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怪童謠索命辨忠奸
花廳中間演出的是京都有名的戲班子,名叫悅芳班。與其他戲班子靠著美貌戲角吸引達官貴人不同, 悅芳班中的武生花旦相貌倒還尋常, 但他們個個都會一項絕活,就是變臉。
變臉本來是川劇中的一項絕活, 在京都戲班當中倒是很少見,眾人看著新鮮, 悅芳班的名聲也就逐漸大了起來。
此時,台上鑼鼓喧天, 絲竹切切,周圍暖場的舞姬退下,而後一個身穿玫紅色戲服的旦角從後台款步走了上來,開口唱道:
「春去秋來日移月轉,迎新送舊花開花殘……」
白亦陵身邊坐著的人是端敬長公主的長子盛鐸, 他聽了兩句,很隨意地一扭頭, 沖著鄰座的白亦陵說道:這齣戲唱的是《桃花扇》吧?我瞧著旦角的扮相還可以,但唱腔也就那麼回事, 趕不上柳波台里的角兒地道, 居然在京都里就這麼受歡迎了。」
他們兩人互相都知道對方的身份, 但平時只見過寥寥數面,並沒有交情, 盛鐸這樣說話明顯就是在搭茬。白亦陵扭頭一看, 見這位郡王臉上帶著友善的笑意, 大概是怕自己一個人坐在這裡覺得尷尬無聊, 才特意過來交談的。
雖然這種好意對於白亦陵來說是沒必要的,但他非常領情,笑著回答道:「聽說這家戲班子在所有的表演中都摻進了變臉的絕活,不知道是怎樣一種演法,大概新鮮吧。」
澤安衛平時凶名在外,白亦陵上任之後又是手腕強硬,作風直接,他的真實為人如何,盛鐸並不了解。但對方這一說話一笑,友善隨和就表現出來了。
盛鐸對白亦陵挺有好感,亦跟著笑了一笑,說道:「白指揮使若是喜歡看戲,我府上就有專門的戲班,等你有空的時候,歡迎常來坐坐。」
歡迎上門走動就不是普通的示好了,見白亦陵臉上露出疑惑的神色,盛鐸的語氣非常誠懇:「聶太師府與我家乃是遠房的親戚,聶勝的孩子就是我家的晚輩,上一回白指揮使救了聶勝的長子,我們大家都很感謝你。」
經盛鐸這麼一提,白亦陵才猛地想起來,這事之前陸嶼講故事的時候就曾經提起來過。
盛鐸是鎮國公的長子,他的母親是太后最寵愛的義女端敬長公主,身份貴重。但不巧的是,當年端敬長公主懷孕的時候遭遇兵變,不幸與家人失散,流落到一處村莊中,生下了她的小兒子。
生產順利,母子平安,原本用不了幾天就會有侍衛找來將她們帶回鎮國公府,但偏偏就是在這幾天的時間裡,村子里發生了一件事——村長的兒子無緣無故的,竟在大半夜裡意外墜崖身亡了。
當時叛軍橫行,為了安全起見,端敬長公主沒有透露自己的真實身份,村中的一名陰陽先生硬說她生下的這個孩子是索命鬼胎,如果不除掉,全村的人都會喪命。
端敬長公主拚命阻攔,甚至向村民們說了自己是公主,回去之後必將重金相贈,但沒有人相信她,最後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孩子被抱走。
後來端敬長公主成功獲救,幺子卻已經遇害,這事成為鎮國公府的奇恥大辱。剛剛出生的小弟死去時,盛鐸只有十歲,親眼見證了父母的痛苦,這也使得他對於類似的事情極為厭惡。
現在見到白亦陵,一來是為了親戚家的孩子得救,二來也是因為想起了當年往事,使得盛鐸一見他就感到了異常的親切。
白亦陵道:「郡王客氣了……」
他一句話沒說完,周圍的人群中忽然爆出一陣喝彩之聲,白亦陵和盛鐸同時一怔,向著前方的戲台看過去。
原來是開始變臉了。
只見台上正唱戲的紅衣女子忽然揮袖在臉上一拂,再將袖子拿下來時,她的圓臉已經變成了瓜子臉,本來偏於嬌艷可人的容貌也瞬間變的清麗憂鬱。要不是大家都眼睜睜地看著這是同一個人,幾乎要以為換了個戲角上來。
這人剛才扮演青樓老鴇李貞麗,現在的角色則變成了當紅姑娘李香君,她換了種聲音,唱起了李香君的唱詞:「惱人春色眠不起,樓頭黃鶯聲聲催……」
這倒是有點意思,連白亦陵都一下子被吸引了注意力——
悅芳班將川劇的變臉與其他戲文結合在一起唱,這他是知道的,只是就算川劇的變臉,也是借動作的遮掩扯掉臉上扯掉臉上的一層層臉譜,或者吹去粉末狀的化妝品,從而改變妝容。
現在台上表演的,卻似乎和白亦陵所知道的變臉絕活還不一樣。
人家是變妝,這人竟好像在實打實地在改變自己的模樣,就算白亦陵從小習武,精通暗器,也沒有以他的毒辣眼光觀察出個什麼端倪來,的確稱得上一句神奇了。
白亦陵正看得入神,忽然感覺有什麼東西向著自己的肩頭砸過來,幾乎是條件反射的,他身體微偏,伸手一抄,將那樣東西接到手心裡低頭看時,卻是一塊糖果。
這熟悉的糖果讓白亦陵微蹙了下眉,起身離座,向著不遠處的梅林走了幾步,果然見到陸啟背對著自己站在那裡。
白亦陵不知道他這是又要冒出什麼事來,上去行了禮:「見過王爺。」
陸啟轉身看了他一眼,冷哼道:「你最近脾氣不小,本王還以為你今天不會來這裡了。」
其實要不是為了給冒牌貨韓先生一個發揮的場所,白亦陵還真的沒打算參加這次賞梅宴。他摸不準陸啟的意思,也就隨意地解釋道:「梅園的盛景,人人都想觀賞。臣有幸收到了王爺的請帖,就來了。」
陸啟皺眉道:「你是為了來看梅花?」
不是上回的事情過了之後,又心裡後悔,來跟他示好的?
白亦陵道:「除了看花,還能看戲。」
陸啟冷冷地說道:「本王沒想發請帖給你,下人疏忽,發錯了。你沒看見嗎?你的位置已經被本王安排給劉勃了。」
白亦陵無所謂道:「所以臣換了一個地方坐。」
陸啟:「……」
他從一開始看見白亦陵的時候就有氣,本來還端著幾分,可這小子又硬又倔,油鹽不進,實在叫人很難忍住心中的怒火。
——其實陸啟清楚,白亦陵長得秀氣,其實這副臭脾氣是從小到大從來都沒有變過,只是他過去將自己看的比天還高,要氣也是氣別人去。
陸啟也分不清自己的怒火是因為白亦陵的頂撞,還是因為被他和別人同樣的態度對待了,他冷聲說道:「我看你現在可是越來越大膽了。」
白亦陵也是心累,嘆氣道:「王爺啊,您總是這樣。」
陸啟倏地一怔。
白亦陵說道:「你身邊的那處座位,因為我過去從來沒有覬覦過,所以你覺得我有分寸,知進退,就把它當做一個獎勵似的,賞給我了。後來我坐久了那個座位,開始留戀,想要一直坐在你的身邊,你卻又覺得我要的太多,會成為你的累贅,所以你又把它收了回去,給了劉勃。」
他的語氣波瀾不驚:「別人想要的東西,你偏不給,別人主動不要了,王爺卻又覺得心裡不痛快。王爺,我說過了,您的這種做法,其實只適合拿著骨頭逗狗,但,不是每個人,都願意做狗的。」
他直視著陸啟,臉上並無笑意,眉眼卻似含情。陽光透過頭頂的枝杈,將梅花疏落的影子灑了一身,但明光艷影,都還趕不上面前這張面孔半分的美麗。
陸啟的心忽然就柔軟了下來。
其實那天兩人徹底決裂之後,他一直在回想曾經的一些往事。
剛剛認識白亦陵的時候,這孩子七歲,他也不算大,正好是個十四歲的少年人。一半是覺得這小傢伙有趣,一半也是有意為自己培植幾個忠心的手下,陸啟常常會帶點小玩意,去暗衛所看看他。
白亦陵剛才說,自己像逗狗似的對他,其實陸啟想想,這話可能也沒說錯,那時在他心裡,確實把這個小孩當成某種自己豢養的寵物了。
因為帶過幾回東西之後,白亦陵跟他熟了,知道他來的時間,就會在不訓練的時候偷偷跑到兩人第一次見面的地方眼巴巴地等他,就彷彿生怕陸啟找不到似的。
訓練白亦陵的師傅一開始重罰過他幾回,後來知道他是在等臨漳王,也就不敢罰了,無論陰晴雨雪,陸啟不一定去,白亦陵沒有任務和訓練的時候,卻都一定會等。
其實相處下來,陸啟心裡也清楚,這孩子對平常小孩喜歡的玩意其實不大感興趣,自己給他帶的東西,放平時他可能都不會多看兩眼。而白亦陵想要的,大概是那種自己也有人找,有人探望的感覺——從來沒有親人來見他。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段時間,那時先帝還在世,現在這位皇帝也已經封了太子。有回陸啟相中的一匹駿馬被太子府上的人先一步買走了,他心中很是不快,自然也沒有了心情去投喂這麼個無關緊要的小玩意,大約連著七八天沒去,這事也就慢慢地淡下來了。
結果又過了幾日出門的時候,外面的守衛正在轟一個挺眼熟的小叫花子,陸啟一時興起,過去看看,發現那人正是白亦陵。
他見到自己連忙跑上來,卻不是要東西,而是從懷裡摸出一個蠟丸遞到他手裡。
陸啟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竟然就真的將這個玩意接了過來。
白亦陵小時候就長得秀氣,臉上有點臟,眼睛卻黑白分明,流光溢彩:「你好久沒來,是不是病了?王爺,你吃了這粒葯,什麼病都能好。」
他說兩句話就要朝身後看看,有點捨不得走,卻又急匆匆地怕被發現:「師父說了,這是可以起死回生的靈藥,如果受了重傷,或者被敵人抓到后拷打,只要吃了它,都能治好,你拿著,我得走了。」
白亦陵走後,陸啟的隨從忍不住說道:「王爺,這明明……是毒/葯吧?那小孩好像被人騙了。」
陸啟道:「不錯。」
見血封喉,劇毒無比,這樣重傷或者被捕之後,就不會成為同伴的累贅,也不會泄露任何機密了。
雖然這毒/葯封在蠟丸里,要吃下去才算數,但隨從依舊很緊張,道:「王爺,您快把這東西扔了吧,莫要傷了貴體。」
是啊,他金尊玉貴,這種東西又怎麼能留著呢?於是陸啟他一揚手,蠟丸被丟在了一堆枯葉當中。
但第二天,陸啟還是去了暗衛所。
一晃,十二年了。
陸啟不願意承認,但其實他不得不承認,在白亦陵身上,他是真的動過心。
他身邊有過很多人,男男女女,乖順的、忠心的、溫柔小意會討好的……面對這些人,他能感覺到熱鬧,卻無法填充滿空虛。動心的感覺只對一人,對一個倔強的、不開竅的、不願意屈就的人。
但陸啟會的,也只有本能的動心而已,他不會去付出,不會去愛。
當白亦陵長大了,終於學會對他戰戰兢兢訴說心意的時候,陸啟心裡除了驚喜之外,更多的是憤怒。
一方面,他總覺得自己放在心上的,不應該是面前這個喪失了傲骨與倔強,哀求一份感情的可憐蟲,另一方面,他也懊惱於自己的心亂和不能自控。
——失去理智,出現軟肋,這對於陸啟來說,實在是個危險的信號,不利於建立功業,成就大事。
他自私慣了,不會埋怨自己,就只能埋怨白亦陵,將他拒之於千里之外,利用對別人的寵愛來傷害他,彷彿在說——
「看,其實他影響不了我什麼,我也可以很殘忍的對待他。」
可是白亦陵終究選擇離開了,他……卻又寢食難安。