的侍衛都躬身領命,紛紛按照吩咐幹活去了。
白亦陵趁著陸協還沒有被抬走的時候,裝作無意中在他衣服的袖口邊上一碰,陸協手上的傷痕露了出來,也依舊是那個位置。
但是同傷痕一同映入眼帘的,還有另外一樣東西。
白亦陵說道:「易王殿下的手腕上,好像系著一根綠色的絲線?」
他說完這句話之後,忽然聽見「吧嗒」一聲,回頭看去,發現是韓先生手裡拿著的八卦盤落在了地上,但他卻不知道去撿,而是眼睛定定地看著陸協的手腕。
他本來就是由惠貴妃引薦入宮,關心四皇子倒是無可厚非,只是此刻神情驚疑,像是也看見了什麼又是恐怖,又是不能置信的事情。
見眾人都在望著自己,他定了定神,揚聲喚來自己的另一名徒弟,用一把銀色的小剪刀將絲線剪了下來,沉聲道:「這不是什麼好東西,就由我來處理吧。看來易王殿下真的是招惹了什麼邪祟,待回宮之後,貧道自然會為他診治。」
他都這樣說了,別人自然也抓緊時間準備,爭取儘可能的早些將易王送回宮裡面去,韓先生借口要一起回去,也帶著徒弟離開了。
走出好一段距離,他回頭看了一眼,見白亦陵的身影還在原地站著,目光冰冷下來。
上次張鳴背叛了韓先生之後,時常跟在他身邊的就變成了另外一個弟子,見師父神色有異,不由在旁邊說道:「師父,這白指揮使不會是在懷疑易王殿下的事情跟您有關係吧?」
韓先生冷笑道:「他試探我的還少嗎?」
那名弟子立刻討好地說:「姓白的真是瘋了,也不好好想想,師父你跟惠貴妃娘娘是同一邊的人,要害四皇子,不是給自己找麻煩么?」
「瘋?哼,目光短淺!此人深不可測,手段又多,可不是個好對付的角色!」
韓先生目光陰冷,緩緩說道:「白亦陵腦子好用得很,就算這件事不是我做的,但人人都有秘密,被他盯上了,也得萬分謹慎才行。都怪張鳴那個小畜生從中攪和,不小心得罪了這樣一個人,一天不除去他,我就一天過不踏實。」
他的徒弟在此之前沒有跟白亦陵正面接觸過,剛才看到他人的時候,還為那過分俊美的面容驚了一下,現在聽見韓先生給他這樣的評價,心裡還嘀咕著不太相信,只是不敢在師父面前表現出來罷了。
這時,韓先生卻又低低自語道:「不過……他心生猜疑也不是沒有道理,那條綠繩為何會出現在易王的手腕上呢?實在讓人心中不安啊。」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陸嶼才走到白亦陵身邊,向著他附耳低語道:「你知道那綠線和那長命鎖是什麼意思嗎?」
白亦陵斜了他一眼,說道:「看來淮王殿下能為我解惑了。」
陸嶼笑容輕快,聲音壓得很低:「那是當然,我可是很有用的——你有沒有聽說過,『夭折若落地,要人把命替』?」
白亦陵剛要說「沒有」,忽然又想到了什麼,猛地看向陸嶼,一臉驚訝:「你說的是雙生索命的習俗吧?」
陸嶼點了點頭。
這個習慣只有皇家才有,他如果不提,白亦陵還真沒有想過。
雙生子放在普通人家裡,或許是一件喜事,如同白亦陵的兩個同胞兄弟謝璽和謝樊就是一胎而生,只不過他們是異卵雙胞胎,長相併不相似,這種情況是極為少見的。
大多數雙生子的相貌都是一模一樣,如果生在皇家,勢必沒有繼承皇位的資格,否則極容易造成社稷不穩,朝綱混亂。
久而久之,一旦皇室有雙胞兄弟出生,就成為了一種不祥的象徵,甚至還有一種說法,那就是兄弟兩人之間共用一條性命,一強一弱,此消彼長。如果有一方早夭而另一方卻健康地活著,那麼很有可能被兄弟不甘的鬼魂回來勾命。
這說法白亦陵聽說過一部分,但在本朝立國一來,皇室還沒有過雙胞胎出生,因此這種種說法講究也就只是個傳說而已,對此他確實了解的不多。
見陸嶼點頭,白亦陵問道:「也就是說,在手腕上綁綠色絲線,原本是專門為了防止夭折的雙生子回來索命的做法?」
陸嶼搖頭道:「錯了。」
白亦陵一愣,卻見對方緩緩抬眸,看著自己,說道:「按照習俗,綠線應該是綁在下葬的死嬰身上的。況且我也從來沒有聽說過,陸協還有什麼雙胞胎兄弟。」
但沒聽說過,不代表沒有,想想陸協判若兩人的行為,已經他身上的種種古怪之處,真相似乎已經昭然若揭。
——陸協很有可能還有一個雙胞胎兄弟,正是如今的幕後主使。
可是這件事與韓先生有什麼關係?那個幕後者明明應該是皇子之尊,又經歷過什麼,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聶家、盛家也遭遇過類似的事情,這些不幸之間到底有無牽扯?
白亦陵和陸嶼一時都沉默下來,藍天綠地,春意盎然,兩位美少年並肩而立,容色各異,卻均是風姿照眼,一時引得不少人為之側目,卻又自慚形穢,不敢接近。
過了片刻之後,陸嶼又緩緩言道:「而且依我看來,這次那個幕後的兇手是失手了。雖然不知道他想做什麼,但他肯定是不願意真正的陸協被咱們看見。但大概受到了豹子的干擾,無法將陸協帶走,這才讓咱們在山洞裡找到了他。不然這麼重要的真相,絕對不會被發現。」
白亦陵心中一凜,被陸嶼的話提醒,一次失手,就不知道下一步又想採取點什麼行動了。他想到這裡,立刻匆匆拱手,道:「多謝解惑。殿下,我得先失陪了。」
時機稍縱即逝,他必須立刻趕回京都,查找真相!
白亦陵跟陸嶼也不需要客氣,說完之後轉身就要走,陸嶼卻從後面一把拉住了白亦陵的手臂,說道:「這次不能跟你一起去了,查案的時候注意安全,不要冒進。」
白亦陵查案子心切,沒想到陸嶼拉住他就是為了說這麼一句話,嚴肅的表情上多了一分笑意,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抬了抬手,又有些遺憾地把手放下了,說道:「好。」
陸嶼看到白亦陵的動作,飛快地四下看了一圈,將他拽到一棵樹下。
白亦陵:「???」
然後他眼睜睜地看著對方的腦袋上竟然砰地長出了兩隻毛絨絨的狐狸耳朵。
陸嶼低著頭,把耳朵湊到他面前,沖著目瞪口呆的白亦陵說:「你剛才是不是想摸一下我的耳朵?來,給你摸。」
白亦陵:「……」
確實,當陸嶼還是小狐狸的時候,每次白亦陵要單獨出去不帶他,他都會眼巴巴地跟著白亦陵跑到大門口送他出去,兩隻豎起來的小耳朵尤為可愛。所以白亦陵每次都喜歡摸摸耳朵,跟狐狸道別。
剛才有那麼一瞬間的習慣使然,抬手卻發現沒得摸了,心裡也真的是有點遺憾。
可是——殿下你也沒必要這樣有求必應吧。
白亦陵哭笑不得,在陸嶼頭頂的狐狸耳朵上揉了一下:「好了好了,快變沒吧,一會教人看見了!」
陸嶼把耳朵變回去,直起腰來,兩人目光碰上,都忍不住笑了一下,白亦陵一拍他肩膀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